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摇荡的水波中,我随波逐流。
果然,应该听从法悦的建议啊——
这一次出征善上的战事,努薇雅她另有目的。
嗯。一时被她改造过的傀儡身蛊惑,至少得到了不错的体验。
法悦也是。八面玲珑的她,一定早已做好努薇雅得逞后的准备。
历代工艺大臣中,努薇雅的技艺出类拔萃。
据说,她已经制造出傀儡之术的极意——能使傀儡诞生独立心智的,那奇妙的心械。
与炼金魔法中的【赋灵】,或所谓仙人点化不同,真正让心智无中生有的机构,也就是心械。
不同于人偶,这一过程是可控、也可复制的,且必需适配的傀儡。
若让那心械持续运转,努薇雅也许将创造奉她为主的全新物种吧——
既然她仍需要我的荫庇,努薇雅的技艺便言过其实。
我不在乎她的算计、她的阴谋,若想陷害于我,从一开始便该挑明才对。
稍微有些生气了。
可惜工业大臣交接不便,若在挖掘出合适的人才前拔除努薇雅的爪牙,一定会导致部分产业停摆。
虽然我是不在意的,因为三位大臣与七宝的持有者会调停争端,但这也会让我遭受弹劾。
我是前代魔王指名的继承者。
我踏过了那片灰烬。法悦也是。她是弦月岛上我唯一信任的存在。
其余人还不能杀。
我的力量也还不足以杀死它们。
说是魔王,我也和吉祥物没有差别呐。
不过我比吉祥物更珍贵、也更可爱一些,我可是最受欢迎的月兔。
世间一切都是不解的拼图,即使拼凑至最后一块,也无法契合那隐约、那变化的边线。
我凄戚地笑着。如今这么想,总觉得是在逞强啊。
我举目远望,浮冰下是翻腾的落影,太阳的鳞片撒落在汹涌的海面。
外海真可谓生命的绝境。
漂流了这么久,中途几次昏死过去,却仍未见任何想要捕食我的生物。
还真是寂寞啊。
陪伴着我的、将我攫夺的单调的蓝色,正从我注意力的末端涌入我的体内。
皮肤早已发皱,身体各部位的知觉正融化在并不温和、暴虐的水中。
耸立的冰壁指引着我的航向,中大陆如何广阔也总有它的边界。
我试着抬手,忽地觉察到,我的两臂已被轰为渣滓。
分明埃奎斯也随我出征,在那紧要关头他却收起壁障。
虽是我受那些家伙挑衅,轻率地想要与它们正面交斗的后果,我仍认为埃奎斯暗藏私心。
也许我的精神也被宽容的玉杖影响,原来我有这么不理智吗?
我来到的地方,都将是我的乐土。
在耳旁吹来的努薇雅的建言下,带着天鹅绒的芳香,我决定一试善上海上的放线。
我必不能突破那金汤的长城,而一向名不见经传——顺带一提,这是我在战事中学到的善上的语词——的惊雷崖未必不可征服。
事实证明,虽雷云翻涌、昏黑的天幕被裂空的青雷刻下残忍的命脉,这座惊雷崖也绝非险地。
雷光映照着海面上集结的船队,我并不意外善上早有准备。
西西弗收集的情报表明,一位灯家的后辈在孔雀花陆上峡被害。
朱雀可真是死而不僵的玩意,像是果酱三明治,他的死也让善上提高警惕。
这只船队由同为四大家的芥家组织,负责的主理人想来颇受器重。
她自报家门乃是芥家氐宿分家的芥椿椿,虽然很花哨,但能力足以孚众。
若不是在战场上相遇,我一定会向她搭讪。
我见到的物事,都将被我所操使。
随行的还有芥椿椿一对幼弟。
在三人默契无间地配合下,我可是很不容易才赢过它们的。约莫三分钟。
其余的芥家人见主理人落败也再未出面,接着,那个便突入战场。
在我接任魔王一职时,拉扎罗·斯帕兰扎尼曾向我说明两方的俗约。
在最终决战到来前,立场上我不必与勇者敌对。
当然,表面上我也不可公然懈怠于恶人的角色,需要定期阻碍勇者的旅程。
话虽如此,这一代勇者是异常的存在,她从未接下五国向勇者发出的至高委托。
我也得以清闲,无需配合委托内容派出下属骚扰。
受勇者影响,我也被迫成为异常的魔王。
可再怎么异常,只要我还有着魔王的身份,我挑起的,或被卷入的争端都该限制在同辈的范畴内。
考虑到长寿种与短寿种的差异,公认的每一辈人的代差在三百至五百年不等。
若一位同辈取得了高贵、不可轻视的地位,五国境内它也不得参与同辈的争端。
比如我的法悦,她便是七宝之一,那“节制的木偶”新一代的持有者。
可这场本该由我大胜之的海战,却被那个阻碍了。
善上威名远扬的生肖十二将,通称十二生肖,是自神代延续至今的强悍存在。
即便站在五国的高度,也只有少数人能够确信地胜过它们。
在弦月岛,累计上实质的月亮还高悬于星间的时代,也只有少数人达到了这一层次。
比如资历深厚的七宝的持有者,或卸任的持有者。以及几位大臣,或卸任的大臣。
可以肯定地说,它们比所谓的魔王、所谓的勇者更为强大。
当然,除我之外。
我便是为超越它们而诞生的,被歪曲、被操纵的历史那不甘的幽灵。
前代预感到了神代后第二次的终末。
前代勇者似乎也参与其中。
总之,我经常被畏惧称颂为好战的魔王。但是一种结果而非手段。
我来、我见,之后,我将取得。
让我热血沸腾的敌人。或是让我觉得美好、觉得适逢其时的美人。我一个也不想舍弃。
我的性格如此扭曲,我却本能地感到喜悦。
异常的勇者加上异常的魔王,这可真是,一切都值得期待的时代啊。
惊雷崖的来人,是丑牛将是谁与辰龙将铁齿。
是谁乃是一位褐肤的牛妖,上身袒露,下身着一件稻谷编织的战裙,关节处镶嵌着骨质护甲。
串着一圈银色的鼻环,环洞中连接着长刀刀柄处延伸出的锁链。
他腰佩一只布袋,不过我未能知其用意。
而铁齿则是一只长身的龙种,独角,皮肤覆盖着蓝色鳞片,须毛短且僵硬。
四爪上着有铜片,黑色畸形的唇下生得一副铁齿铜牙。
等级上,是是谁更高一些。
具体我也不能明确,但换作善上的境界,是谁已突破舍离天,而铁齿仍处于执着天。
原来它们压制了自己的等级,以此介入战局。
它们的经验无比深厚,临战时带给我的紧迫感也绝非芥家的三姐弟可比拟的。
——好啊。
就用你们,来试验我杀戮的美学吧——
作出美黎雅·潮心般的宣言,我试着挑战它们。
果然很棘手啊。
铁齿倒还好说,是谁的刀法大开大合,仗着超人的体质,我只能回避他的刀锋。
它们不想置我于死地,我甚至觉得,它们只是想劝退我。
啊啊。
真是被小看了啊。
才不要呢。赢不了的人就在身前,让我退败什么的——
绝对不要。
床事之外,我也另有我的骄傲。
就像小杀说的,强者生来要凌//辱弱者。
不过面对弱小的人,小杀其实会让她的女仆代劳。
小杀也有着自己的执着。
嘛,虽不能理解,但我们身体的相性很好,所以也会做爱。
同为啮齿动物,在残忍的陆上总会惺惺相惜。
在缠斗中,我渐渐适应了它们的战斗风格。
但这不够、绝还不够。
要想胜过这十千年里,接受过最初魔王的洗礼、甚至从神代、从陆月战争幸存的,这样的它们,适应是远远不够的。
我舍弃了自己的映照,以全新的我面对它们。
我需要找出它们的破绽。
虽无法杀死它们,但只要我的成长性能够覆盖它们早已枯竭的潜力,我便能在某一天真正杀死它们。
之后,我就可以在埃奎斯的接应下逃遁,返回弦月岛。
若没有那一箭的话,事况将如此发展。
若没有那一箭的话。
彻底打乱了我的计划、不期地划破云空,甚至我的危机本能都未能察觉的一箭——我可以肯定它的源头。
它来自同为十二生肖的,戌狗将石繋机。
一尊受点化的犬像,通体呈青蓝色,眉上各有一对火翼。
它被石墩束缚在不周铜宫正中心,是皇帝时期便存在的,历史的见证。
石繋机的射程覆盖善上全境,是专精于出人意料一击致命的,特殊的生肖。
两臂的根部正隐隐作痛。
不仅是恢复带来的阵痛,畅快的战斗被石繋机阻挠,我实在难以介怀。
真讨厌啊。白痴一样的自己。
明明不该被迷惑的,明明应当以魔王的事业为重的。
到底是努薇雅的算计,还是那在外被害的灯家晚辈实在如此要紧——怎么样都好,我主动踏入陷阱,此时却被迫流浪。
注意到了吗?我在流浪。
这样的我,除了自己究竟还可以责怪谁啊——
真讨厌。不想输啊。一点也不想输。
更不愿承认现在的狼狈。
明明不该输给它们吧?是谁和铁齿,已经可以无视它们的威胁了。
再一次抹除映照,经过修正后的我,一定、一定可以在同等级的前提下胜过它们。
如今我在外海漂流,而且漫无目的。
法悦她,应该会很着急吧。因为她太喜欢我了。
真对不起,再一次背叛你,我会向你谢罪的。
努薇雅么……
算了,这一次我放过你,你可千万不要再让我找到机会啊。
注意到自己脑海中不断闪过的印象,我竟觉得酸涩。
不能抓住的,意象的月亮浅浅的沁入碧空。
天光驱散夜暗。不知不觉,当空的炽日正发挥着它的威力。
我又漂流了一天。我还活着。
外海死寂,就连航船也会避开深海区。
这里一无所有,却是可怕的绝地。
美黎雅·潮心那些家伙,真的居住在这样的海平面下吗——
不由得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灿烂多变的天光下,呼啸的风正撕裂着远方的距离感。
祝融,我批准你接济的那对龙种,现在还健康吗?
埃奎斯,你可一定要在寻找我啊。不然,不然……我也不能对你做什么就是了。
西西弗……你的名字真有趣,和“勤勉的羽轮”第一代的持有者相同,总让我混淆啊。
至于忒弥斯、至于拉扎罗、至于莉莉丝,我的存在也只是你们漫长悠久生命的过客,我知道你们不在乎我。
不断闪现的,记忆的背后。
小杀也到底出现在我的眼前。
甚至能嗅到浓重的红茶的气味。
与厌。
你的声音,即便浸水也还是那么动听。
我们注定是世界的主宰,我们不可被使命拘系。
嗯。
在遥远的荒原,我的故土。那里,命运曾眷顾着金色与银色的一对兄妹。
你总是,在讲这个故事呢。
它们不屈于猎人,也不屈于任何人,那些狂妄的人类自诩为荒原的探索者,事实上,荒原自己也不能肯定自己的极限,人类,或是别的什么种族都只是荒原的弃子。
是啊,以人类当今的国势,它们可是很努力、很努力去改变自己的地位了。
从蟑螂,化身为粉蝶,一定很不容易吧。
虽然人类做的,只是接受了手指育孩不再繁殖罢了。
若真正有能将我们降伏的存在,那也一定是残忍、毫无慈悲可言,也许丑陋不堪、不被任何人所爱的,可怕也可悲的猫科动物吧——
忽然的漩涡牵引着我的身体。
好像一个跌在地上的瓶罐。
在散射的视界中,我看到,或者说,剧烈的冲激过后,一座陌生的、废墟般的城在我迷离的眼中形成。
是错觉吗?
不。那大木马的存在,无疑让我瞬间清醒。
由美黎雅·潮心美学协会的一位议员,是叫知否来着的,亲自编织的牢笼。
干涸的朱槿花在水色下重焕光彩。
涌入的海潮也渐渐地消了。
单薄的人影压在我的眼睑上。
毛发缠结在一起的感觉可真难受。
我的心脏不住鼓动。预感到什么的我,慢悠悠地睁开眼。
我找到了。
不。我在想什么呢?
但我本能地觉得,我找到了那一块正确的拼图。
啊啊。是那时候思考的琐事啊。
那能将所有棱角都磨去的,与我截然不同的万能的存在,此时正蹲坐在我身前。
哪怕是错觉而成的景光,我也在浑身的不适中感到欢喜。
我定要将它揽入怀中——
甚至产生了这样不合时宜的心思。
不如说,我想要向她露出脖颈吧。
因为想被她咬食。
因为啮齿动物在某个存在面前,总是要露出脖颈的。
………………
…………
……
原来如此。
身在遥远之地的小杀啊。
我好像,见到我们魂牵梦萦的,那可怕也可悲的猫科动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