呼……呼……
耳旁似有微弱的风息,一丝痒意在我的耳道中滑动,接着扩散全身。
我不觉地转动身体,毛绒的触感摩挲着不实的梦枕,我的睡乡也因它轻拂。如被吹散的蜜色的晚光。
一场轻飘飘的梦。直至那恍惚的片刻,我才意识到,自己原来深陷其中。
不过我一般是不做梦的。
我缓慢地抬手,让知觉延伸自己的四肢。
从幻觉带来的错位中,我看到,接着感受到,新将肉与脂肪、还有浓缩的血管与神经包裹的皮肤上,苦痛的疤瘢火一样地燃烧着。
我原来,正在海上流浪。
因为是海,所以漂游着的我正在流浪。
不合时宜却无比贴切的玩笑,总让我莞尔。
我的幽默感很讨人喜欢,也很有品味,至少我的女伴都认为我有一只巧舌。
与那些残忍的猫科动物不同,并不为辅助咀嚼,我的舌是为更丰富的滋味而存在的。
虽然我也有喜欢的肉食,就是了。
比如萝卜龙。
一种龙种的亚类,生居于深远的地下网络,会在萝卜田间转移,向下拔萝卜。
萝卜龙的味道也带着萝卜的辛甜,肉脂赋予它独特的厚实口感。我拜托维稳大臣饲养了许多。
顺带一提,我比较喜欢萝卜龙以月桂和米醋腌制后的口感。
——我拒绝在梦中回味美食。
醒来后,若我着急想要填饱肚子,一定会被法悦责备。
她不喜欢腌料的气味。但她喜欢我。我不想让她迁就我的任性。
为转换思绪,我望向火萤飘飞、燠热绚烂的天幕。
从流浪的海,抵达这安稳的梦乡,中间一定存在被我忽略的渡口。
我下了床。梦中的床。并不支撑我的,记忆的锚点。我走下它,白色的台阶汇集成浮岩般的落脚点。
既然此处是我的梦境,我便可自由地操纵它。
在此荒唐无辜的时刻,我将我所知的,我所不知的一一统合。
在必须面对或然可解的真相前,我更应该拼凑属于自己的答案。
当然,因为独我一人便有些孤独,我试着呼唤我知心的友人。
她是我可爱的床伴,性格上存在许多缺陷。比如懒散,比如习惯说教而非劝解。
她从未遭人怨恨,这其中的诀窍便是,所有怨恨她的,都被她及时清除。
可以说,在身为荣誉的啮齿动物这一点上,她是我可靠的前辈。
比起法悦的付出,她的固守、她的幼稚更让我喜欢。在如今还保持着联系的床伴中,我只会与她讨论自己的疑惑。
也就是桂妮薇杀,当代的杀手兔。也可以唤她桂阕杀。
曾经荒原的霸主,有一段光荣的往历,除此之外,她从未向我提及更多。
我有幸能亲昵地称她为“小杀”。
红茶的香气诱来她的注目,糖块不断地被她加入杯中,不堪其重的银勺碰撞着陶瓷制的杯底。
“真狼狈啊。”
“是还挺狼狈的。”
“也好。得以直面生肖的你,也意识到那种程度完全不具威胁了吧?”
“嗯。至少丑牛、辰龙或是戌狗,在同等级、不设伏的前提下不足为惧。”
我久违地放松下来,慢悠悠地飘浮在云团上。像一只不被追赶的白鸽。
我记得,在我流浪时,我也依稀见到一只幼小的白鸽划过云空。
了不起啊,那个。
尽管是荒谬的存在,广阔的陆土也能让它绽放自己的光彩啊。
虽然我想那白鸽称不上拥有生命。而且,陆上的概念太过轻佻。
比起这排外的中大陆,还是月亮更好。
不得女仆的帮扶,小杀笨拙地向红茶吹气。
“好烫。”
“醇厚红茶的要领是温度!余可是还记得的哦?”
“唔……那种说法,一看就是逞强啦……我可是杀手兔诶!怕烫的话,不是很丢人吗?”
“嗯,这倒是没错。但坦率一些更好吧?”
“不要!喂,与厌,这里是你的梦境,对吧?快点降温啦!”
“好啦好啦。”
“余”是我的自称,因为我是魔王。
莉莉丝建议我作出区分,否则难以践行魔王的使命。
我认为没有拒绝的理由,便挑选了“余”一词作为我的自称。很帅气吧?
我拨开身前浮现的拼图,为小杀手中的红茶降温。
她胆怯地将手贴近杯壁,接着便满意抿了一口,却因苦涩皱起好看的眉头。
顺带一提,小杀的眉不知为何修为椭圆形。
小杀不快地继续添加着糖块,一直丢糖块丢到不能融化为止,渐渐的,红茶表面也浮起可疑的白色固体。
“这样喝红茶,很没品哦?”
“哼,谁有意见,那就去死吧。”
“太暴力了?”
“什么啦,与厌也一样吧?我们——可是啮齿动物的共犯啊!”
“话是这么说,余记得生肖里也有卯兔将吧?”
听说是个很麻烦的家伙。从努薇雅那里,听说过。
不过努薇雅是不可信的,为了求证,我露出怀疑的目光。
小杀撇撇嘴,全然不顾嫌恶的表情,接着开口回答。
“是有着的——但那种不行的啦。啮齿动物里,我最喜欢与厌哦?不如说,我们的身体吸引着彼此。”
“余的荣幸啊。”
“哼哼!好——呼啊,舒服舒服……果然糖分才是,红茶的真谛啊!”
“听到这种感想的,是余真是太好了。”
“呸呸!与厌真讨厌!又在戏弄我吗?”
“好啦……比起这种事情,能替我教训一下戌狗将那家伙吗?”
果然,被它卑鄙偷袭所产生的憎意,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自洽地消解。
采取下作的手段,好歹堂堂正正地直面我吧?
历代魔王的年纪加起来也够不到你们的下限,身为生肖的尊严去哪里了?
我一定露出了可怕的表情,小杀不由得失笑。
“好啊。就算,要我将它处决也可以哦?”
“啊,还请不要。把它留给我吧,我会让它后悔受到点化的。”
“哎呀哎呀~加油哦?以与厌的天赋,十年便能够超越它吧……不过,善上的老家伙正在寻找什么国宝,还请小心哦?”
“诶……”
这些年,五国的动静都张扬起来了啊。
不。在我登上魔王这棘手的宝座后,一切都感受预兆般剧烈地变化着。
哎呀。意思是,我其实是世界不可或缺的齿轮吗?
被搭讪过的女孩子争抢般,稍微有些满足啊。
小杀仍在讲述着国宝的事情。
“虽然只是国宝级的装备,但据仵不韪的消息,那些玩意可是秘藏的钥匙啊——”
“秘藏?啊——仙人的,遗物吗?”
“哼哼~谁知道呢。”
“是吗……”
小杀的脸上露出不合衬的老练,她得意地扬起下巴,故作深刻地摇晃茶杯。
其余情报交给法悦来处理吧。
小杀也绝不会欺骗我,我无需分辨其中虚实。
线索逐渐清晰,拼图的画面也正变得明快、整洁。
“而且而且——那位吃吃……也就是四恶之一的饕餮,仵不韪说他感受到吃吃的气息了哦?意思是,善上也一定注意到了。”
“那种,远古的人物吗?”
“啊。比我更悠久的,世间的见证……随便啦。美黎雅·潮心那边也不知为何更为强势了。主要是那些人鱼在积极推动变革。”
“原来如此。”
为了享受红茶,小杀单方面地向我透露着各国的动向。
不愧是杀手兔。
“还有哦?根之林也被有害弱友会指责破坏协议,忽然有许多精灵的目击报告称伤害了成员国的情谊……”
“那些病怏怏、不见光的精灵?”
“是啊~你,应该有在用魔砖吧?也就是手机……有个做什么直播的,里面有个叫‘见苦’的精灵经常出面啊。”
“啊啊,那个叫安妮·约翰的啊——情侣的氛围,有些受不了。”
我喜欢可爱的孩子。
但只喜欢可爱的孩子。陷入爱河后,那种亲昵、那种排外的气氛就让我难以招架了。
所以,法悦再喜欢我,我们也只得体地保持着床伴的关系。
小杀会意地点头。
“嗯?很有与厌风范的理由啊!总之,精灵一方就是这样。摇篮乡倒是没什么行动啊……哦,对,艾达她出席了某个小国的开国典礼来着。”
“毕竟是艾达啊。要说有谁最公务,艾达可有的说了。”
“是啊~不过,讨厌青椒——有着这样的国名,怎么想都是傀儡国家。虽然讨厌青椒很有品味,但操纵它的,我推测是教会的人。”
“那些人很麻烦啊。”
“麻烦死了啦!尤其是伊拉贝丝!神圣手榴弹那种玩意,留着做什么啊?永远不要和她说话!”
“好啦好啦。”
伊拉贝丝,当代的红教皇。
一位作风神秘、行事果断的龙种,近来却颁布了许多莫名其妙的御令。比如什么见之如见上神的神使,还有次使。
我无法理解她的目的。
也许上神是确实存在的神明——什么的。想诈骗谁呢。
在我的安抚下,恢复安稳的小杀小口小口地饮下红茶,面颊也因热意沾染上可爱的嫣红。
“冒险者公会呢……因为有些讨厌,我让摩根稍微探查了一番,还是不明所以。”
“是受到事务所的挤压了吧?毕竟那个事务所,竟然有教会做担保,待遇也很吸引人呢。”
“嗯……不管啦!公会也会吃亏啊,什么的——可太让我爽快了。哇哈哈!那种笨蛋、白痴的组织,赶紧倒闭吧!”
“哈哈……还是很讨厌公会呢。”
“哎呀~没有吧?”
“有哦。”
“唔……”
陷入自疑的小杀,一瞬间找到了解答。
那便是认定自己是正确的,以此评判事物。
从不反省自己,杀手兔便是这么自恋的种族。
虽然杀手兔属于唯一魔物,不能找到第二个参照,就是了。
她满意地咀嚼着还未融化、也不能融化的糖块,唇角也微微翘起。
从小杀这里,获得了如此多的情报,返回弦月岛后让法悦处理,接着制定未来的展望吧。
想到还未被小杀提及的阿斯特拉体,我伸着懒腰,准备从梦中浮起。
“话说,阿斯特拉体呢?”
“——哼哼!果然在意它们啊……这可是,我独家的情报哦?就算是与厌,我也不会告诉你的。”
“啊啊。因为乐趣会被分享,对吧?”
“当然啦~”
“嗯,怎么办呢……怎么办才好呢……”
“很苦恼吧?很为难吧?嘛,只要与厌向我撒娇,也不是不能告诉你哦?”
我眨眨眼睛,好整以暇地看着小杀。
她的脸上流露出生动的、娇俏的挑衅,像是在跳房子,一步步转换、跃动,永无止尽,我却只能在粉笔框起的小小屋檐外羡慕地瞧着她。
但以啮齿动物的成就而言,我更领先她。
我私藏着绝对会让她转变态度的良方。
“我说。”
“嗯嗯?要服输吗?那个千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那个月兔中的月兔——竟然,要向我,要向桂妮薇杀大人服输吗——”
“我说啊。”
“——啊嗯?”
“我见到,猫科动物了。”
姑且戏弄一下她吧。
我暧昧、笼统地开口。
果然,小杀一时间不能回味,皱着眉,疑惑地望向我。
“不是善上竹家的白虎,或什么虎之仪轨的坐骑,是那荒原的猫科动物。”
“啊……”
“和你说的一样呢,小杀。”
“不,不会吧……”
“若真正有能将我们降伏的存在,那也一定是残忍、毫无慈悲可言——
“也许丑陋不堪、不被任何人所爱的,可怕也可悲的猫科动物……喂,不会吧……与厌啊!”
终于,小杀不能抑制地变得躁动。
即便在那遥远之地,小杀暴走的情感依旧能摇撼我的梦境。
好像睡梦的边缘要因她而崩溃,好像梦不再是梦,只是脑内灰色细胞的变节。
我所搭建的,拼图的意象,那重重要的、缺失的一块,有着注定无法契合的,那隐约、那变化的边线。
就像啮齿动物总会为猫科动物献出脖颈。
只一眼,我便为她沦陷了。
她是能将所有棱角都磨去的,万能的存在。也就是狮鹫。荒原的霸主近在我的身旁。
这是小杀漫长悠久人生中希冀的,唯一的敌。
也将是她漫长悠久人生中,唯一的挚爱——
我幸运地见到了她,见到了这样的猫科动物。
我当然会向她搭讪。不,不如说,直接再进一步,邀请她与我登上蟾光清丽的月宫吧。然后不断攀高,抵达、为了抵达。让身体相互狩猎。
那一定、一定会是美好的、甚至至善至美的体验。
想象着吻,想象着彼此契合的身体。
小杀也不能忍耐地,向我倾诉着答案。
“——阿斯特拉体捕获了旧世者们那莫名其妙的组织一位莫名其妙的干部。据说是前人类。不自量力挑战泰坦的蠢货,而旧世者们的事情,也已经全部逼问出来了。”
以前所未见的语速报告着情报,小杀恍惚地四下张望。
濒临决堤的,梦的海潮,已将湿润的潮气灌进我们两人的鼻腔。
不,因为我位于骑手的伊利昂城,所以才会有潮气吧。
就像流浪,总要在有浪的海上。因为是流浪。
“竟然,会在海滨……”
小杀嫌弃地轻抚自己的臂膊。
我们——当然还有那位狮鹫——我们一定都讨厌潮湿的氛围。
衷心且认命地叹息后,小杀向我咧起恶劣的笑容。
艳紫色的唇,闪烁着动人的妩媚色泽。
这世上最可怕的大小姐,杀手兔的桂妮薇杀,第一次有所动摇。
对这单薄的世界而言,这是一种残忍。
但那又如何呢?
我们,是啮齿动物的共犯。是荒原曾经在月下繁荣的,未来的期冀。
在歪曲这错误的世界前。
“喂,与厌。”
“嗯?”
“你可一定要,连我的分一起……呵呵,一定要让那狮子好受啊。好吗?”
“啊啊,真是被误会了啊——这不是当然的吗?”
于是,在小杀的目送中——
我睁开眼。
身体全然恢复,精神也有了新的寄托。
现在的我,可谓强得可怕啊。
空气中残留着狮鹫粗重的兽息,我追循着它,已急不可耐地想要让她满足。或被她满足。
满足,或被满足,这不是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