擅自打搅姐姐多少有些冒犯,但听着声音怎么想都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我踱步到小沫姐姐门前,踌躇着,不敢推开,于是只得将耳朵贴在房门上,屏息凝神。
“对不起,对不起……”
屋内回荡着这样的道歉声,急促又伴着哭腔,与空气搅在一起,传入我耳中。
我不禁打个寒颤。
“小沫姐姐?”
我不敢敲门,而是低声呼唤试探。
我期待着她的回应,又害怕自己无意间将话语击出了好球区。
“对不起,对不起……”
姐姐仍是这样,我的话没传进她的世界。
你还好吗?我要进去喽——我如是说。我故意说地急促,又拉高了语调,希望她能听到。
可就如向起风深林中抛石子,不得回应,耳边仍只是叶子相互摩擦的簌簌声与风的叹息。
怎么办?我该推门进去吗?这是否有失礼貌?可小沫姐姐的低语盘桓于我耳边,它通过震动鼓膜,将刺激传向我每一个细胞,这迫使我在头脑还没处理好信息时,身体就已然行动起来。
我握住冰凉的门把手,然后用力按下,我本以为这个房间的锁很特殊,一定非常坚实,门把手也要更凉,单凭现在的我,还远没力气把它按下。可这就是普通的门,有着平常的室温,开起门来也很轻松——这就是和隔壁房间相同的,普通的木门。
门的作用是将房间与外界隔绝的同时,确保人能顺利进出。但事实上,之所以需要隔绝,根本不是为了保护隐私,也并非削减噪声,而只是因为内外皆属于这个世界。
因为它们同样,所以才需要分割以明确差异。这块地是我的,那块是你的,将相同的事物分个差别,并使其分隔又可连通。这就是门。
所以我一直认为无论什么门,其后一定逃不出“世界”这一概念,我们只是从世界的一部分走到了世界的另一部分。
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这扇门背后的空间仿佛不属于我一直生活的世界。
打开门,没有任何阻挡,可向内看去,一切竟是那么陌生——我觉得混乱一词不合适,要是与“混沌”同级别的描述才更贴切。
并不是说屋内脏乱,相反,床上米色格纹的床单平静似水,床头的被子叠地形状圆润,像是我的小猪玩偶,看上去可爱又整洁。白净的实木衣柜,对面看上去是一架老旧桦木书桌,其表面已经氧化泛出黄褐色,想必年岁要比小沫姐姐还大。
总的来说,整洁似酒店客房,给人的感受却比其更稳重安适。
……又不寻常。
淡褐色的桦木地板上,散落着各色书籍,书桌上的木制书架倾覆下来,倒在桌腿旁。书架底部并非有木板折断的参差木刺,截面平滑而有层次——是老化泛黄的胶合板。
而在这堆书中,跪坐着一个人,她双腿并拢自然地向一侧斜放,起初抱着一摞书,而后小心翼翼一本本地将其堆放腿边,幽静而缓慢地转过头来面向我。
那张脸上散去了平日极甚的冷漠,取而代之的,是死水似的沉郁。两腮泛着夜半雪起梅花色,虚张着嘴,泪眼婆娑,脸颊被灯光映着的,银制似的泪静静划落,一股,又一股。
我的世界中从未有过这张脸所倾诉感伤。
可我一直以为小沫姐姐是情不行于色的人,所以看到这一幕,我感到突兀、错愕。
“你,你为什么进来?出去。”
小沫姐姐有气无力地低声说,传递给我的没有愤怒,而只是那幽静语调中淡淡的落寞。
我没有回应,她的话仿佛没穿进我的耳朵。不,我一定是听到了她话语中夹杂的阴郁,胸口才会压了巨石般难以呼吸,连心脏旁的肌肉都紧缩。
“出去,出去啊!”
她更大声,更决绝地说着,如同久经压迫的水阀忽然放开,其中的埋怨愤怒终是一瞬间溢了出来。
我不知所措,明明被吼着,却不感到委屈失落——并不是现在的我没有负面情绪。我此刻的失落是源自姐姐她的。
“快出去。走啊……”
一下子就没了气势,像泄了气的气球,这份莫名的情感就这般似的四处乱飞。
我该离开的,这里仿佛不是我能进的地方,已然越界了。我打算向后退步,想要逃走,却仿佛被人从身后抵着,无法退后,甚至不知不觉间,推着我向前迈步。
不知是自何处来的勇气,我现在一定不是我。
我走到姐姐身边,她口中一会嘟囔着“对不起”,一会又低声说“出去”。
我蹲下,这才发现地上竟是些欢乐向的小说和漫画,其中大部分我都看过。在医院独自郁闷时,它们不知陪伴了我多少个日夜。
“小沫姐姐……”
试探地说,声调低到生怕吵醒这房间中可能隐匿着的凶恶野兽——一张口就发觉自己的声音也颤抖。
姐姐张嘴抽泣。不知空气中的氧气有多稀薄,才需要一个人要窒息似的,断断续续地抽吸着空气。
“我搞砸了。”
她淡淡地以气音说,不像是在说给我听。
“我迁怒于人了,我胡乱发脾气了。
“林,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书架已经那么脆弱了,我只是敲了下桌面,可未曾想……不,我不是在推卸责任,是我,都是我的错,抱歉,对不起……”
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亦不知如何安慰她,或许现在身处这里的我是多余的。困扰她的问题说不定正是我。
定是命运,让我站在这里,是一切机缘巧合,才促成了如今我和小沫姐姐的相遇。是病痛,是孤寂,是希望,是学校中的新朋友,是对父亲的拖累,是……是我身边的一切,将我推向如今书堆中哭泣的少女。
命运要告诉我什么?是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抑或是正入万山圈子里,一山放过一山拦?
无论如何,我相信这里,在我还未来前,定是安静祥和的。寂寞也好,思念也罢,不管多么压抑的感情都能分门别类,收纳其中,定是这样,一切才不会破溃。
一定是我,不经意间碰撒了她情绪的五味瓶,让躁动不安的部分混在一起,而后烹饪进晚饭中。所以一定……
“是我的错。”
我说出口了吗?感觉自己的嘴未完全闭合,耳边好像刚刚掠过刺耳的噪声,扰得它生疼——那是我的声音。
不会察觉氛围,我行我素,我简直糟糕透了。
“是的,是你的错。”
姐姐倏地吸气,然后转过身,将那冷冽的目光不偏不倚地抛到我的眼底。
“你为什么会来啊!为什么偏偏是你,”她的话语间充斥着攻击性,但只有一瞬,随后锐利的它们就如裹上了厚厚几层泡泡纸般砸在我身上,“为什么?”
为什么呢?我也如是问着自己。“偏偏是我”,也就是说若不是我就好,不是我一切就不会如此展开。同样是刚刚认识的同居人,只要不是我,就不会惹得姐姐哭。
听上去我还挺厉害的——在负面影响上。
见我没有回应,姐姐的脸颊更红了一分,眼中充斥着不似方才感伤激烈情绪——是愤怒。
我浑身一抖,下意识向远离姐姐的方向移动几寸——她抬起双手。
要打我了吗?我讨厌暴力,不要,被打很痛,我不要!
猛烈鼓动的心脏像是在催促我赶快离开,可身体却不听使唤,像是被人按住双肩而无力站起。我屏住呼吸,只得闭上双眼。
也罢,是我不懂得分寸。
刚搬进来的我,或许很快就要离开,和在医院经常换病房时一样,我一定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
即便被打上一拳也不见得比扎针和手术还痛,若是不会流血的话我会很感激,要是打在别人不易察觉的地方就更好了……
我咬紧牙,双手用力抱在胸前,生怕胸中的觉悟稍一失力就会溃散。
可预计的疼痛并未到来。在我做好了自以为万全的心理准备后,却被突如其来的拥抱冲破了防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