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isode 3

勇者的遗体送回帝都是在紧随着死讯而来的第十四天，在停柩的第二十五天时，勇者的遗体才被送入了墓穴，因为女皇在这十一天中正巡行于帝国西部边境的诸侯领地，在收到讣告后她仍然坚持完成剩下的巡行，最后才经由海路回到帝都主持勇者的葬礼。我作为勇者的养女和安娜一起出席了勇者的葬礼，座位相当靠前。

而在第十九天时，安娜的泪就流干了。

安娜无疑地渴望着来自亲人的爱。

即使我对勇者并未抱持着太多感情，而勇者却也类似地未对安娜殿下有着过多的宠爱。我曾试图去理解过这一情感，因为这一情感同样能在女皇——安娜的母亲身上被我所觉察到，我不希望如此残酷的冷漠为安娜所知，她永远都不应当因此承受如此广漠的孤寂。

只要我还能陪在她身边。

“那法耶什么时候会生气？”安娜这么问过我。

——也许我会因此而生气。

勇者的棺椁离开这座由统一帝国出资修建的教堂，教堂之外的碧空如洗之下，是数以万计的帝都的居民与从外地赶来悼念勇者的民众，勇者曾拯救过的无比广阔的世界此刻切实展现在我的眼中。

流云与日光。

父亲，母亲，孩童。

恋人与恋人。

映入安娜那双金色的眼眸之中的又会是什么呢？

在我心中，围绕在安娜身边的是一个充满谎言的世界。

但如果这个谎言能一直存续下去。

做不到。

我明白。

一年之后，那位传闻中将要继承皇位的女皇侄亲发动了叛乱，与帝国军队相持在东方关隘处已达三个月，在此之前帝国东部就已经寸草不生，在魔族的巫术对人类魔法产生了长足促进的今日，人类的战争变得前所未有的残酷。鉴于此，女皇决定带领西方诸侯的军队与那些同叛军对峙的直属军队会师，御驾亲征。

女皇离开前，我向女皇申请增强了勇者府邸的防备力量，因为安娜不愿意移居宫中。

而在女皇移师的一周后，帝都就因未知原因发生了火灾。

待到后半夜，火势已经渐去。

“法耶，你在干什么？”

我隔着头发吻了一下安娜的前额。

“我来陪你，安心休息。”

“法耶真好……”安娜裹着被子贴近了我。

前夜的火灾让安娜心神不宁，后半夜因为不想服镇静剂她才躺在床上装睡，我跑去御医那里把配好的镇静剂全部倒掉以后，穿戴好装备回到安娜的房间，她已经睡着了。

我把细剑放在膝上，身后的气息让我感受到安娜的睡眠很浅，我想起来，在很久以前，我并不允许和安娜同房，但安娜总会趁着半夜偷偷溜出卧室跑到位于一楼的我的房间，然后钻进我的被褥里，接着清晨我再负责把熟睡的安娜送回卧室。照理说这么折腾很消耗体力，但每次在我这边过夜以后她的精神总会很好。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可以和安娜睡在同一张床上，如果这样可以让她安心的话。

要来了吗？

我握紧了剑鞘。

入侵者轻易突破了宅邸外围的防御，十余名由近卫军转来的警卫在不及一分钟之内就被抹去了生命的气息。

“安娜，该醒了。”

我叫来女仆帮安娜洗漱更衣，自己则走出卧室。

我脱下斗篷，抽出长剑。

能感受到我的入侵者选择了将目标放在我的身上，他相信我能给他带来充足的麻烦，这样就好。

来者是一位身着重甲的南方剑客模样的武士，使用着一把焰形巨剑，鲜血不断从弯曲的剑刃上流淌到他的盔甲表面。

我击发了藏在斗篷之下的火铳，弹丸的动能将他短暂击退，刺出剑刃，旋即迅速切入他的侧翼近身。他中规中矩地迎面斩下一剑，我握住细剑未开刃的部分格开他的手腕，迅速退开。

武士戏谑地用戴着铁质手套的手抚摸着剑刃。

我高举着剑再度拉开了距离。

这位武士有着相当强大的魔法才能，虽然不及那些宫廷魔法师，但他将魔力全部凝聚于甲胄与兵刃之上，是近些年军队的制式化战术。我由此可以推测出他的来处，没想到他们会如此着急。

我必须将全部的魔力用于附魔剑刃与保护身体，如果能在更广阔的空间之中倒是可以尝试以术式施以轰击，但受限于宅邸内走廊的逼仄环境，我不敢费神构建术式，况且对方的魔力储量并不亚于我，如果被他击破了术式我将连仅有的反抗手段也会失去。

随后他踏着沉重的步伐靠近我，我没有甲胄手中的武器也很难对他产生实质性的威胁，因此他毫无顾忌地用大开大合的架势以连续的数次斩击将我逼退，魔力的外溢缓慢地将我灼伤。我在一次试探之中抓住了他的破绽，将剑刃切实地刺进了他腋下的软甲之中，却被他横劈的剑刃划开了下胸处的锁子甲，剑刃也被他用臂甲夹住，连同我整个人一起摔到了几米以外。他以难以置信的灵活度跳到我身前，双手反持巨剑，向我的胸膛刺去。

整条砖砌的走廊被凿出狰狞的崩裂，半面墙体随之坍塌，我们的海拔都因此降下一楼。

我在尘霾之中不断向武士刺出细剑，每次招架住他的劈砍都让我的关节发出细微的撕裂声，我从未想过能靠我一人击败重装的武士，只要周围的驻军能收到我的告警派出援军就可以了，我只要拖住他攻势消耗他的体力——

一声闷响，女仆的头颅被自上而下地掷在我的跟前。

某些事物坠落的声音不断落在我身旁，最后是飞溅的血液浸润了我的足跟。

那些本应保护着安娜离开的女仆，此刻全部身首异处回到了原地。

不行，现在我不能想安娜，否则我们连最后的希望也将无法抓住。

我主动拉近战线，将剑举过肩头，甩开一道弧形的斩击，他理所应当地双手举剑挡下我毫无威胁的进攻，但我的步伐没有停下，尽全力将他撞进倒塌的废墟之中。他被砖块绊倒，我抬起细剑的剑柄砸进他的头盔缝隙，同时用膝盖压住了他的臂弯，让他吃痛丢下了巨剑。

我握住剑身的前端，锋利的剑刃立即削开了我的手套切进我的皮肤，但我也得以将剑一寸一寸缓缓捅进了武士头盔与胸甲的缝隙之间。

武士抓住了我的脖颈，他缓缓支起身体，随后扭断了我的颈椎。

…………

我要死掉了。

可我还不想死。

——死掉了就没办法保护安娜了。

但是我是为什么要保护她？

因为待在她身边我会觉得平静，我喜欢待在她的身边。

其实我很害怕孤独。

自从遇到安娜以后我就害怕孤身一人。

待在她的身边，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内心。

——我还真是一个自私的人。

安娜她逃走了吗？

她能逃走就太好了。

——我希望她能幸福安稳地走完一生。

但是我还想陪在她的身边。

没有我的安娜不会幸福。

——这么想的我很自私。

我不该这么想。

但我想要待在她的身边。

——我想待在安娜的身边。

安娜……救救我……

“法耶，我会来救你的。”

渐渐晕染视野的黑暗之中，一道身影从断裂的走廊之上滑落，她似乎还未能在碎裂的砖石之上站稳身形，却如同提着一盏灯火一般维持着一道构造着的术式。

刹那间，宛如白昼骤起。

我曾亲眼见过那位勇者一剑分割日夜，恰若今日之景。即使成型的术式在离开安娜指尖数米之后就失去了形状，但失控的魔力依然在不足瞬息之间就将那具掩蔽在盔甲之中的肉体焚成飞灰，在难以直视的烈焰之中，厚重的刻印着魔力回路的炼金甲胄也崩解四散为飞旋的火花。

连同我心中最后的不安也烧蚀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