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isode 7
安娜的往返一共花了三十七天，耗费在纯粹的赶路上的满打满算三十天，剩下的七天则消耗在了大大小小的战斗之上。得到圣剑的安娜似乎被认为是新生的勇者而受到了人们的爱戴，即使如今魔族已经基本上消声匿迹，但人类依然可以把他们受到的恶和自身所保持的恶轻易地投射到其他事物的身上。
她先是被委托去消灭了一众实行人祭的邪教徒，然后又在附近市民的裹挟下剿灭了一伙流窜的匪帮，待到附近的帝国驻军赶来时，场面已经变得腥腐不堪，那些与安娜作战的敌人战斗才能很低，以至于不能称是战斗而是被安娜单方面地屠戮。
根据帝国军官的报告，安娜还在一名乡绅的恳求下对匪徒的山寨使用了天灾级术式，即使一切条件都不如那日的考场，但天灾级的魔法还是造成了覆盖方圆二十多里的焦土，一些好事的民兵也被波及。
此外，在一系列的汇报中，都提到了安娜没有留下任何一个幸存者。至于后来的事则是安娜打伤了好几名士兵，独自一人横跨荒野径直回到了帝都。
我读完跟着安娜的脚步被送到宅邸的不留副本的报告，将它们折叠起来在烛台上烧毁了。
安娜蜷缩着坐在餐桌的另一头，捧着我刚刚沏好的红茶，把自己整个人埋在那件曾经属于我的灰色长袍里，长袍已经伤痕累累，但我很高兴它起到了保护安娜的作用。
“晚上想吃什么？还有安娜的十五岁生日，我找个时间给你庆祝一下，虽然三年前勇者就拒绝了一切送往宅邸的礼物，但女皇的贺礼还是和往常一样地送到了，晚上一起打开看看吧。身上那件长袍，如果安娜不想还给我，就尽快脱下来我交给人去清洗，晚些时候我给你补上，已经很破了。”
烛台上的火焰如同凝固了一般。
“圣剑。”
“……诶？”
“可以给我看看吧？”
安娜把一直紧紧地抱在怀中的一捆布条递给了我，我勉强能认出那曾是安娜外出时罩在长袍之下的外套，是属于安娜自己的衣服。
我将包裹着布料的圣剑抛在一旁，抱住了无防备的安娜。
长途跋涉的躯体上的酸臭味、血肉腐烂的刺激性氛围、草木的清香、被人们作为送给凯旋的勇者的花瓣上染来的馥郁。
——我唯独希望安娜能感受到我的气息。
安娜哽咽了许久，那些膨胀的情感根深蒂固地扎进了她的内脏，让她每一次去将其释放的尝试都化作了深刻的痛楚。
安娜她并不擅长于面对自己的情绪，我一直以来都担心这点。
在我们魔族特有的预感之中，我感到命运对安娜并不会温柔到哪去，即使我不一定能到达安娜所在的那个未来，但我希望能够尽己所能，让安娜的记忆留下足以抵抗晦暗情绪的厚度。
安娜以几近见血的力道咬住我裸露的肩膀，来自安娜身体深处的那些湿润气息始终缠绕着我颈部的肌肤，撕裂的疼痛麻痹了我的半侧神经，再转化为罪恶感一般的扭曲快感，我希望安娜能继续对我做这种事，直至把我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吃下。
她的温度离开了我的身体，沉淀为固态的情感如鲠在喉。
“安娜，我们一起离开帝都吧。”我在她耳旁说道，“有大臣给摄政上书希望组织一支远征军讨伐西方诸侯，我可以给女皇陛下写信向她提出相似的计划，这样我们就有可能作为随军大魔法师被派到帝都以外的地方去。”
“之后呢？”
“我们就一起跑掉吧。”我果断地说，“到没有任何人能找到我们的地方去，就算是到世界树的尽头……”
“法耶，我还不能就这样离开。”
“安娜不愿意和我在一起吗？”我的声音有些微的扭曲。
“法耶不要这么想。我只是，还有一些事要做，等到一切都结束后，我们再一起走吧。”
我察觉到了安娜身上那些细微的变化，她的实质是否也发生了某种程度上的变化？我不愿意去找到答案，这对于魔族来说不算太难，但只有安娜，我不愿意对她这么做。
“法耶，我有些困了。”安娜拍了拍我的背。
“要洗澡吗？”
“绝对要。”安娜勉强地打起精神，“今晚还要和法耶一起睡。”
“那我去大致准备一下。”我说道。
结果最后还是没能和安娜讨论那几封麻烦的信件的事，我望着烧红的锅炉——之前的佣人们不是被杀就是跑掉了，后来我也没提出要招募新的佣人，这座宅邸本身就是由前公主本人亲自设计的，有很多负责维持其良好状态的法阵，后来我还额外增加了一些，完全可以在无人的情况下自动运转，而那些佣人我向来就不是很信任。
在温暖的火光之中，我又下定决心默默排除了几封邀请，那么就只剩下唯一的选择了。
女皇的密诏。
安娜的母亲，也就是当今的女皇，希望我——抛下安娜——去她身边作为她的机要秘书。
我不必回复女皇陛下，而她在文字中也暗示并容许我就此事进一步向她询问，因此我再次将否定的词汇划掉。
等待水温适宜的时间里，我取出信纸、羽毛笔和墨水，让它们浮在空中，开始撰写回信。
即使我不希望自己刻意地将某些事情对安娜隐瞒，但我还是莫名庆幸看着信件被以特定频率闪烁着的魔力火焰所焚化。
“法耶，好了吗。”
“再稍微等十分钟。”
…………
时间之外的角落。
“你似乎没有感到意外。”
身居无垠的白之中的女性坐在一张圆形茶桌的背面。
“抱歉，还是有一些背景会更好吗？”
她轻巧地拂过空气，似乎是以御花园为蓝本的景色把我们重重包裹，榉树的阴影将地面分割，将我的影子折叠得很长。
“茶点就随便一些了——反正，它们在现实中也不存在，这里只是我构建的一个意识空间罢了。”女皇示意我坐在她对面。
“不用顾忌，在这里可以忽略掉现实的时间流逝，不过我想应该不存在真正所谓的现实世界。”
我面前的女性将我心中一切的顾忌不留情面地一一抹消，让我一时无法组织语言。
“好像你已经知道了我的权能，但貌似你没什么底气呢，那就先把发言的机会让给我吧。”女皇给自己沏了杯茶，但没有喝任何一口而是饶有兴味地望着我的脸庞。
“我能感受到你内心之中的疑问，总而言之，就按你的顺序来吧。”
“第一，即使安娜是一个错误的结果，但我和她的父亲依然对她抱着积极的态度，不过由于某种原因，我们不能和她建立太深的联系，这个原因我之后会谈到；
第二，我和勇者都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旅人，服从于诸神的指示，出演着一出俗称为英雄史诗的戏码，我和勇者他都希望能以最好的结果完成谢幕。但这次演出是拙劣的，我们都认为已经失败故而选择了再演，这一过程已经重复了九百七十五次，这次轮到那位勇者先行下场准备，而我依旧留在台上的唯一目的只是为了下一次能更好地让我们饰演属于自己的角色。因此我和勇者不能对这个产生太多留念，简言之，我们不能去爱玛格丽特，爱会诱使我们走向错误；
第三，在我离开之后，这个世界就会湮灭，因此若是你希望和安娜能拥有一段属于自己的史诗，就必须找到稳定这个世界的方法，很可惜我目前也还未在此方面有实质上的进展，故而我将继续在这个世界上停留五年左右，给你们留下一些时间，当然我也会在这五年做一些自己的事情，至于五年后……我想你知道，就算玛格丽特她不愿动手，我也必须要将成为魔王的你斩杀结束这段历史，在那时世界将会完全崩坏，这是诸神给我最后的宽宥。”
我掩住自己的左胸。
圣剑将会在不久之后贯穿我的心脏。
“我会让安娜她亲自杀死我的，因为……”
“她已经成为你的恋人了吗？”
“我不希望她因此而痛苦。”
“这样啊。”女皇显露出某种异质的感情。
“但我必须指出，无论是你还是玛格丽特，都不会在之后的任何一次循环中再次出现了，因为你们是一次错误的跋涉的终点，而我和那位勇者将再也不会选择向这个方向走去。”
“那，你们要走到旅途的终点了吗？”我问。
“很接近了。”
“我不会祝福你们。”我直视着女皇那如同深渊一般的目光，“用另外的话说，我恨你们。”
“真有勇气，但作为我的机要秘书候选人，你应该能理解，若是没有我和勇者，你连恨的资格都没有。”
“爱会诱使错误。”
女皇显得有些惊讶，不过她很快就笑了。我总是不自觉地从面前的女性身上寻找那些被给予安娜的要素，但除了那头淡金色的长发，我看不到她和安娜的相似之处。
“我很欣赏你，不过看来我的邀请已经被你拒绝了。”女皇夸张而又毫不掩饰地展现出自己的失望，“下次循环时我一定要找到一个和你差不多的人来做我的助手。”
“这点我可以祝福你。”
“受宠若惊。”女皇话毕，忽然非常严肃地看着我，让我不禁绷直了身体，“我问一个我感兴趣的问题。”
“您请问。”
“你打算什么时候和我的女儿表白心意。”
“我……我都说过了，我不能这么做！”这就是惊慌失措的感觉吗？我后来才意识到这一点。
“至少到最后的时刻，让她明白你的心意吧。”
“真是不公平。”我以暧昧不清的语调作出回应。
“好了。”女皇轻轻拍打双手，“这次会面就先到这里吧。怎么说呢，我想我会记得你们很久。”
“希望是最后一次见面。”
“我会在下次循环之中给我的助手增加友善这个要求。”
“要求太高了。总之，请容许我告退。”
仿佛是做了一个无比久远的梦一般，对光明的渴望挤占了记忆的空隙只留下无限的白，在深夜的黑暗中醒来，我的眼已经被灼伤，而泪已干涸。
但我的身边还有安娜。
安娜的睡姿显得她十分脆弱，我应该可以用某些小型的动物来比拟，但在我心中，她始终是一个无法被任何一种除了“安娜”这个名字以外的概念所框定的生灵，拥有着陪伴了我十五年的独立的灵魂。
如果两个人的灵魂过于独立，那它们往往会觉得孤独，却又因此无法真正地与彼此的灵魂交融，最后在无法消解的孤寂之中永远纠缠。
为什么呢，这个世界会对我们如此的不公平。
我望着安娜的睡颜，意识逐渐稀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