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当中意康斯坦汀女士的策略。
自那一场相会的午餐后,已再经过三个整日。
其间,卡西恩向我们正式引见了赏金猎人三人组的成员。
所谓“赏金猎人”,是冒险者公会为拉拢具备一定社会威望,已从属于某一组织、某一势力乃至某一意志——即,仰仗着冒险者公会必须迁就的后盾——的个体或群体而设立的一级下辖身份。一般与灰色领域的冒险者并论。
它们无需接受公会调度,也不被规章制度约束,行事自由。
相应的,若不存在直接利益关系,非紧急情况下赏金猎人不得介入最广泛灵活的委托体系,只能承接较为外围的任务,或有着附加条件的悬赏。
而“追缉死囚”这一悬赏的条件,便是无端城将向中大陆全陆域广播追缉者的身份,且追缉者需全天接受无端城的监视。
背后的目的显然没有那么复杂、那么阴深。
一位成功逮捕死囚的存在,一定会遭受其余死囚多心的敌意。
无论是出于押送途中彼此诞生的依存心理,亦或是惶惶然胆战心惊使致的冲动,哪怕只是意图先下手为强,牺牲一人的安危获取死囚的线索总是有百利而无一弊的。
对正直道德的赏金猎人而言,这一悬赏并不体面。至于风险倒是其次。
哪怕报酬优渥且声名显著,但一位赏金猎人多半有着煊赫的出身,不必为此涉险。
灰色领域的冒险者走投无路也就罢了,常规冒险者实力坚强以求提升威望这也不失为一种选择,可换做赏金猎人啊——竟然——
好啦,随便吧。
她们并不能带来威胁。分夺属于我、属于我们的乐趣的威胁。以上。
况且她们是在玉珍珠失窃一案后,才接受卡西恩的邀请,前来调查死囚的踪迹的。
虽无法直接排除她们的嫌疑——对事件中卡西恩扮演的角色,莉莉安娜怀抱疑心,但肯定她绝非主使。粗薯或是细薯,这样的差别——但以她们的能力无法影响后续的发展,只要不干扰到康斯坦汀女士的策略,也就无关紧要了。
于是,在临时监牢隔间的休息室内。
所谓“临时监牢”,由爱丽儿取大木马缠身的柳条重组而成,是绝对封闭的密室。
安置监牢的地点位于大木马旁阴凉的广场,凡靠近监牢的无关人员,一律无问目的强行缉拿。
密室理所当然不可见光。且并未设置灯源。
内部功能完备,起居、日用包括娱乐一应俱全。
疑犯需全天候保持站立,不可触碰墙壁。入睡时间不宜超过五小时。
必须随身携带特殊传声道具,在该道具发出嗡鸣声时应及时响应,否则视作供认不讳,当场处决。
密室的出入口被爱丽儿的水泡充满,实时检测玉珍珠的信号。
甫一捕获到任何特殊信号,其源头遵循疑罪从有原则,延长刑期或视情况当场处决。
辅以其余零碎的规则,监牢初具雏形。
很严苛呢。几乎违背伊利昂地方的所有规制。所以监牢一夜建成,并未通过正规程序向卡西恩申请、核批。真是辛苦了。
而监牢关押的,也正是卡西恩曾递交的人员表上的目标。
最开始是几位看守、数名仆役及大小官员共计二十七人,其中人鱼三人、珊瑚海妖十一人、船灵一人、鲨兽人一人、卡律布狄斯两人、精灵五人与人类四人。现已扩充到五十四人。
等级从二十至八十级不等,看守与官员额外被剥夺身体的掌控权,通过天堂石镣铐限制其数值。
所谓“天堂石”,作为传记级的道具,成因不明、原理不明、产地不明,唯一的功能是根据其纯度封锁接触者的各项能力。
散落伊利昂上空的碎石,正是通过石屑编织网络构建的第一道御敌防线。
爱丽儿将飞地内珍藏的天堂石尽数搜刮,活用在监牢的结构中。
总之,一旦被押入监牢,疑犯便再无出路。
即便疑犯提供玉珍珠失窃一案的线索,无论真伪,掌管监牢的爱丽儿都会将被供述的对象一并收押,从严处置。
对所有抗议、批评、质疑的声音则不予理会,甚至向我借走米安,在监牢前枭首待刑的罪犯以儆效尤。
在卡西恩赶到时,柳条正因飞溅的血液而轻浅地招摇着。如水中的鳞光。
受爱丽儿身份的胁迫,卡西恩捂紧肚子向一众暴怒的民众解释监牢的正当性。肩膀的珊瑚也变得低黯,像是纸上的一道蜡迹。
这样,康斯坦汀女士的策略便有了施展的空间。
她在迷宫中也温柔和蔼,胸中有许多老人家的智慧,举办的读书会也受到众人的期爱。一幅《在藤椅上织毛衣的康斯坦汀女士》也是画中名篇。
据说,她曾与卡珊德拉有过一场精彩的辩论。关于维持社交所需的最底线人员数目。
这一策略,也如康斯坦汀女士的品德一般高尚。
踏入监牢的疑犯将陷入瞬间的迷梦,主动献上自己的人生、编辑在册,如壳中的宙宇,由康斯坦汀女士检阅。
示巴的座右铭,那精髓的“思考然后存在”,便是经典书灵立身的能力之一。
通过比对各疑犯的人生,融合失窃当日所有人的经历,找出逻辑上的缺失与错位。
因不可避免的存在受检阅者的私心,所以需要扩充疑犯的范围作为参照。
在疑犯数目达到三十四人时,康斯坦汀女士便确认了窃盗者的身份。
在庞大信息量的基础上实现的演算,其效率一直值得信赖。
除几艘原定驶离港口的驳船外——由卡西恩担保,这些驳船绝不会载渡窃盗犯。若她有意包庇也无所谓,反正玉珍珠失窃的后果本就由她承担。如果存在后果的话——近日的港口鸣声不起、再无出港。
同时,伊利昂并未限制外来人流入。
玉珍珠对人鱼一族的珍贵性不言而喻。大概吧。我不认为凭一名自身难保的死囚,有足够的胆气与能力犯下窃行。
况且窃盗存在门槛,死囚中因跨界行动而落网的大有人在。
换言之,窃盗者一定有可靠的外应。
爱丽儿也通过她自己在伊利昂浮华表面上的声迹,锁定了那位嫌疑深重的胡德拉。
作为仅在亡者的乐园阿斯特拉体活动的种族,胡德拉与幽灵似是而非——话说,幽灵的近邻种族是有些太广泛了吗?
总之,胡德拉这一种族以其卓越的治愈魔法而闻名。
只存在女性,族内奉行着苛刻森严的阶级制度。
胡德拉多为灵长形,留长发且身形艳丽,后背被头发披盖的部位如枯树洞一样中空。
一般生有一条或多条动物似的尾巴,耳朵形似猞猁。
死囚中正存在着一位胡德拉。
其名为怯塔纳·温米罗,是轰动一时的“王室屠杀案”的主谋。
艾略特·奎斯齐对胡德拉一族族传的治愈魔法觊觎已久,当时他起意主持了许多有关治愈魔法的实验。
比如分割对象的上下身,再单独施以魔法监控其活性。
比如将血液精神化,借此操作对象的行动方式。等等。
我的黄金血因稀少而珍贵,所以只接受了一些肤浅的实验。字面意义上的肤浅呢。
怯塔纳·温米罗,理应是需要戒备的存在。
但她毫不察觉爱丽儿的歌声,实在让我觉得无趣。
通过不断地收押疑犯的关系者,爱丽儿与康斯坦汀女士无意般收紧包围网,逼迫接应的怯塔纳·温米罗改变计划。
虽不知对方具体的应对措施,但一位伊利昂城内的活人偶接受怯塔纳的魔法,然后主动踏入监牢。
是想在监牢内动手脚吧。
为了试探对方的意图,我们正在隔间的休息室内等候着。
与赏金猎人三人组“三幕悲剧”的成员一起。
“……你们,没有反应吗?”
疑雾精灵,佩银色面纱、长发如瀑的西万纳·茨埃米,倚墙掩着上臂,低声开口。
声色清脆,如雾中的水露般飘渺。她的皮肤也如此光润。
捆绑留下的压痕仍横在她的臂上。玫瑰总是因水露的滋养而鲜红、汹涌。
“啊,西万纳这么说,就感觉有些奇怪了!”
第一时间应答的,是同为赏金猎人的赫萝克。
氏族名仍然不明。她便于活动的装扮用色单调,少数线条也不像图腾似的有所象征。
黑黄相间的绒毛覆盖全身,尾巴蓬松如一穗丰满的麦。
鼻尖顶着一片滴水的绿叶儿,一对湿润的眼珠颇显得机灵。
她身上有着几乎是你能想象的,狸兽人的全部。顺带一提,她很矮小。
“……疲惫。”
“感觉血液也变得缓慢了……脑袋里有奇怪的声音!”
“……一种,被监视的感觉。”
“对吧!那种好像真的能碰到你的视线——啊!这不就是塞赫迈特嘛!”
“……同感。”
特征截然相反的两人默契地交谈着。
不愧是赏金猎人的同伴吗?虽然被其余人忽视,也在努力构建和谐的沟通环境呢……
因被两人提及,一直注视着我——或者说,紧盯着我的那位塞赫迈特,终于别移视线。
像是行走在热河旁,那种黏着、拖累的感觉,那种在我后背流淌的热意却一直未能散去。
我认为,我在意着她。她也在意着我。
随她摆动的脑袋,流苏耳饰滑过贴身的金属纹饰,摩擦出推动沙碛般的绵长响声。
雕刻家那沉寂的灵感,将为这声音而躁动不已。
当然,我最在意的还是她柔软顺滑的短绒毛。
经绒毛修衬的身形显示出壮硕的轮廓。
塞赫迈特与希格妮一般身长,但更魁梧。而一个魁梧的人,天生要投下更宽大、更广阔的影以拓展大地之宽广。
可她太阳的光辉却使得影隐入光耀的体肤。
那炽热的天球,可曾戏弄了她的野望?才至于被她狩猎?
我好像有些喜欢她。
她是我的同类。
“那是天堂石。”
塞赫迈特向两人解释着。
“因为我们受到卡西恩的邀请,所以上空的天堂石并不限制我们……可监牢中那些粗糙的天堂石镣铐,形成了小范围的‘失无地带’。也就是各能力会受到压制的界域。”
“总觉得是很熟悉的说法。”
“嗯。赫萝克,你也有一柄收藏的短剑混合了天堂石粉末哦?而且,诸如善上的青云仙山、美黎雅·潮心的长宁海、升处的魔土,那座弦月岛,甚至二流国家玛拉格王国的厌弃之林,都曾被认为存在天堂石的矿脉。”
“……你,没事吗?”
“我想,应该是没问题的。血液、体温与机能都——都没问题。所以,如果死囚突入的话,就交给我吧。”
“不愧是塞赫迈特啊!果然比不上你啊……好!这样就安心了!”
“……她们,也未受限制。”
似乎等级或是血脉达到一定程度便能摆脱天堂石的限制。
以莉莉安娜为例,爱丽儿曾向我提起,在她消化大橡树后,便真正成为不会被世纪侵蚀的存在——或以植物的说法,她扎根深处、在阴暗处升起。
我、希格妮与奢自始至终不受天堂石影响。
爱丽儿与康斯坦汀女士自然不在话下。
卡西恩那家伙,监牢落成后也鲜少再与我们来往了。当然,也可能是繁重的事务使她分身乏术。
可一座偏远的海滨城市何来那么多的事务,我想她其实是在偷懒。
至于塞赫迈特。嗯。不愧是我有些喜欢的狮兽人,若受到天堂石限制也让我觉得苦恼啊。
“你……你就是这一任的勇者啊……”
塞赫迈特踏步走近,那柄奇怪的权杖应和着叩响笃笃的击打声。
她的鼻翼翕动,唇角亘生的褶皱现露出粗实的尖牙。
距离正被塞赫迈特庞大的存在感与太阳的热量压缩。因为空间受到影响所以绝非错觉。
我正被抬高,而四壁拢起。一切都转向我。
这家伙,好像有一个特殊的神通力来着。
光线更为黯淡。我伸手。感受已不成风的风,只是气流在痛苦地嚎叫。
因为并不危险,我看向屏风。与屏风后耸动的阴影。
刺痛。灰色、深埋的气息让我感觉有些干燥。舌根。喉道。不。是更深处,而且是后侧。在深深处,有什么——有什么要——
肺中的痒意冲出鼻腔,激起的整张脸都要缩起来似的引力使我眯起眼。我打了个喷嚏。
回神时,希格妮已跌倒在我与塞赫迈特之间。
啊,是心想事成的能力啊……
我揉动鼻尖,随意地扫去异常的空间。
“对对对不起……请不要,请不要对我的主人——”
希格妮将手臂大张开,佝偻着身向塞赫迈特尖声叫喊道。
她正在颤抖。一种不被满足的、倒错的激情使她流泻出另一种荒唐的潮意。她正呼唤着。由内而外地。呼唤着。
“好啦。这家伙,不会下手的。”
要是在这里打起来就麻烦了。
星期一那孩子,正与莉莉安娜、与奢在伊利昂内散步。
微妙的组合。但奢的态度有些强硬,她拐走了莉莉安娜。
当然,还有星期一。
也许是奢终于意识到星期一的魅力了呢——我这么想着,便没有在意。
我回望一旁爱丽儿与康斯坦汀女士好事的目光,无奈地上前反扣住希格妮的脖颈。
所有涌动的。所有透过我掌心的热量与血流都在涌动。它使我感受到希格妮搏动的心脏。
顺着食道上涌的……在我手中突起的……
她涌动的胃液……
“够了。”
我强迫希格妮停下动作。
“啊啊——主人——您的声音……您的气息……全都都——都让我——”
“之后会满足你的。所以,不要向她动手。”
“是……是。嘿嘿……我爱您,主人……”
她软化在我的掌心。我的手中有软化的希格妮。
这里是她无力的手脚。这里是她丰腴、使我的手不断陷入的腹部。
我的希格妮啊。
真是够了。
惹下这么多麻烦。反省一下自己吧。
她转动。或者说拧动。她的脑袋。使她的唇烙印在我的耳旁。
而塞赫迈特——诶……
不,不是吧……塞赫迈特的表情……
抬起手掌。小拇指正在轻颤,其余手指又僵硬地蜷着。难道蝶儿只吻了一瓣金盏吗?我不可抑制地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可又是怎么样的蝶儿,使她的绒毛缠结?使红色的夕暮将她白炽的热情玷污?
她缩起脑袋,柔软的饰物掩盖了她磐岩般棱角分明的面孔。如黄昏时那紫色的天霭。
她呼气。然后吸气。她猎手的目光第一次失去方向,一起一落地扫过我和怀中的希格妮。
我想我确切地知道它的答案。
这家伙——这可比作太阳的塞赫迈特,她害羞了……
嗯……
为什么啊?
为什么会在害羞啊?
很奇怪吧?塞赫迈特?
真是的,我竟然还是为塞赫迈特而为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