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好，卡莲。”诗人温柔动听的嗓音唤醒了我。
“早上…袄。”
“不对哦。跟我说：早，上，好。”
“我才刚起…”我改用我的母语抱怨道。
“刚起…学…快要…”剩下的部分我听不懂。
阳光穿过树叶，将斑驳的金色光点铺满白裙。身边，温德洛斯已经坐起身子，她稍稍侧过头，那双漂亮的青色眼眸带着些不满注视着我，阳光为她的缕缕金发镀上一圈更加明亮的金边。
“再睡一会嘛，好不容易天气这么暖和…”我依旧躺着。
“是你当初自己说要学通用语，这么快就半途而废？”终于是我听得懂的语言了。
我蠕动着身子，将脑袋靠近温德洛斯的大腿，随后仿佛不经意般地枕了上去。
“再睡一会…”
“再睡的话，今天午饭就吃黑面包。”
“就算是砖…我是说黑面包，温德洛斯也能做得很好吃，对吧？”我扭了下身子，将姿势改为平躺。我伸出手想要触碰温德洛斯的脸，却发现什么都没有摸到。睁开眼睛，却发现她正仰起脖子，躲着我的手。察觉到我幽怨的眼神，温德洛斯咯咯地笑了起来。
温德洛斯并不会在意这些看似过分亲昵的举动。每当我做出这种近乎撒娇的行为时，她也几乎都会温柔地回应。我不知何时才会鼓起勇气像她诉说我真正的心意，但能够维持现在的距离，我已经倍感满足了。
“再走大概半个月的路程，有个镇子，”温德洛斯抓起我乱晃的手，“那儿似乎还没有没有沦陷。到时候我们修整一下，再决定去哪儿。”
过去的几个月，温德洛斯带着我，在群山与河谷间弯弯绕绕，躲避着四处升起的战火。从初春离开村庄，到如今已是夏末，我们没有经过任何人类聚落，只与一支急行的商队擦肩而过，温德洛斯从他们那儿买了一点物资。至于魔物和半兽人，别说身影，就连温德洛斯口中它们恐怖的咆哮和骇人的战歌，我都未曾听到过。我甚至一度怀疑温德洛斯夸大其词，这片土地面临的危机并没有那么严重，直到我们途经一片曾经发生过惨烈战役的山谷。
这场战役似乎已经过去几个月了。焦黑的土壤上冒出星星点点的绿，与插在地上的箭矢和断枪一同向天空指去。没有找到尸体，连地上的血渍都被前几日的暴雨冲刷殆尽，可那跨越数里的焦土却无法在短时间内恢复曾经的生机。
“它们惧怕一切光亮，所以火焰是有用的武器。”温德洛斯蹲下身子，拔出一根插在地上的箭，未曾想这焦黑的木棍直接在手中断成数节。
“谁赢了？”
“人类。”温德洛斯轻轻一笑，回答道，“魔格斯赢的话，它们不会收尸。我们会看到秃鹫和遍地的骸骨。”
温德洛斯拿出琴，但片刻后又放回了包里。她站起身，望着远方的大地，呆立许久。我在她身后，望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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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德洛斯说得没错，我们离人口较为密集的地带越发接近了。脚下的草地中逐渐显出一条被反复踩踏的道路，几乎每天都能看到旅者，或是小心前行的商队，或是策马疾驰的信使。温德洛斯为我翻译了她与旅客们的一些对话，我得知我们要去的那个镇子如今已成要塞，驻扎着萨洛西方诸侯的大军，并以此为核心，与已侵占萨洛中部腹地的魔格斯大军展开了持久而稳定的拉锯战。
经过几十日夜的徒步前行，在一个天色阴沉的日子，温德洛斯用手指向远处朦胧的山脉
“前面就是了。看，在那个山口，能看到…这是啥？”
温德洛斯的手依然高举，但眼神转移到群山之外的地方。
一簇金色的物体在空中高速移动。灰蒙蒙的天空下，它格外显眼。片刻后，我看清了它的样貌——
“一只鸟？”
金色的鸟。它的羽毛仿佛发着光，像小小的太阳，是这昏暗天地间不可多得的亮色。
温德洛斯向前伸出手，那鸟便如同闪电般，从遥远的半空俯冲到她身前，随后翅膀一展，带起一阵若有若无的微风，稳稳落在温德洛斯的手上。
“这是？”我满脸困惑地看着那只鸟。它体型不及鹰隼，却比喜鹊稍大，通体洁白，只有长长的尾羽中夹杂着几片金色的羽毛。柔和的金色光芒从它的羽毛中渗出，但没过多久便暗了下来，
“洛瑞恩诺尔的信使。”温德洛斯转身面朝我，将鸟腿上绑着的一卷小小的纸条取下。
“洛瑞…什么？”
“洛瑞恩诺尔，金河沿岸的林中王国，落叶木精灵治下的富饶土地。我之前顺路造访过一次，还跟你说过来着。那儿是个相当不错的地方。”温德洛斯把手一抬，鸟儿便展翅腾空，但它并未离开，而是在我们头顶盘旋着，“据说它的信使能将信送到世界的任何角落，真了不起。”
我把脑袋凑到温德洛斯身边。展开的纸条中，写满了我不认识的工整娟秀的文字。与通用语或雪精灵的乌姆巴尔格林语都不同，这大概是落叶木精灵的语言。
“宴会，一年后…唔…居然是殿下亲自写给我的？”
“你慢点说，什么？”
“落叶木精灵们五十年一度的宴会，我受到了邀请。”温德洛斯把信翻了个面，随后在腰包里翻找着什么，“我写一下回信。”
她掏出了一支有些破烂的羽毛笔，蹲在地上，拧开墨水蘸了蘸，便在这小小的纸条反面写了起来。
“殿下是谁？”
“精灵王国的公主，算是…”温德洛斯停顿了许久，似乎在纠结措辞，“朋友吧。嗯，她不怎么有王族的架子。这人挺喜欢诗歌的。”
“哦…”
温德洛斯的朋友。同样是精灵，这位公主是怎样的人呢？我之前遇到的爱洛菲儿，温德洛斯同样称她为朋友，在与她的相处中，我觉得她是个好人。
世界上并不只有好人，比如那群被我变成灰的人。不过既然能与温德洛斯结下友谊，想必不会是坏人。
我心中对精灵的印象，一直是美丽而冷漠，哪怕遇到温德洛斯之后也没有改变，而是下意识将她当做特例。至于这只是道听途说的刻板印象，还是我与精灵有过相处后得到的结论，我已经记不清了。
专门写信邀请千里之外小小吟游诗人的精灵公主，我有些好奇。
温德洛斯不知何时已经写毕，回过神来时，我才发现她正死死地盯着我。
“你在怀疑——我一个小小的吟游诗人怎么会被公主亲自邀请？是不是是不是？”她戳着我的脸。
可恶，她是怎么看穿的。我躲闪着她的手指，却又被捏住脸颊。
“可是确实很可疑啊…”
“虽然现在到处逃跑没错，但我在伊瑟兰好歹算是小有名气，别低估我啊。”温德洛斯松开手，将信纸卷好，那白色的鸟儿仿佛感受到了召唤般，落在温德洛斯身边。她用手托起鸟儿，将信小心地绑在它的腿上。
“呃，我接下来该怎么做…”温德洛斯跟鸟儿大眼瞪小眼了一会，接着那鸟便发出了一声清脆响亮的啼鸣，从温德洛斯手掌上飞了出去。金光从它的羽毛间迸发，一转眼，它便消失在云间。
“好厉害啊…”我望着已然空无一物的天空，不禁感叹。
“是呢。据说它是一种神话造物。”
“神话造物？”
“啊，我怎么解释呢…嗯…龙，你听说过吧。”
“龙？这不是故事里的东西吗。”如果温德洛斯说得是那种全身覆鳞，背生双翼，口吐火焰的巨兽，在我的认知中，它们只属于那些流传于口中或书中的故事，尽管故事的内容早已被我遗忘了。
“对哦，就是故事里的东西。过去的人会给神讲故事，神有了兴趣，就会将它们创造进赛门诺。”
“神，真是随便。”我曾与神对话过。那是让我后悔一生的对话，尽管相关的一切我已然毫无印象，可那份懊悔与怨恨足以在我的心中烙印千年。
“…或许吧。卡莲，你不在意吗？”
“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不会与任何神有任何交集。”
“不是啊，不是说这个。”温德洛斯晃了晃手，像是在赶走什么东西，“我是说，关于信，还有我刚才的回信。你不想知道具体内容吗？”
“…无论去哪，我跟着你走就好了。”我随口回应，将仰望天空的目光移到温德洛斯，却发现她的神情从期待变得有些失落，又变得若有所思。
可还未等我理解缘由，温德洛斯的拥抱便先一步到来。
“谢谢你，卡莲。”
一如既往的温暖。柔软的发丝骚弄着脸颊，一只手搭在我的后背，另一只手搂住后脑勺。周身缠绕着泥土与青草的香气，像细雨过后的森林，或是清风拂过的原野，温柔地将我浸润。它一直都在身边，而唯独拥抱时，我才能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温德洛斯的味道。
我也回应了她。绕开厚重的斗篷，双手与温德洛斯纤细的腰肢只隔了薄薄一层衬衫，能感受到她的体温，和那随着呼吸的轻微的一起一伏。
突如其来的拥抱，我居然…已经有些习惯了。这样的触感，这样的温度，不会再让我惊讶，让我疑惑。当然，我是绝对不会嫌多的。
“呼…”温德洛斯发出了一声舒畅的吐息，然后松开了我。
“怎么了？”虽说到现在才发问似乎有些晚了，但我还是挺想弄清她为何突然这么做。
“卡莲说出那样的话，我突然好感动。”
“你刚刚还看上去一脸失落。”
“我本来希望你能多关心关心我嘛。”温德洛斯用指尖揉搓着她垂在肩边的发丝，“然后我才反应过来，这正是卡莲对我无条件信任的表现啊。”
“什么跟什么啊…”我脑子里有点绕，“你很缺乏信任吗？”
“这倒没有…可你不喜欢抱一下吗？”
“我…挺喜欢的。”我不禁稍稍低下脑袋。就算是毫无理由的拥抱，我也乐于接受，绝对，保证。
“所以，关于邀约，你怎么回应的？”我提出了温德洛斯一开始期待我提出的问题。
温德洛斯边说着边往前踱步。
“不出意外的话，我有足够的时间在一年后抵达洛瑞恩诺尔，以及，我会带上我的一位人类朋友。除去一些礼貌用语，我大概就是这么写的。”她的脚步停了一下，回头看向我，“…你愿意去吧，卡莲？”
“当然。”
“太好了。”
“我们需要改变路线吗？”我追上前面的温德洛斯。
“用不着。继续按照原定的路线往西走，到宁澜海峡边的科洛莱尔港口。向导会在那儿等我们的。”温德洛斯抬手指向前方，刚才被信使打断的视线跟随她的手指望去——远方云雾缭绕之间，有一处险要无比的断崖，崖顶的密林中探出几座深灰色的石堡，“那儿就是我们的下一站，惊弦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