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isode 6
童年的记忆是窒息般的逼仄,黑暗如同某种被挤压得变形的巨物一般停滞在梦境的角落,回忆的尽头是无法直视的空洞。
安娜生了很重的病,不难治疗,但安娜虚弱的体质让她长期处在泥沼般的半梦半醒之中无法好转,似乎是某种污秽的生物缠绕着她的身体,将她拖进粘稠的梦中,再猛地抛起。
安娜是很坚强的人,但我希望她至少可以在这种时候试图来依靠我。
深处昏暗的记忆角落之中的我们,共享着同一份孤独与不安。
这种时候,安娜的脾气就会变得很差,她不愿意喝药,也不愿意和我说话,还会向我扔东西赶我走。
照顾她的女仆被她搞得极度不耐烦,公主常居于宫廷,勇者整日在外,她们就变得跋扈起来,即使她们还不敢欺负安娜,却也不愿认真地照顾她,甚至还唆使医生给安娜服带有微毒但效果很好的镇静剂。
我轻呡了一点手中的汤药,苦得吓人。
“法耶……”
她叫了我的名字。
“对不起,但是我好难受。”
“法耶,我不是因为讨厌你才对你不好的,但是我的脑子乱乱的,我想不明白。”
“法耶,不要讨厌我。”
我明白,这是安娜没有任何意义的梦呓。
但我希望她继续呼唤我。
继续叫我法耶,呼唤我那没有任何意义的名字,让我短暂地忘记掉那些我无法剥离出内心的厌烦。
我用浸湿的手帕擦拭着她滚烫的额头,她用力地握住我的手腕。
安娜如同幻影一般起身,沉默地接过了我手中即将冷却的汤药,不带表情地咽下。
随后,她用双臂环绕住了我的脖颈。
唇缠绕般地贴在一起,最后连舌尖也在互相试探中交织。
我感到我的身体似乎和安娜融为了一体,但我和她不可能真正地合而为一,因此我们更加热烈地渴求着对方。我和安娜,和她在黑暗之中没有着过多忧思地接吻着,仿佛不打算给对方以呼吸的时机,潮湿的吐息几乎要把我们烫伤,但我感觉很舒服,安娜也不断地在寻求着我的回应。这一切都过于漫长,但我的心却无比平静。
时间的流动被阻滞,我的脑中充盈着安娜的感觉。
我明白,安娜只是渴望着与他人的联系而已,而我却在深切地索求着她。
那是安娜的九岁生日,我十四岁。
早晨。
我看着已经修缮完毕的勇者宅邸——家。
没有女仆,没有医生,没有信使。
当然也没有安娜。
我踢起扫帚的末端,抬起手腕将其举向身后,环绕着身体转动着握把,在完成几个循环后平稳地戳出帚头,再顺势完成了身体两个侧面的圆形撩扫,最后恢复了一开始的姿势。
既然已经受封大魔法师了,我也就没必要隐藏了,几日前我拿担任女仆长的工资去打造了一把护卫巨剑,这种武器虽然看起来有些骇人但是挥舞起来并不没有想象中的沉,因为重心分布得很好,还能有效地附魔。虽然上次遇袭是有防不胜防的因素在,但要是那时我拿着的是这样的武器应该就不会那么被动了。
可是现在我的身后却没有安娜。
安娜,她居然被召去面见教皇了,去那个距离帝都有十五天路程的主教座堂,还要去通过黄金橡树觐见世界树女神。
——总而言之,我会有一个月见不到安娜。
在这一个月里,我监督着工匠完成修葺工作同时操练着巨剑,帮安娜回复贵族们暧昧的信件顺带打听宫廷内部的动向,还凭借身份得以密切关注着东方前线的战况。
现任的帝国摄政是女皇的族弟,是个很平庸的人,只是依靠着族姐的威严才能勉强维持朝廷的稳定。西方诸侯已经断绝了与帝都的联系长达六个月,来历不明的私掠船不断袭击西南海域的皇家商船。女皇虽然不断将战线推进但遭遇的阻击也日渐棘手,在行政方面更加放权于摄政,摄政的处理无法让群臣服膺,大臣们和留守帝都的诸侯间一直有传闻要拥立玛格丽特殿下为新摄政。
传言在圣剑随着勇者的去世而锈蚀的当下,亚琛的玛格丽特·安娜塔西娅·奥古斯塔已经重新从世界树女神处获赐复活的圣剑。
——这件事倒是不假,因为我已经亲自去问世界树女神了,那位少女不满地抗拒回答了很久才告诉我,但是她也说她只负责把圣剑交给勇者,其他事情她一概不知就把我赶走了。
关于以上的事,若是以前的我一定会选择竭力去阻止其发生。
但……
安娜已经十五岁了,明年她就会成年,她的命运应该属于她自己,若是她希望成为摄政甚至在未来继承皇位,或者说去成为圣徒弥合皇室与教会的分裂,还是选择执掌帝国军权再扶持哪位资质平平的贵族辅政……这些都是安娜可以自行去走的路。
就连婚姻也一样。
我希望安娜始终是自由的,这点从未改变。
回到我自己身上。
我也接到了几份邀请的信函,虽然大部分是希望通过我和安娜建立联系的,但也有一些直接把目标放在了我身上,我回绝了大部分,留下了一些让人思绪复杂的打算安娜回来以后让她看看。
安娜应该很快就能回到帝都了,恰逢最近是举办交易会的日子,就连勇者宅邸附近也隐约传来喧嚣的嘈杂,不知道不喜欢人群的安娜怎么避开那些往来的客商。
门铃响了。
我扔下不知为何被我拿了一个上午的扫帚。
首先是一阵浓烈的花香伴随着冽寒的春风撞入了我的怀中。
“安娜,欢迎回来。”
字面意义上花团锦簇的安娜毫无顾忌地把花瓣撒落在我的身上,她不留痕迹地、反反复复地吮吸着我的脖子,最后她显然是没有满足,却只是安静地抱住我,扑簌的泪水沿着我的骨骼流进了衣襟之中,带着初春特有的寒意停滞在我的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