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的雪夜格外宁静,皑皑白雪会滤去那些喧闹的噪声。
可正因外界的声音被削弱,这沉重的呼吸,嘈杂的心跳,与不绝的耳鸣,才会显甚是扰人。
连身体微动而惹起的被褥摩擦的沙沙声,甚至是其对我身体感触带来的微小变化,都变得极其令人厌烦。
我本该就这样睡去的,或者说只要这样,随着时间流逝而意识渐渐模糊,然后睡去就好了——但这是不可能的。
扑通。
我坠入海中。
一瞬间,海水的凉意席卷全身,呼吸被剥夺,心脏激烈的鼓动着。我听不到呼吸心跳与耳鸣,满耳都是海水肆意扰动的声响。
我试图学着电视上的游泳运动员,以有节律的动作搅动海水浮上水面,可它们根本不听我使唤,无论是海水还是四肢。我只得在海中无章挣扎。
我根本不会游泳,我也不适合游泳。
窒息感愈发强烈,视野中的光线也愈发昏暗,周遭压力越来越强,我在渐沉渐深。
海中的压力迫使我四周的气泡上浮;而深海同重力紧扼着我,将我拽入更深的海。
上浮的泡沫,与下沉的我。即便我伸手去握这些气泡,它们也会从指缝间溜走。
它们残忍的将我抛下。
深海大概只有在我没有力气,无法呼吸,停止心跳后才肯放过我,让我的躯壳回到海面。
它们只把我的身体还给阳光,它们要掠夺我的精神!
真是自私!
又没人能给与其惩戒。正因是大海,才能如此肆无忌惮。
在雪夜坠入深海吗?当我意识到这事有多荒唐时,已然是早上。我伸手摸摸自己身上的纯棉睡衣,是冬天独有的极干燥触感,果然我这晚并没坠入海中。
我离开床,拉开将房间映得灰暗的窗帘。外面雪花还在飘着,已不似昨晚睡前那般急,可丝毫没有要停的样子。本该阴郁暗淡的天色被漫天白雪映照的明亮,这大概是冬季阴天时特有的伪装。
见此这般,方才梦中那些真实感触就更接近于梦,伴着我此刻的急促呼吸,它们被真正关进了名为梦的精致鸟笼。
也罢,我不想回忆感触,更没有时间思考这场梦的深意,毕竟现实不似梦般,在你注意到它时就会破溃——现实可是个会穷追不舍的混蛋。
比如现在早餐桌前的母亲,与母亲并排而坐的陌生男人,还有坐在我原本位置的,不认识的女生,我怎么也摆脱不掉他们——这让我提不起兴致。我满是错愕。
而想起母亲昨晚领着这父女俩回到“我的家”里,错愕也就只剩了错。
你看,现实就是这样,只要你注意到它,它就会一直存续。
“小沫,来吃饭啦。今天应该不急着上学,你在放寒假对吧。”
真亏母亲还能知道我在放假,我甚至不时怀疑被她抛在家里的自己早已被忘的干净。
男人与女生端坐桌前,对我笑脸相迎,母亲更是兴致高涨的拍拍自己身旁的椅子,示意我坐过去。那个位置前摆着一碗色泽金黄的蛋炒饭,粒粒分明的米山上点缀着几颗翠绿葱花与黑芝麻,看上去是母亲的手笔。
我该挤出笑脸问候吗?我是不是不要说话,只是安静吃饭就好?
在我思考之际,身体便任凭气氛地不自觉地落座。
这个男人,一定是我的新“父亲”,他身旁这位就是母亲曾跟我提起的“妹妹”,“父亲”的女儿。为了他们,就一直把我扔在家里吗?我本以为母亲和父亲不一样,可三年近乎独守家中的我,已然对她道不出什么正面评价。
我喜欢母亲的蛋炒饭,粒粒分明,味香不腻,妹妹还在时几乎每天早上我们都要吃这个。
此时此刻,却味同嚼蜡,有些反胃,这应该类似于水土不服,大抵是我太久没吃过它了。
没人和我说话?故意疏离我?不,我甚至没回答母亲的问题。连“妹妹”看到我的脸后都渐渐收起笑容,表情变得僵硬又胆怯,可见我现在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是我疏离了他们。
连碗筷不时擦碰的声音都被压抑,沉静如几近透明的凝胶灌满了房间。
是我扫兴了?没想到有一天,在“我的家”中,我会成为多余的。
“我吃好了。”
迅速的吃完碗中的蛋炒饭,没尝出什么味道和口感,简直像喝水一样咽下去,想必这餐必定消化不良——比起这个,我或许更该担心自己要如何和他们度过这漫长寒假。
不想和他们接触,不想看到家里出现我和母亲之外的人,甚至此刻母亲在我心中的形象也发生了扭曲——所以就连唯一的亲人,我现在也不想看到。
缩在房间里就好,只有我自己,这里还是“我的家”——我将自己蒙在被中,这样欺骗着自己。
我是个排外的人?是个不顾母亲幸福的人?是的,我就是,我无法忍受自己的生活被忽然闯入的陌生人搅乱,还要和搅乱我生活的他们朝夕相处?开什么玩笑!
说到底,我是个自私的人,这些话也不用憋在心里,可以说给母亲听,毕竟一切的始作俑者也没理由批判我。只是我没必要这么做。
呼出的气被被子所吸收,于是被褥的那一角就变得稍有温热,我伸出右手将其覆于掌心,或许这样就能勉强抓住一丝温暖。
“咚,咚。”
很微弱的敲门声,像铅笔随意撂在木质桌面发出的声响。
是母亲吗?只有门响,门并未打开,不像是她的风格。那个男人?不行,他要是懂得些基本的社交礼仪,就不会选择现在来打扰我。虽然我也不是那种遵守礼仪的人,但我希望他起码是。
“小沫姐姐在吗?”
怯懦又娇嫩的悦耳声音隔着被子传来,抚过我的耳朵,简直像在耳语,浑身如被纤软绒毛骚着,不禁一颤。
房间中回荡着其他人的声音——意识到这点后,我倏然屏息。
我此刻应该很勉强的能从口中蹦出句“请进”来,但只有这点我做不到。我语塞了。
“我的家”里不应该有其他人。
“我的家”?
屏息的我忽然掀开头上的被子,猛的倒吸口凉气,坐起身来凝视书桌上立着的那张相片。
照片中我和妹妹并肩站在初中教学楼前,手上捧着对方的毕业证书,没错,是对方的,即便证书上的字被拍的模糊不清我也清晰的记得。我还记得拍照时间是个极清朗的盛夏正午,只是天气没我们二人脸上的笑容更清朗;当时聒噪的蝉鸣骚着耳朵,即便是时隔三年半的现在,看到照片,我耳边依然回荡着那天嘈嘈切切的蝉鸣。
它的相框是妹妹小学时用雪糕棍做的。以雪糕棍为框架,在上面涂上浅绿黛绿的条纹来模仿藤蔓缠绕。相框的左上角有两朵用硬卡纸剪成的,依偎在一起的向日葵。
这里难道不是“我们的家”吗?是什么时候成了“我的家”?
答案呼之欲出——是她三年前离开的那天。可我从未道出过这种话,因为一旦说出口,就仿佛自己心安理得的接受了她的离去一样。
这间卧室,在妹妹离开后就从未进过除我外的他者,包括母亲也是一样。过去没有,未来也不会有,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允许有人踏入这里。
现在我在这间屋里浅浅呼吸,还能嗅到妹妹柔顺秀发残留的芬芳,这或许是因我三年间未换过洗发水品牌。老旧的,看上去摇摇欲坠的木质书桌书架一体桌上有她曾喜欢漫画和小说,我不知翻阅了多少遍,甚至补了续作放在旁别。还有这个相框与其间所镶嵌的照片——
说句很危险的话,说不定在数年,数十年后,我会选择在这里迎来生命的终点,更极端些,我可能会放一把火,将自己连同这里付之一炬。
嘛,我还算有些良知吧,毕竟还有邻居,这栋楼里还有他们的家,所以我一定不会做那种事。
想着妹妹,就差点忘记了有人在门外这件事。既然没再发出动静,说不定她已经没了耐心走掉了,知道我是个不好交流的人,以后就再也不来烦扰我了。
这样就好。
我只是想去客厅喝杯水,或者是去趟洗手间,绝没有要打开门看看“新妹妹”在不在的意思。
“小沫姐姐。”
开门后,伴着呼唤一同映入我眼底的,是室内内廊的昏暗,与一位披散着乌黑长发的女生。她低着头,一副扭捏样的站在门外,居然还有些欣喜的开口叫我“小沫姐姐”,顿时觉得自己方才的反应有点罪恶。
可人是会伪装的,这多半是演给我看的假象。
“那个,我……我叫小汐,今天起,就要住进这里了。”她低着头,将双手放在身前。白皙纤细的十指相互交错,不安分的相互推挤,像是要打结在一起。皓白的手背近乎不着血色,青紫色的血管清晰可见,仿佛缠绕手上的藤蔓。
“嗯。”
我给出了即肯定又不会引出下文的回答。若是有人如是回复我,我一定很气愤,心想无辜的自己竟被如此冷漠对待,这分明就是不想和我说话,在察觉到这点后就转身离开,不再搭理这种性格恶劣的家伙。
可她大致与我不同,因为此刻她仍站在那,半张着嘴,煽动嘴唇,仔细看去那对樱红嫩亮的唇竟在微微颤动。
她要对我说些什么。
“抱歉。”
以颤抖的声音对我道歉,简直就像是我在欺负她,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还有丝气愤冲上心头。
为什么道歉?
我本要如此冷淡对答,但话语卡在喉中,咽不下又吐不出,只得像她一样虚张着嘴。
我一定是看着一副清纯样的她,一时语塞。
“那个,我知道的,我突然出现在这,可能给小沫姐姐带来困扰,心情变差,吃不好饭之类的。你或许会讨厌我……我会尽力适应这里的生活的,变得没那么招人烦。学习,生活,熟悉姐姐的步调之类的……总之,会努力的,别把我放在心上,像平常一样就好……啊抱歉,这样说是不是自我意识过剩了……”
她白嫩,哦不,是苍白,在她脸上泛起红晕时我才注意到,这张精致可爱的脸竟是如此苍白,甚至说是病态。仔细看来……竟和三年前的妹妹有几分相像。
不,一点也不像,没有人能和她相似。
“小沫姐姐?”
“嗯?啊,没什么。”
“我只是来打个招呼,就不打扰姐姐了。我就在隔壁房间,写作业。”
她转身就要逃进我隔壁的房间——在将手搭在门把手时身体一僵,扭过脸来看向准备进屋的我。
轻咬下唇,脸颊泛红,眉梢皱起,那张脸上堆满了惊惶神情,还有些手足无措,像是生锈卡顿的八音盒。
“那个!刚刚的话,不是说我很忙不要打扰我的意思。如果姐姐愿意的话,还请尽情来打扰我,就是了!”
她像受惊小猫似的缩进房间了。
好奇怪。
应该是演给我看的吧,好让我对她放下戒备。
可那张惶恐不安的脸,还有上面的苍白底色,简直不能再自然。
这么想来,我心里不免覆上了一抹罪恶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