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因为我很担心你”
房间里只有手机屏幕发出的微弱光亮，眼睛在黑暗中被这亮光刺的有些生疼。
尽管这么做会让眼睛一次又一次地受到刺激，但我却仍然不停重复着这一无果的动作——
按下了电源开关键，看到空荡荡的消息栏后再熄灭屏幕。
到底这样了几次了？我根本没有心思去数。
想要得到回复的心情在黑暗中慢慢沉淀下去，让我的困意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几天一直没能在广播室等来如月学姐的出现。
之前好像听说在前不久的月考结束后在学姐的教学楼楼顶出现有人想要轻生的传闻。
虽然后来那位同学没有生命危险，但发生这样的事难免会让人觉得无比担心。
在她不出现的日子里，我渐渐把这件事与我们之前共同看到的那张字条联系起来。
即便脑海中有一万个否定让我不要去想那么多，可发出去的消息迟迟没能等来回复和她的消失无一不在承认着这点的可能性。
每当想到这里，我的身体就会涌上一股巨大的悲伤，像是被冰冷的海水包裹那样的窒息感。
这也是现在我辗转反侧的主要原因。
2:49
我最后确认了一遍屏保上的数字，还有那杳无音讯的消息栏。
晚风开始不停拍打房间的窗户，惹得窗户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
最近的风开始变得狂躁起来，同时夹杂着让人受不了的寒意，那几页独属于她的书页在这来回肆虐的寒风里飘忽不定。
她现在睡了吗？
还是和我一样在床上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想法和心事呢？
写字台上的手表滴滴地发出了整点报时。
在夜深人静的凌晨三点里，有一种想法在脑海中悄悄诞生。
“叮咚叮咚——”
在放学铃响起时，我几乎是立刻拿起早就收拾好的书包。
脚步比平时的频率要快上很多，直勾勾地走向那栋我想要前往的教学楼。
不停催促着自己的步伐能够快一点，不断地期盼着能够遇上还没离开学校的她。
不知不觉，小跑代替了走路的步伐。
心脏在狂跳。
我站定在了那扇从未到来过的教室门口。
透过窗户往里看去，那个最近时常担心的身影出现在我眼前。
她坐在教室靠窗的位置，身后是一个空桌子，认真听课的侧脸在逆光中也显得格外动人。
我这才注意到她们还没有下课，老师才刚刚开始整理教案，准备离开教室——
多亏了这让人习以为常、甚至感到厌倦的拖堂，我才能够追上随时可能离开的她。
老师拉开教室的拉门，看到我在门口的出现明显露出了困惑的表情，随后慢悠悠地离开。
接着是成群结队出现的同学们。
大家无一不用着奇怪的眼光看着我这个闯入高三教学楼的高二学生。
面对这些刺来的视线，几乎是让我无法呼吸。
可为了她，我只会深吸一口气，努力不去在意他人的目光。
我努力将视线放在被门框遮住一半的，她的桌子上，看着一本本笔记本和书本被收拾进书包。
心跳声在耳边仍然隆隆作响，把那些放学的喧闹全都隔绝在外。
目光锁定的桌面上已经干干净净，我攥紧了书包袋子，手心都有点在这寒冷的走廊里沁出了不自然的汗水。
有独特的脚步声。
一步、
又一步。
那个身影——我朝思暮想、日夜担心的她。
就这样逆着窗外射进来的淡淡光芒出现在我的视野里。
“水泽……同学？！”
她的声音里从困惑到染上了一层意外与惊慌，我的出现对她来说似乎完全是意料之外。
“如月学姐。”
我这才看清她脸上的淡淡愁容，还有眼睛下无法忽视的淤青。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她，但伴随着这样的想法的，还有像被攥紧了的、来自心脏的刺痛。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因为我很担心你。”
我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给出了回答。
“……”
我看到她明显闪避的目光。
不知道是否是幻听，一句细如蚊蝇的“对不起”悄悄在周围的嘈杂中溜进耳朵。
“我……最近家里有点事情，所以……可能不怎么会在广播室献身，工作的话我还会照常……”
我不想听。
这种明显是借口一般的推脱我无论如何都不想听到。
这些话一旦传入耳朵，就会像无形的手掌一般，不停地把我的心脏推开到与她有千里之外的位置。
我发出抗议。
“我很担心你。”
我没有任何停顿地打断了学姐支支吾吾的回复，又一次把那句话重复了一遍。
在话说出口的一瞬间，她脸上惊愕而带着惶恐的表情出现了。
但又仅仅是那一刹，巨大的疲惫也从她脸上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来。
我们的心好像连在一起一般。每当她露出这样的表情，我的心脏也会被因此牵动着受伤，身体也像是溺水了一般痛苦。
“不要这样……”
这句几乎只有她听得到的话被淹没在周围响起的议论声中。
她别过脸去，抬起手来摸了摸鼻子，我看着她颤抖的、半张着的嘴唇，脸上的悲伤并未削减半分。
“这个高二生怎么会在这里？……”
“她和我们班的如月有故事啊……？！”
周围有很多视线。
这些视线从一开始就沉甸甸地压在我们身上，而好不容易得以与她见面的我这时才刚刚发觉有旁观者的存在。
那时的脑子几乎没有任何思考。
只是有股最原始的冲动让我牵起了那只随时会无力垂下的手掌。
然后——一起飞奔向楼梯处，脑海中慢慢浮现出之前在楼梯间遇到的那件事。
我拉着她的手到了通往顶楼的楼梯平台上。
天台的门被牢牢锁上，空荡荡又布满些许黑暗的楼梯间回荡着我们的喘息声。
我根本顾不上身体的劳累，顶着凌乱的呼吸与那个不自然的她对话。
“学姐……对不起，一下子把你拉到这里来……”
我迫切地想要看清她的表情，凑得有些更接近了一些，她却像是为了躲避我的视线一般，微微别过脸去。
这种拒之门外的感觉又一次诞生了。
“但我真的想让你知道，我很担心很担心你……发生什么了吗？……”
她用力几乎可以说是掐着自己的另一只垂落在裙摆前的手臂——我还是看不清她的表情。
“……是什么，不能和我说的事情吗？”
我就着微弱的光亮微微看清了她那一瞬间想要辩解的表情，还有痛苦到极致的，悲伤。
“不是的……我真的……没事的……”
那扇门还是严丝合缝，不愿意为我敞开哪怕一丝。
“……所以不用管我……我没事的……就先回去了。”
她转身背对着我，逃也似地准备离开这只有淡淡的光亮存在的空间。
这样就好。
这种只能欺骗我自己的话语却充斥在我们之间一天又一天，从前的我只是抱着这样幼稚的想法与她相处。
是因为那时透过门缝看到的光芒没那么浓烈，也只是我能够忽视的地步。
我也只能看到一闪而过的、可能描述着悲伤的文字而已。
她与那些信不一样，似乎从来没打算把这些想法与烦恼透露给他人。
我无法窥见这背后的原因。
但我现在早就不想这样了。
看着她准备离去的背影，或许现在置之不顾我们的关系也不会破裂——
只会一直停留在表面。
而那扇门也不会再为我打开。
所以，我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
为那张稍纵即逝的书页夹上书签。
我抓住了她的手。
并且用出所有力气握紧，防止她把手掌从自己手心里抽走。
她惊愕地回过头来，眼里好似闪着点点泪花——那一刻我多希望是自己看错了。
心在搅动。
但我从未放开过握着她的手。
她的脚步也从准备离开，变成了站立在原地。
她的另一只手就这样垂在空中。
记忆又一次回到了那一天——
我的另一只手就这样擅自行动了起来。
我把她另一只无力的手与拉住的那只手牢牢固定在手心里。
——再慢慢合上。
就像她先前在医务室一样。
手心里传来冰冷的触感，我关切地投去目光。
“我在呢……我一直在呢……没事的……”
倒吸一口气的声音在面前响起。
随后回荡在楼梯间的，从微弱的喘息变成了轻微的抽泣声。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啊……”
哭腔带着恳求的语气传进我的耳朵，我的决心几乎在那一刻要被动摇。
可不论说什么，我都不会放开你了。
因为我终于为那未曾翻阅的一页夹上了独属于我的书签。
“想哭就哭出来吧……我一直在呢……”
我用尽全身力气，说完这句话。
在微弱的光亮里，她死死咬着嘴唇，但还是漏出哽咽声，最终慢慢变得毫无忌惮——
她的悲伤如今像是遇到了许可一样，终于控制不住，肆意地发泄。
我终于松开她的手，为她拭去脸上不断滴落下来的泪水。
这是我第二次——看到这样的学姐。
但是这次的我，与最开始与她的邂逅完全不同。
现在的我，能做到更多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好害怕……”
她那快要崩溃的语气伴随着哽咽声像把刀子一般，不断地刺进我的心脏。
“我没有资格……没有资格再去广播室了……我没能发觉……我没能发觉那位委托人就……就是她……”
“我不能再出现在你面前了……明明你那么努力……我却……我却这样……我真的不配……”
“水泽同学……求求你……不要再这样对我了好吗……不能对我这样……”
情感的洪水来的如此迅猛，将我们相连的心脏无情地冲刷着。
脑海里有种声音，指导我该怎么做一般。
我强忍着沉重的心情，颤颤巍巍地向她伸出我的手掌，缓缓放上她的头发。
伴随着她柔顺的发质，从指尖传来的，还有一份微弱的安心感。
“嘘……没关系的……我一直陪着学姐你的。现在就放下心来好了……”
黑暗渐渐笼罩了楼梯间，她的抽噎渐渐轻了下去，楼梯间又恢复了平静。
她的呼吸逐渐变得缓慢。
像是夜晚里重新回归平静的湖面，在月光的照耀下颤动着。
我仍然保持着那只手，轻轻地覆在她的发顶。
而那指尖下传来的每一次颤抖，都让我快要屏住呼吸。
“学姐……”我轻轻地问她，“感觉好一点了吗？”
她没有回应。
只是轻轻点了一下头，我的掌心随着她的头微微移动。
或许此刻什么言语都不重要。
心里有种想法疯狂冒上心头。
现在的我，如果这么做的话能够让她好一些——
顶着强烈的心跳，我轻轻把手臂伸过去，准备环在她僵硬到发冷的肩侧。
可随着指尖触及到布料的一瞬间，传来的颤抖让我迅速收回了这个念头。
最终只是握住了她垂在身体两侧的冰冷手掌，我们相交的掌心成为了连接在我们之间的两座吊桥。
“我没把之前的事情做好……让你担心到这种地步……真是对不起……”
就连在现在，她都只会说出道歉的话语来。
那扇门背后隐藏着的，一定是更加深不见底的事物。
“不要道歉……”
但目前来说，我能做的只有这些。
“学姐在我眼里已经足够努力了……学姐写的那些广播稿……那些为委托人真情实意的担心……那些为了其他烦恼的信件而不断写下的回信和努力……我全都看在眼里……”
“不够……可这些都远远不够……我应该……”
“……如月学姐。”
我闭上眼睛，尽可能把所有想要传递的温度灌进声音里。
“在我面前，你不用去想那些……”
我祈祷着这些话能够为她带来哪怕一丝慰藉。
“我不会觉得你不够好……我只是很担心你，其他什么想法也没有……”
短暂的沉默。
“我其实不是你想象中那么优秀的人……我是更加……”
“我知道。”
“咦？”
她带着泪光的眼睛终于抬头望向我。
“学姐终于肯好好看着我了。”
我此刻的表情是怎么样的呢？
我想，一定是和我们初遇的时候一样的吧。
那时的我，也看到了这样脆弱不堪的学姐，独自一人偷偷躲在教学楼后方的樱花树下哭泣。
哽咽着与猫咪悄悄对话着的她，与现在的她完全无异。
我在当时没能做到任何事情，可是现在我却有信心能够改变什么。
“学姐还记得一号楼后方的樱花树吗？”
那一刻，我听到她的呼吸乱了。
“喀拉——”
我似乎听到什么东西的碎裂声。
“其实我们在广播室的见面不是第一次。”
“学姐好像不记得了，但我记得清清楚楚——那个躲在樱花树下偷偷哭着的你。”
“是……是你吗？那个时候……？”
她的哭腔里带着强烈的不可置信与惊喜。
为了响应她的问题，我轻轻地抛出了只有我们才明白的那句话。
“你没事吧？”
“喀拉喀拉——！”
碎裂的声音更加明显了。
从最初短暂清脆，变得响亮长久。
一下，
又一下。
我们之间一直存在的那面单面镜，如今已经布满裂痕，密密麻麻地，阻挡着我们的对视。
那么，就让这吹弹可破的镜子消失吧——
我深吸一口气。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学姐不是个坚强的人，所以在我这里，学姐可以不用压抑自己。”
“因为知道了学姐‘真面目’的我，不也一直陪在学姐身边吗？”
“哐啷——！”
不知道这碎裂声是来自于她的情绪还是那面无形的镜子。
“原来一直……都是……”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呼吸声此起彼伏，有时会夹杂着几声抽噎，但又很快回归安静。
她握着我的手的力度变得更紧了，像是在寻求我的存在一般。
我也用力回握，在心里默默地回应着她。
“其实我收到了不少‘不完美’的学姐的照顾了呢，又怎么会讨厌这样的学姐呢？”
我打破了由我们默契共同筑起的沉默，对面前的她说道。
“看着这样的不断地安慰别人，为他人提供帮助，无微不至地关怀每个需要帮助的同学的学姐，我就很想待在这样的你的身边。”
我继续说着，用纸巾去擦掉她还有些湿润的泪痕，
“这种缘分，让我比谁都会珍惜。”
“所以不管发生了什么，我都会一直陪在学姐身边的……不要再说那种话了，好吗？”
“可是……我让你看到了这么糟糕的一面，还差点造成了无法挽回的错误……”
“但这也是学姐最真实的一面。就连拼尽全力但还是遇到挫折的学姐，也是我想要珍惜学姐。”
“毕竟，我们是朋友啊。”
“与我交朋友的，从来在我心里都不是那个‘事事完美’的学姐。”
我笑着回忆起我们的过往，嘴里吐露出无数早就想要传达给她的真心话。
“是会和娃娃机斗气的学姐、是会在小事上逞强的学姐、也是尽心尽责对待每一位委托人的学姐、也是给了我无数帮助和体贴的学姐。”
楼梯间被蒙上更多黑暗，我却在黑暗里淡淡地看清了她颤抖的唇。
“我也写过信件给广播室，我的烦恼得到了解决，所以我才会前来这里，遇到学姐你啊。”
“在广播室遇见学姐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
“那个我曾经不敢靠近，想要安慰的人，现在居然成为了我最重要的人。”
我的话语也被默默染上了一层哭腔，某种东西在内心深处被触动，让我的浓厚情感不再得以压抑，缓缓宣泄而出。
“我又怎么会只因为这件事而改变对学姐你的看法呢？”
我的眼眶模糊了，最后的这句话也充满了哽咽。
想法不加以掩饰地被一字一句地呈现在她的面前，不知道能传达到多少呢？
能让你知道你对我来说有多重要就好。
我与她的手不再满足于只是掌心相接触，而是用手指坚定地，找到她的指缝，紧紧地与其相扣。
“水泽同学……”
“我在。”
“真的……真的很谢谢你……”
她的声音从身边的黑暗里传来，但却让人格外安心。
“有你在我身边我真的觉得很幸运……一直以来，我最重要的人也只有你……”
“我也想一直和你待在一起，我不想失去你。”
“那我们就是一样的呢。”
“谢谢你能接纳这样让人讨厌的我……”
“一点都不会让人觉得讨厌哦。”
她默默地靠在我的身上，漆黑中，肩膀传来的重量让人安心。
“能允许我再任性一会吗？……”
“多久都可以。”
她终于像是被允许哭泣的小孩一般，放下了所有防备。
狂躁的风不再肆虐，未曾读懂的那一页也终于在我面前定格。
那扇小小的紧闭的门，也在此刻，被来自身后的，不一样的温柔的风吹开了那扇门的一点空隙。
在我们脚底下，躺着无数无形的，来自那面单向镜的玻璃碎片。
此刻就让灌进走廊的夜风带走悲伤，吹来独属于此刻的平静吧。
我仿佛闻到了樱花的花香，或许那是来自于她的发香吧。
但我仍愿意相信，是那天没能读懂的一丝香味，终于得到了归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