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大路，我们在黄昏时分到达了悬崖的脚下。巨大的阴影将目所能及的一切笼罩，但火光足以驱散黑暗。这里聚集了不少人，有摆摊的小贩，戍卫的士兵，最多的则是聚集于此的旅人。嘈杂的交谈声，马儿时不时的嘶鸣，车轮转动时的吱呀作响——这里热闹得让我有些不舒服。我不由得向温德洛斯身边靠了靠。
“看来这儿成交通枢纽了啊。”她正四处张望着，看上去兴致勃勃。
“交通——”算了，听不懂的词先放着，“我们该怎么上去？”看着面前近乎垂直于大地的铁灰色断崖，我不解地发问。
“等一会就知道啦。来，跟紧我，往前挤一挤。”她抓住我的手腕，带我绕过车与马与人，一步步向悬崖靠近。她握得很用力，但也不至于紧到不舒服，是令人安心的力道。那身沾染了旅途尘埃的灰色长袍与其他旅人的色调并无二致，而她漂亮的金发和那双精灵独有的尖耳，则与我身上穿的纯白长裙一样引人注目。我能感受到许多投来的目光，但很难领会其中的含义——是疑惑，好奇，畏惧，还是不怀好意？
不过这些似乎都无所谓。有温德洛斯在身边，我只需要紧跟着她就好。
周遭的嘈杂越发刺耳，我猛然发现这多出来且愈发强烈的噪声来自头顶。
以我的认知水平很难形容这个东西。从下往上仰视，它是一个十分巨大的矩形，以面积来看，可能比那些载满货物的马车还要大上几倍，似乎整个都是木头做的。一些复杂而奇怪的部件在这个巨大物体的周围，随着它的下降而转动。这些部件牵引着一根根看上去很结实的绳子，而噪声正是由它们发出。
前方出现小小的骚乱，是那些手持长矛的士兵正在驱赶崖底聚集的人们。人群逐渐收拢，面朝悬崖排起了长队。
伴随着沉闷的声响，这个巨大的木头物体终于落到了地面。它的四周除了那些转着圈的奇怪部件，还围着看上去很结实的围栏，围栏内部是一片平坦宽阔的空间。
我顿时明白该如何登上崖顶了。
队伍缓缓移动，人，牲畜，车子，一个个踏上了木头平台。温德洛斯依然紧握住我的手腕，我就这样跟在她身后，在平台被挤满的前一刻踏了上去。
“站稳了哦。”温德洛斯转身对我说。
嘈杂之中似乎传来一两声吆喝，紧接着是沉闷洪亮的钟声。随后，搭载人群的平台猛然一震，随着开始转动的部件，平台缓缓向上升去。
“是什么驱动着这个东西上升呢？魔法吗？”我对面前的温德洛斯说出了我刚才就怀有的疑问。
“不是哦。”温德洛斯指了指上面，“有牲畜在崖顶拉着。”
我实在难以想象——上面几头被过度压榨的驴，拉着这个承载着难以想象重量的平台往上升的场景。
“啊，是疑惑的表情。哈哈。”温德洛斯笑着用指尖戳了戳我的脸颊，“实际上很复杂的。通过一堆绳子啊齿轮啊之类的，让两三头普普通通的驴就能拉动这么大一个…呃，乌姆巴尔格林语似乎没这个词。通用语里，这玩意叫升降梯。”
“生姜梯…”我笨拙地复述这个完全不熟悉语言中完全不熟悉的单词。
“嗯，升降梯。它在这儿能有上百年了。人类的玩意，很神奇呢。”
“精灵没有神奇的东西吗？”
“精灵…我们有天底下最美的酒，最棒的歌，可是像这样的玩意，只有人类。”她顿了顿，“只——有人类。曾经的矮人可能在技术上更高超，但他们绝对做不出来这种东西。”
“温德洛斯。”
“嗯？”
“你觉得我像人类吗？”
“不像。”
“我也觉得你不像精灵。”我想要露出一个开玩笑时会露出的笑容，但只感觉面部肌肉抽动了一下。
温德洛斯瞥了我一眼。
“呵呵，不像人类的人类，不像精灵的精灵。嗯，怎么说呢，还挺配。”
温德洛斯趴在护栏边上，面对微凉的晚风，一脸享受。
我也学她的姿势，趴在围栏上吹风。看着晚霞的最后一抹红消散在天边的原野，看着夜空逐渐漫开。
许久之后，我才发现身边温德洛斯的视线早已不再眺望天边，而是低头专注起我的头发。她不知何时托起一缕发丝，在手中把玩着。留意到我的目光，温德洛斯抬起头，与我四目相对。她本来比我稍高，但她斜着身子倚靠栏杆的姿势让我们的脑袋几乎处在同一高度。夜色还未完全舒展，凭着残余的光亮，我默默欣赏着她美得令人心颤的青色眸子，而那双眸子里，有些许我的倒影。
然而这样的对视仅持续了片刻，便被一阵猛烈的震动打断了。我没稳住身子，向侧后方跌去，温德洛斯赶忙用刚才托着我头发的手臂扶住我的腋下，未曾想这一个动作并没有阻止我的跌倒，而是连同温德洛斯一起拽了过去。我感到脊梁骨狠狠撞到了什么东西，便立刻抬起手，总算是抓住栏杆，勉强稳住了身子。
面前的温德洛斯也站稳了，但姿势有些奇特。一只手从我的腋下穿过，似乎在用手肘抵着栏杆，另一只手轻轻按在我的肩上。而她的脸，她的脸———
我猛然意识到，她的脸不偏不倚，完完整整地埋进了我的胸部。透过不算厚的布料，我能清晰地感受到温德洛斯五官凹凸不平的触感，和属于她的温度。
站定的那个瞬间，我们两个仿若两尊雕像，一动不动。
我不知道是出于惊慌，惊讶，惊喜还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愣在原地，我更不知道温德洛斯是出于什么。但仅仅瞬间——可以说无比漫长的瞬间后，温德洛斯立刻如同弹簧般弹起，紧接着，以一个迅捷而标准的转体动作背过身子。然而即便从后脑勺，我也能看到她迅速涨红的尖耳。可惜这里没有镜子，我不知道这双耳朵泛红的程度能否比过我的脸。
“…对不起，不对，我是说，问题不大，不对，咳，”温德洛斯碎碎念着，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她短暂地转头看了我一眼，便又转过头去，她的脸色似乎与平日无异，又似乎…我也说不清，“抱歉，卡莲…我是说，我们该走了。”
不远处传来清脆的铃声，前方的人群开始缓缓移动。待平台上的人车马离去大半，没那么拥挤时，温德洛斯才迈开步子，我抓住她的手腕，跟在她后面离开了平台。
“啊…变化挺大。”温德洛斯一边四处张望一边说。
依然有很多人与车马聚集在这儿，不过绝大多数是刚从那升降梯下来，正在吆喝着整顿队伍。这里是块空地，视线穿过大树茂密的枝叶，前路被一堵高耸的石墙拦住。石墙的有些地方还搭着木头架子，时不时传来沉闷的撞击声。士兵们来回奔走，在闪着寒芒的长矛间，一座座高塔沿着城墙拔地而起，火光映着的白底青纹旗帜飘扬于铁灰色的石砖之间。这样的旗帜我之前见过几次，温德洛斯告诉我，白色是冰雪，青色则代表萨洛王族的冬青叶。它飘扬的地方即是萨洛的领土。旗帜宣称领土，那城楼上整齐排列着的，形似弓却比弓复杂且大得多的武器，显然是用来保卫这领土的。
“你在看什么？”
“石墙上…像弓一样。”
“哦，那是弩。你的时代应该有发明出来才对…它与弓一样能射出箭矢，但依靠的不是手臂，而是机械，所以能做得特别大，威力也强得多。”温德洛斯说。一路上很多次了，关于我认知以外的事物与现象，每当我显露出疑惑不解之情，她总能在我身边耐心的解释。
一位士兵拦在了我们前进的路上。他看上去没什么精神，但神情依然维持着必要的严肃。
“精灵小姐，不知是否方便告知您和您同行者的名字？”
“曼留柏利丝。这位是卡莲贝瑞耶·凯勒里昂。”
“…谢谢配合。祝您旅途平安。”
“呃，其实我很早就想问了，进入这里不需要更严格的排查吗？”
“您的尖耳就完全足以说明您和您的随从…”我和温德洛斯同时瞪了一眼那个士兵，他立刻会意，识趣地改口，“…朋友，与我们是绝对的盟友。两位小姐。”
“几年前还把精灵当背叛者到处抓来着…”温德洛斯不满地喃喃道。
“萨洛唯一的敌人是魔格斯。任何精灵，永远，绝对不可能服侍魔王，这是陛下亲诏。而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我们应当善待朋友。”
“原来如此。谢谢你的祝福。也祝你…工作顺利。”
那名士兵走远了，温德洛斯一胳膊把我拉到身边，脑袋凑上来，声音带着三分得意，三分惊喜，还有九十四分的疑惑：“精灵不会服侍魔王？我到处旅行了几十年，还是头一次听到这种说法。”
“可能是因为精灵品德高尚。”
“这算什么…人们都知道那个传说——魔王麾下最强大的精锐部队，是千年前随诺伦笛尔讨伐神明的岩峰精灵。”
“诺伦笛尔是？”
“对这个名字完全陌生吗？”
“嗯。”
“这是魔王的名字。曾经的名字。唉…”温德洛斯轻叹一口气，“关于魔王的故事很长…等一个有壁炉与火焰的夜晚，我再给你慢慢讲吧。”
魔王，诺伦笛尔，讨伐神明…
关于魔王的故事，似乎尽数发生在我与世隔绝之后。是怎样的遭遇，让一个曾让精灵甘愿追随的领袖，变成如今人人畏惧，谈之色变的魔王呢？关于这个被所有人抛下原名，称作魔王的人，我知道的仅仅是其强大，其恐怖，其邪恶，世间无人能及。至于原因，我也只能在战后的焦土和温德洛斯忧虑的讲述中略知一二。
我正想着这几个词出神，指尖却感受到了温柔的触感。
“走吧，别愣着了。我们的首要目的是进镇子里找个餐馆，填饱肚子。”温德洛斯抓住我的手，传来些许催促般的拉力。我用拇指轻轻回握，紧跟在温德洛斯身后。
没走几步，四周便没有了树叶的遮挡。那堵高大的石墙耸立在我们面前，可令我因震惊而屏息的却并非这渺小的人造物。
周身的空地已被踏得平坦，却狭窄得令人心惊。左右不过五十步外，铁灰色的岩壁陡然升起，近乎垂直地刺入天空。它们如同巨兽的双颚，而那嶙峋破碎的山石则似它可怖的利齿，仿佛下一次合拢便会将这两峰之间狭小缝隙中的一切撕碎再吞噬殆尽。我竭力仰头，却仍难以望见其顶峰，仅有一道还未被夜完全染成墨色的天空和稀疏的星星宣告着与这对铁灰色巨颚的边界。然而，这儿的夜几乎无法受到星光的眷顾，若不是遍布地面与城墙的火焰投来些许光明，这里恐怕会完全没入黑暗。
“惊弦口…”
“站在这儿才能感受到它的壮观，对吧。”
“所以，惊弦之名从何而来？”
“传说在遥远的过去，这里曾是神明比试的地方。在射箭比赛中，山脉之神借这两座山峰挽弓搭箭，一举夺魁。两山之间的裂隙能如此平坦，正是由那次挽弓的余波所削。”
“…好离谱的故事，各种意义上。”
“我也觉得。神明销声匿迹这么久，很多关于他们都故事都变得一个比一个夸张。”
“如果我也能把山脉切开，将崎岖的山谷削成平地，他们会觉得我是神吗？”我带着讽刺说道。
“你做的到？”
“如果你同意，我可以试试。”
“算了算了算了。”温德洛斯连连摆手，“说起来，非必要情况还是不要用魔法了，谁知道关于那个‘死尘什么妖怪’的传闻传成了什么样。”
“嗯。”
交谈之间，我们已经走到了城墙的脚下。准确来说，是还在修建的城墙脚下。灰头土脸的劳工在木头架子间攀上攀下，其中不乏带着怒气的吆喝声。
杂乱的架子深处，有一个孤零零的木头板子，陈旧而简陋，用几根木棍勉强支撑。木板边还挂着一个摇摇欲坠的木牌，用白色颜料写着一串我不认识的模糊文字。
温德洛斯对着这拼尽全力也难以称为门的东西发出一声奇怪的笑，随后拉着我从旁边绕过去，进入了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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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你为什么不用真名？”
“温德洛斯曾是萨洛越狱的犯人，虽然大概率不会追究，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所以曼留柏利丝是你现编的？”
“呃…其实…我是说，这是我奶奶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