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得以落地的粉色花瓣
广播室的门缝里透出淡淡的光芒，成为了走廊上唯一一点光亮的来源。
走廊窗户外吹来的冷空气灌进校服，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紧张，我握紧了悬在空中的手。
本想打开那扇门的手就这样无力地荡在空气中，贴在微微被风吹拂的校裤旁边。
昨天在楼梯间，和她——那个我认为可能再也无法面对的水泽同学，互相说了那种话。
回想起来，在她面前那样放下防备、哭泣的画面，就像是一场梦一样。
明明在自己心里约定好了，不再在任何人面前哭鼻子，可又做不到。
到头来，我还是需要依靠别人，还是做不到“优秀”的学姐。
我一直以为自己在时间的流逝下慢慢有些改变了。
但是，现在看来，只是与以前完全没有改变而已。
一想到这里，有种极大的自我厌恶又从心脏深处涌了出来，在身体里胡乱肆虐。
一声从那扇门后传来的翻页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愣愣地看着眼前没有勇气打开的门，安静的走廊里又只剩下我微弱的呼吸声。
她现在在门后做什么呢？是在看最近很喜欢的那本小说？还是在阅读大家寄来的信件呢？
……
“毕竟，我们是朋友啊。”
我把那只无力的手掌微微握拳，放在心脏的位置，毛衣粗糙的触感顺着弯曲的指尖传递到整个拳头。
“……最重要的人…吗？”
我喃喃自语道。
即便是这样的我，这样脆弱不堪，回给别人添麻烦的我。
也会是别人重要的朋友吗？
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情绪代替了那份不安。
或许是喜悦？或许又可以用“受宠若惊”来形容？……
那是一种极为复杂的，无法用三言两语表达的情感。
在处暑还未完全退去的樱花树下，我因为那件事而哭泣着，她就在那时闯进了我的生活。
可我却全然不知。
那她又是带着怎样的心态与这样早已相识的我相处的呢？
我不知道她对我的期望如何，也不知道她在心里为我贴上了什么样的标签。
窗外的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心跳与窗外的那阵风慢慢同频。
但在我的回忆中，她与我相处时的表情，从来都未曾带过厌恶。
反而在她脸上出现的，是一种淡淡的光芒。
让我想要相信她的光芒。
水泽的小小背影似乎在眼前悄悄浮现。
那背影从一开始的渺小，再慢慢变大，最后——
转过身来，出现在我眼前。
“咦？如月学姐？”
推开门的她与我就这样在走廊里四目相对。
我的眼神在与她那带着些许诧异的眼神接触后立马不由自主地移开。
但在看向别处的一瞬间，我才意识到那眼神里更多的，是藏不住的喜悦。
“水泽同学……”
我从有些干涩的喉咙里挤出这一句冷不丁的称呼，想不到该怎么面对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的她。
就在这迷茫中，我听到了一声不易捕捉的轻笑。
在我把视线移向她的时候，我又一次得以目睹那片让我不想失去的光芒。
“你来了啊。欢迎！”
我倒吸一口气，肺里充斥了广播室里传出来的木头香气、她身上传来的淡淡薰衣草香。
还有一种，偌大的感动、与喜悦。
“嗯……抱歉…让你担心了。”
寂静的广播室里的氛围总觉得与先前有些不同。
即便放眼望去，什么都没有改变。但总觉得有种很大的变化，在这个房间里悄然发生着。
不知道这种奇怪感觉是不是两三天没来广播室而导致的。
要说最奇怪的，就是现在我们两人的视线了——
目光擅自从膝盖上移到一旁的她身上，而她刚刚抬起的眼眸，也在这一刻与我对视。
我们有立刻移开彼此的视线。
随后在指针转动不知道第几下后再次对视，
再逃开。
不知道像这样重复几次。
又一次。
“噗嗤。”
有种压抑不住的喜悦炸开，大概是因为前几次过于默契，我们这次居然不约而同地同时笑出声来。
她的眼睛眯成月牙形，睫毛在昏黄的灯光的照耀下，投射出一小片阴影。
“我们到底在干嘛啊……？”
视线在这样的她身上不知为何停留了很久、很久。
我们就这样傻笑着，好像一切都能被抛到九霄云外去，忘掉所有缠绕在我们之间的不和谐与不愉快。
我有点贪婪地想要让墙上的指针停止转动。
而响应这一想法的，是突然的敲门声。
“请进。”
脸上还挂着淡淡笑容的她，与我一起说出了这句话。
出现在门口的，是意想不到的身影——
“森野老师？……”
看到她的我立马把头低下，脑海中那些不愉快立马又像幻灯片一样连续播放起来。
“啊。你们两都在，太好了。现在有空吗？”
“到是没什么事……”
“可以麻烦你们两个来一下心理咨询室吗？”
不知道老师对我前几天的辞别有什么想法，我亲手“推开了”当时想要给我安慰的森野老师。
大概就是因为这样，让我有点不敢直视她。
如果能就此逃走的话就好了。
“走吧？”
水泽的声音打断了我所有胡思乱想。
我抬起头来，看见她对我伸出手的样子。
不过，现在的我，不再是一个人了。
有了她的存在，我或许能变得大胆一点。
于是，我把交错在一起，垂在膝盖上的手指松开，搭上了她的手掌。
“走吧。”
在她的背后，我的余光似乎看到了森野老师在门口满意的笑容。
我与她牵着手，跟在森野老师后面，慢慢走向咨询室。
天上飞过不知名的一对鸟儿，在灰色的云朵下投射出黑色的影子，它们拍动翅膀，划过傍晚的天空的同时，带来了一阵凉风。
“那天给广播室寄纸条的人找到了。”
这句话像是小石子一般，滚落在我们之间，不知道是谁的力度，把手握的紧了一些。
“那位同学现在在心里咨询室，有些想要和你们说的话。”
三人清脆的脚步声在柏油路上作响，空气中夹杂的寒冷往脸上吹去，惹得有些刺痛。
我们没有再回应，只是慢慢跟随着老师，互相连接的手在空中小幅度地晃动着。
“还有啊……如月，前几天……真对不起……没能好好安慰你，说了点不合时宜的话。”
森野老师没回过头，默默在面前走着，声音伴随着风传到我这里。
其实老师没有任何错，只是当时的我，或许什么都听不进去，因此才会觉得老师的安慰很麻烦，才会觉得别人理解不了我。
“没关系的……我才要道歉，那天匆匆忙忙就丢下老师走掉了。”
我小声地回应森野老师，她温和的轻笑让我微微安下心来。
微喘着气的我们，到了咨询室门口。
里面就坐着铃木同学，我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她？
她对我的心情到底是什么？
我想一定是责怪吧。这样迟钝的我、一定会被她狠狠怪罪一顿。
一想到这里，呼吸就更加凌乱起来，心脏跳动的也更快了些。
一种莫名巨大的压力笼罩着此刻的我。
我真希望森野老师能够不要按下那个通往现实的门把手。
手上加重的力度却把这份不安瞬间滞后。
那是一种带着坚定与相信的力度，从有点冰凉的手心里传来。
我看向水泽，她微微向我点头，脸上带着信任的微笑。
这份微笑，比任何鼓励都要有效——
喉头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于是我调整呼吸。
在那扇门即将被推开时，深吸一口气。
“久等了，铃木，这两位就是广播室的学生。”
见到坐在沙发上的铃木，让我不自觉地陷入了恍惚。
那个曾经坐在我身后与我几乎毫无交集的她，现在要以这样的方式与我相见。
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充斥在血液里。
看见了我们的她先是十分震惊，再变成了一种极度窘迫，与不安的样子。
看见她这幅孤立无援的样子，我不禁倒吸一口气。
一种巨大的悲伤冲刷着心脏，不知道是源自于同理心还是那股自责感。
“先坐下吧。”
森野老师关上门后，就为我们倒好了茶水，空气里弥漫着茶叶的味道。
坐在我们面前的铃木低着头，双手捧着一次性水杯，像是一只淋过雨的猫咪。
我不自觉地把先前的水泽投射到现在的她身上。
森野老师在忙完后，坐到铃木身边，沙发发出轻微的嘎吱声。
“好了。铃木同学，可以鼓起勇气对她们说出来了吧。”
我看见她抿紧了嘴唇，把头低到了一种极致的状态。
然后猛地站起身来。
我不敢再看，只好紧紧地把眼睛闭上。
“谢谢你们。”
等待着呵斥的我突然睁开了双眼。
听到出乎意料的回答，我抬眼看向铃木——她保持着鞠躬的状态，迟迟不肯抬起头来。
“咦？为什么……”
我小声地嘀咕，发出来自内心的疑问。
“之前给你们投了那样的字条……对不起……我没有想要为难你们的意思的……”
我依然看不到她的表情，她还是保持着那样紧绷的姿势与我们对话。
“但是即便是这样……你们也一直尽心尽力地为我开导……你们的两场广播我都听到了……那个时候真的有想过要不要出面道歉……”
讲到一半，她的声音染上了明显的颤抖，那份哭腔从垂下来，如同笼子般的短发里发出。
余光里的森野老师轻拍着铃木的背，露出一副欣慰与心疼的表情。
“可是……每一次遇到那种情况……我就……我就……”
很快，她就泣不成声，在森野老师的安抚下保持着那样的姿势哭泣。
“慢慢说出来就好……铃木……放轻松……”
我与水泽两人愣神地看着眼前的委托人。
为什么要感谢我？
我明明没有做到最好啊……没能让你脱离那份深不见底的烦恼，而且现在依旧让你痛苦着。
为什么要向我这个罪人道歉？
怀着极度的自责与不安，我攥紧校服的布料，等待着她接下来的自述。
“我一直在努力，真的非常非常努力……”
“每天都在背公式……做卷子、改错题……”
“可我越努力……越觉得自己是在原地踏步……”
“周围的人都在往前不断地前进，好像只有我一个人被甩在最后……”
“我也想要进步……我也知道自己的成绩这样下去不行……”
这种到处都透露着无力的文字像是磨尖了利刃的刀子，直勾勾地扎向心脏。
内心深处，燃起了对这一情况的极度共鸣，有一部分很深的记忆像是要被活生生挖出来。
“我本来不期待什么安慰……只是觉得再努力一下下就好……”
“可是我坚持不下去了啊……每天只有那样一点点的回报……我的努力在大家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所以对不起……我就自私地丢了那张字条……”
“这并不自私。”
一句有力、但带着极大同情与悲伤的否定响起，铃木带着泪光的眼睛抬起来，看向我身边发话的水泽。
“一点都不。你的心情我很能理解……那种别人都在往前走的心情……我和如月学姐完完全全都能理解……”
“水泽……”
对她的称呼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我看向了她流露出满是心疼表情、但又十分认真的侧脸。
“呜呜……所以我真的非常、非常感谢你们。”
“那段时间，收到你们广播回复的时间……我真的感觉像抓到了一点光，让我想要继续努力一把……”
“但是我错了……那天月考……”
“我面对那些陌生的题目我还是什么都想不出来……那些根本没有头绪的题目……全都要把我弄垮……”
“看到如月同学……和别的同学写的满满当当的试卷……再看看我自己乱七八糟的草稿纸……”
“这样的我到底有什么样的未来呢？……我只想得到会在最终的考场上被狠狠关掉的自己……”
“一次又一次考砸……不管怎么努力……我都追不上……”
光是听着描述，我的眼泪都蓄满了眼眶，我的情绪也被她煽动一般，一种巨大的压抑感缠绕在心脏上。
“就像在一条没有尽头的隧道里一路走到黑——”
“我真的好累……所以才会做出那么自私的举动……对不起……”
“但是真的很谢谢你们……在那个时候……我想到了你们给我的鼓励……我才没有放弃我的生命……”
“真的……谢谢……”
很快，她又泣不成声。
在这心理咨询室里，那位几乎快要崩溃的少女的自述，让气氛变得无比沉重。
她的心情，我在曾经有过亲身体会。
与她的经历不同，可心境却完全一致——那种自己不够完美、不能够迎合她人期待的我自己，被狠狠地抛在最后。
如果我没有那样的天赋，大概也会变得与她一样吧。
我很能想象遇到困难别人都在向前跑去只有我独自还在不断摔跤的感觉。
就像小时候玩蹦床时，不小心摔倒在蹦床上，别人都在跳而自己完全站不起身来的感觉。
——无力感。
她的话像是要把我体内的某根弦一点一点拉紧。
眼眶早已被润湿的我努力眨了几下眼。
可眼泪却在下一秒不受控制地往下落。
“铃木……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不要怪罪自己……”
我死死掐着自己的大腿根，不知道校服下的皮肤是否会因此而掐出印子，“……真的没有。”
那句话几乎是从我喉咙的深处挤出来的。
因为她的每一句，都像是刺进我心里最害怕被触碰的地方。
也因此，我的眼泪才会忍不住地往下落。
“呜……”
一声陌生的呜咽从身边传来。
水泽低着头，身体也微微颤抖着，模糊的视线让我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我也……有过这种时候……”
“当时的我因为无力而没有精神，还被排球砸出了鼻血，被送到了医务室……”
“可是就是这个时候，如月学姐慢慢安慰我，才让我慢慢走了出来，完成了那件我一个人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所以……有这种事情随时欢迎你来依靠我们，我们一定会陪着你的……”
水泽说出了前不久因为那封回信而发生的事情，一种怀念的感觉在我各种复杂的情绪里诞生。
“你们三个，”
森野老师轻轻叹了口气，却带着温和地、安慰般地笑，
“都已经做得很好了。你们比你们想象中要坚强、努力地多……”
她分别给我们递了三张纸巾，同时继续说：
“你们都在努力——
努力活下去、努力变得优秀、努力想改变自己……”
“这其中的意志与想法，比成绩本身、和努力的多少都要重要得多……”
老师慢慢把手放在铃木同学的头上。
“所以，铃木同学，困在迷境里的不止你一个……”
“‘树洞’广播一直在向你伸手，她们永远会在你身边……”
心理咨询室只留下了我们三人断断续续的抽噎声，随着茶香的散去，情感也慢慢恢复平淡。
铃木慢慢抬起头来，哭红的眼睛被泪水弄得朦胧，却努力挤出一点笑来。
“……真的谢谢你们。”
“谢谢你们愿意听我说这些……”
那一刻，她的声音不再颤抖。
在这份带着哭腔的，对我们的感谢声中，我慢慢允许那份自责、连带着悲伤一起落地。
我为她做到了我力所能及的事——就像森野老师说的那样。
即便还是对自己没有早点发现带有一点厌恶，但至少就结果来说，是好的。
我感到一只手搭在我的手背上，那熟悉的温度让我睁开了眼睛。
印在朦胧视线里的，是水泽同学的模糊身影——
不论在此期间发生了什么，她总是这样陪在我的身边。
在我最失意的时候，给我发来消息、
在我不回复她时，不放弃地前来教室门口找我、
在楼梯间努力安抚我不安的情绪，尽管她自己也深陷于难过与担心之中、
在我害怕的时候，提醒我还有她在身边……
总感觉我们的角色或许在不知不觉中反过来了。
先前那个在医务室顶着黑眼圈哭泣的水泽，已经变成了我身边要好的朋友、最可靠的同事。
也是我最不想失去的、唯一想要贪心地留在我身边的人。
我慢慢地把手背翻转过来，我们的手指在那一刻相交。
指尖传来的细微触感把一阵瘙痒代入不断泵动的心脏当中。
谢谢你，水泽。
为了表达这一想法的我，用穿过她指缝的手指，紧紧扣住她的手背。
而她也像是为了回应我一般，学我的样子，有力地扣紧了我的手。
在樱花树下看见我哭泣的是你真是太好了。
我会在未来向她展示多少来自内心深处的、不可触及的事物呢？
密不可分的掌心传来的温度默默地回答着我这一点。
而我或许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明白，这一无声的回答的其中的含义吧。
后记❉
第三卷也就在这样的故事里结束。
能写到第三卷完结真的很感谢持续关注本书的各位读者们！你们的鼓励、给出的评价都是我写作路上的宝贵收获！真的由衷地送上感谢！
慢慢愿意为水泽打开心门的如月会在未来因为什么而与水泽更加互相了解并变得亲密呢？“树洞”广播又会面临什么新的烦恼与事件呢？慢慢被解开心结的铃木会在未来用什么样的方式与如月和同学们相处呢？一切的一切都会在本书接下来的故事慢慢为您揭晓！请持续关注本书！~
她们的故事会继续下去，请允许我带着各位一同见证她们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