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铃声响起时，月几乎没有动作。她静静地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同学们欢快地收拾书包，三三两两地离开教室。窗外的光线从金黄渐渐转为橙红，在她苍白的侧脸上投下一层暖色，却没能融化她眼底的冰。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

花蝶：校门口等你。别磨蹭。

月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几秒，指尖在屏幕上悬停，最终没有回复。她缓慢地收拾书包，动作机械，像被设定好程序的木偶。同桌担忧地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默默离开了。

当月的脚步最终停在教学楼门口时，她看到了花蝶。

夕阳的余晖里，花蝶斜倚在校门旁的栏杆上，书包随意地挎在一边肩膀上，指间夹着一根细长的香烟，烟雾在晚风中袅袅升起。她的姿势懒散，眼神却锐利，像在捕猎的猫，第一时间就锁定了月的身影。

两人的目光隔着喧嚣的人群相遇。

花蝶站直身体，将香烟在栏杆上按熄，准确地扔进几步外的垃圾桶。她朝着月走过来，脚步不紧不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

“慢死了。”花蝶在月面前站定，语气不算温和，却也没有早晨厕所里那种刻意的嘲讽。她上下打量着月，目光在她整齐的校服和紧握书包带的手指上停留片刻，最终定格在她低垂的眼睑上。“走吧。”

她没有说要去哪里，只是转身迈开步子。走了两步，发现月没有跟上，她停下，回头，挑了挑眉，然后伸出手——不是去牵，而是摊开掌心，悬在半空，一个无声的邀请，或者说，一个命令。

月看着那只手。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很短，干干净净，掌心有着细微的纹路。早晨就是这只手揽住她，捧着她的脸，传递来灼人的温度和那个令人窒息的吻。

她迟疑了大约三秒钟，然后，将自己的手轻轻放了上去。

花蝶立刻收拢五指，将那只冰凉得过分的手牢牢握住。她的手心很暖，甚至有些烫，热度透过皮肤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月的手指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冷？”花蝶没有看她，只是牵着她的手，开始往校门外走去。

月摇了摇头，随即意识到花蝶可能没看见，又低低地“嗯”了一声，声音轻得像羽毛。

花蝶侧头瞥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只是将握着的手又收紧了些，几乎是用自己的手包裹住了月的。她们就这样牵着手，走在放学的人潮里。周围不乏好奇的目光，窃窃私语隐约传来——“那不是245班的月吗？”“旁边是花蝶？”“她们怎么会在一起？”——但花蝶统统无视，步伐稳定，目不斜视。

月则低垂着头，视线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看着花蝶的手指如何紧密地扣住自己的。这种被牢牢握住的感觉很陌生，带着强制性的温暖，让她无处可逃，也让她混乱的思绪有了一个短暂的、可以停泊的锚点。

花蝶没有带她去任何特别的地方，只是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经过便利店时，她进去买了两罐热饮，塞了一罐到月手里。

“拿着。”她用的是不容拒绝的语气。

月捧着温热的罐身，指尖传来的暖意让她有些愣神。她看着花蝶单手“啪”地打开自己那罐，仰头喝了一口，喉结滚动，侧脸的线条在傍晚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柔和。

“不喝？”花蝶问。

月这才笨拙地拉开拉环，小心地抿了一口。是甜牛奶，温热的甜腻瞬间充斥口腔，顺着食道滑下，一路暖到胃里。她又喝了一口，小口小口的，像某种谨慎的小动物。

花蝶看着她喝，嘴角似乎弯了一下，又似乎没有。她转开视线，看向前方车水马龙的街道。“为什么？”她忽然问，声音很平淡。

月捧着牛奶罐的手僵住了。

“今天早上，”花蝶补充，依然没有看她，“为什么那么做？”她没有具体指“划手腕”还是“用烟头烫自己”，或者两者都是。

漫长的沉默。只有街道的喧嚣和远处传来的汽车鸣笛。月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金属罐壁。

“……不知道。”她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只是觉得……没地方可去。没事情……值得做。”她停顿了很久，久到花蝶以为她不会再说了，她才又极轻地补充，“……没有意义。”

花蝶没有立刻回应。她喝光了手里的饮料，将空罐精准地投入路边的垃圾桶。然后，她拉着月，拐进了一条相对安静的小巷。

巷子两旁是老旧居民楼的墙壁，爬着些枯萎的藤蔓。光线暗了下来，空气也安静了许多。

花蝶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月。巷子很窄，她们站得很近。花蝶松开了牵着的手，月心里莫名一空，但下一秒，花蝶的双手捧住了她的脸，强迫她抬起头。

四目相对。

花蝶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深邃，里面翻涌着月看不懂的情绪，不是同情，不是怜悯，更像是一种审视，一种探究，还有一种……固执。

“听着，”花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每个字都像敲在月的心上，“意义那种东西，是自己找的，或者……”她顿了顿，拇指轻轻擦过月眼下并不存在的泪痕，“是别人硬塞给你的。”

“我早上说的话，不是开玩笑。”花蝶继续道，目光灼灼，“我把我‘最重要的东西’分你了。虽然……”她自嘲地扯了扯嘴角，“连我自己都没完全搞清那到底是什么玩意儿。但既然给了，你就得负责。”

月茫然地看着她，乌黑的瞳孔里映出花蝶认真的脸。

“负责……什么？”

“负责拿着它，活下去。”花蝶说得理所当然，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的东西，不能随便浪费。所以，从今天起，你的命，有一部分是我的了。明白吗？”

这种霸道的、近乎荒谬的逻辑，让月一时无法反应。但花蝶的眼神没有丝毫玩笑的成分。

“我不需要你立刻觉得世界多美好，或者多有趣。”花蝶松开了捧着她脸的手，转而握住了她那只带着烫伤疤痕的左手，指尖在那凹凸不平的皮肤上极其轻柔地抚过。“但你得按时吃饭，按时睡觉，按时来见我。这是条件。”

“见我……做什么？”月下意识地问。

花蝶歪了歪头，似乎认真思考了一下。“不知道。可能是写作业，可能是闲逛，可能是……”她忽然凑近，鼻尖几乎要碰到月的鼻尖，呼吸交融，“再做点早上没做完的事。”

月的呼吸一滞，脸颊无法控制地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虽然很快又褪去。

花蝶满意地看到她细微的反应，退开一点，重新牵起她的手。“今天先这样。送你回去。”

“回……哪里？”月的声音有些迟疑。她不想回那个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人的“家”。

花蝶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回你现在住的地方。地址。”

月报出了一个小区名字。花蝶点点头，拉着她走出小巷，拦了一辆出租车。

车上，两人并肩坐在后座。月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霓虹，花蝶则低头看着手机，手指快速打字，似乎在回复消息。但她的手，一直没有松开月的手。

车子在一个普通的老旧小区门口停下。月下车，花蝶也跟了下来。

“几栋几零几？”花蝶问。

月指了指不远处一栋灰扑扑的六层楼房，“三栋，302。”

花蝶抬头看了看那扇没有亮灯的窗户。“家里没人？”

“嗯。”

花蝶沉默了几秒。“明天早上，我来接你上学。”

月惊讶地看向她。

“看什么看，”花蝶别开脸，“免得你又躲厕所里干蠢事。七点，小区门口，别让我等。”说完，她似乎想转身离开，又停住，回过头，飞快地靠近，在月的唇角又轻啄了一下。

“晚安。”她说完，不等月反应，便大步流星地走了，背影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月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唇角还残留着那转瞬即逝的柔软触感，左手手腕的疤痕在夜风中微微发痒，右手掌心似乎还残留着花蝶的温度。

她慢慢地，抬起那只被握了一路的手，凑到眼前，看了很久。

然后，她握紧了拳头，仿佛想抓住那已经消散的暖意，转身走进了漆黑的楼道。

手机在书包里震动了一下。她拿出来看。

花蝶：到了说一声。

月盯着那行字，手指在屏幕上徘徊。过了好几分钟，她才缓慢地打字。

月：到了。

几乎在她消息发出的同时，对方的回复就跳了出来。

花蝶：嗯。锁好门。明天见。

月没有回复。她走上三楼，打开302冰冷的铁门，按下开关，惨白的灯光照亮了空无一人的客厅。一切都和离开时一样冰冷、寂静。

但似乎，又有哪里不一样了。

她走到窗边，看向楼下小区门口的方向。那里空无一人。

她低头，再次看向自己的左手手腕。丑陋的疤痕在灯光下清晰可见。她又摸了摸自己的嘴唇。

最后，她点开手机，在联系人列表里找到那个新加的、只有一个简单“蝶”字的账号，点开，盯着空白的对话界面看了许久。

夜色渐深，窗外万家灯火。

302室的灯，亮了很久，才终于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