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的午后,阳光斜斜地穿过教室窗户,在课桌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几何图形。我看着空气中漂浮的尘埃在光柱里缓缓舞动,像一群迷失方向的精灵。胃部传来熟悉的灼热感,仿佛有人在那里点燃了一小簇火苗,不猛烈,却持续地燃烧着。
这种感觉很奇妙。身体似乎比意识更先感知到时间的流逝——又到该回家的日子了。
家。
这个字在舌尖轻轻滚动,带着说不清的重量。它既不是甜蜜的期待,也不是纯粹的抗拒,而是一种更为复杂的、沉甸甸的东西,像一件湿透的大衣裹在身上。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课本边缘,纸张的触感粗糙而真实。教室里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像春蚕在啃食桑叶。我试着集中精神,目光却总是无法聚焦在黑板的化学公式上。那些字母和数字像是活了过来,在眼前跳跃、重组,最终变成母亲审视的目光,父亲担忧的表情。
"雪葵最近在学校怎么样?"
父亲上次这样问时,我正在低头喝汤。勺子不小心碰到碗沿,发出清脆的"叮"的一声,在安静的餐桌上显得格外刺耳。我抬起头,脸上已经自动挂好了练习过无数次的笑容:"很好啊,一切都好。"声音平稳得连自己都惊讶,听不出一丝裂痕。
其实不太明白为什么要说谎。也许是因为真相太过沉重,不适合在弥漫着饭菜香气的晚餐桌上提起。就像你不会在享用美食时谈论伤口的溃烂,不会在温暖的灯光下展示皮肤下的淤青。有些东西,只适合藏在阴影里,藏在长袖校服下面,藏在深夜的枕头底下。
窗外的云缓缓移动,光影在教室里流转。我看着自己的影子慢慢拉长,像一只疲惫的野兽匍匐在地。时间过得真慢,每一秒都像是被拉长的糖丝,黏稠而甜腻。
突然,额角被什么细小坚硬的东西击中,微微的刺痛感让我从纷乱的思绪中惊醒。有点发蒙。视线聚焦,看到一个白色的粉笔头从桌沿滚落,停在摊开的化学课本旁,像一个小小的、苍白的句号。
抬头,化学老师镜片后的目光正锁定着我,带着明显的不悦。那目光像是能穿透皮肤,直抵内心。
心里猛地一沉。完了。
"月岛同学,你来回答一下这个问题。这个物质的化学式是什么?"
黑板上那道题很简单,是基础的离子化合物。答案几乎要脱口而出。是NaCl,普通的食盐,我们每天都会接触到的东西。
然而,教室另一侧传来几声压抑的窃笑,像冰冷的针,刺破了我本能的反応。
我当然知道那是谁。是高城玲子和她邻座的人。这笑声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我差点脱口而出的答案,也提醒了我此刻的"身份"。一个平庸的、不起眼的、不应该在这种时候表现出"会"的月岛樱。
我咽下那个滚到舌尖的正确名称,深深地低下头,让刘海遮住眼睛,声音细弱蚊蝇:
"对、对不起,我不知道。"
"那你先站着听课,下次注意点。我们来看,这是一道......"老师的声音带着失望,转向黑板,继续讲解那道对我来说简单得可笑的题目。
所以我当然也不想待在学校里。这里连展示一点点真实的微光,都可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隐藏,隐藏,不断地隐藏。隐藏能力,隐藏情绪,隐藏那个渴望挣脱的、真实的自己。
站着听课让时间变得更加漫长。我能感觉到来自不同方向的目光,有的带着同情,有的带着幸灾乐祸,更多的是漠不关心。在这个班级里,我像一个透明的存在,只有在犯错的时候才会被注意到。
窗外的光影在悄无声息地移动,影子被拉得越来越长。偶尔有几只飞鸟掠过窗口,投下转瞬即逝的阴影,连同它们遥远的鸣叫,也很快被教室里的嗡嗡声淹没。那些鸟儿真自由啊,它们可以飞到任何想去的地方,不用遵守什么规则,不用扮演什么角色。
时钟的指针,之前仿佛被胶水黏住,此刻却像是上了发条,分针以一种近乎残忍的速度飞旋,在我恍惚的注视下,竟然已经稳稳地指向了"4"。
好快啊。时间在我渴望它停留时步履蹒跚,在我恐惧未来时却狂奔不止。这真是一个奇怪的悖论。
我一面在心底发出无声的哀鸣,一面不情愿地、慢吞吞地开始收拾书包。笔袋,课本,习题册......每一样东西都放得极其缓慢,仿佛这样就能拖住时间的脚步。我把铅笔一支支排列整齐,橡皮擦放在特定的位置,拉链拉上一半又停下。这些琐碎的动作构成了一种仪式,一种推迟面对现实的仪式。
要回家了。呜啊。这个认知让胃部的绞痛再次鲜明起来。
走廊上瞬间挤满了人,欢声笑语像涨潮的海水般涌来,冲刷着每一个角落。我贴着冰凉的墙壁行走,尽量缩小自己的体积,避免与任何一股欢快的人流发生碰撞。校服的袖子有些长了,正好可以遮住手腕。这个发现让我稍稍安心,仿佛多了一层薄薄的铠甲。
人群中的谈话片段飘进耳朵:
"周末去哪里玩?"
"新出的游戏你买了吗?"
"下周的考试好烦啊。"
这些普通的、属于高中生的烦恼,听起来那么遥远,那么不真实。我的烦恼似乎和他们的不在同一个维度上。我的烦恼是关于如何呼吸,如何微笑,如何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正常人。
走出校门,十字路口的红绿灯机械地交替闪烁。放学的学生、下班的行人,像被无形的手指挥着,在斑马线上来回穿梭。每个人都行色匆匆,朝着明确的目的地前进。
在等待绿灯的人群中,我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父亲。他站在对面的人行道上,微微低着头在看手机屏幕,额前的几缕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这个意外的发现让我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他不是应该在家吗?今天并不是他惯例来接我的日子。
下意识地,我向后缩了一步,将自己藏在了路边一个粗壮的石墩投下的阴影里。粗糙的水泥表面硌着后背,传来微痛的实感。心脏在胸腔里不安分地跳动,像一只被惊扰的麻雀。不能让他看见我现在这副样子。这副面无表情、眼神空洞、浑身散发着"不对劲"气息的样子,不是他记忆中那个叫做"雪葵"的女儿。
得调整一下。必须戴好面具。
我靠在冰冷的石墩后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试图驱散胸腔里那股莫名的滞涩感。然后,我开始练习微笑。努力牵动嘴角周边的肌肉,试图弯出一个自然的、属于"雪葵"的弧度。这并不容易,脸上的肌肉像是被冻住了一样,僵硬而抗拒。我甚至抬起手,用指尖轻轻推高脸颊的苹果肌,感受着皮肤下方肌肉不情愿的、微微颤抖的拉扯。
笑啊,月岛樱。不,是笑啊,雪葵。 我在心里无声地命令自己。
我借着旁边商店橱窗玻璃里模糊的倒影检视自己的成果。第一次尝试,嘴角的弧度歪斜,眼神里是一片茫然的空白,整张脸像一张粗制滥造的人皮面具。不行,太假了。第二次,稍微自然了一点,但眼睛里还是没有光,像是熄灭的蜡烛。不行,还是不行。我闭上眼睛,努力回想"雪葵"该有的样子——那是国中时的我,或者说,是他们希望我一直是的我。阳光,开朗,无忧无虑。
再次睁开眼,我对着倒影,一点点调整。嘴角再上扬一毫米,眼尾微微弯起,让眼神看起来柔和些,再柔和些......终于,倒影里的女孩露出了一个看似无懈可击的笑容,标准得像是从教科书上复印下来的。虽然知道这笑容底下空无一物,但至少,表面看起来足够真实了。
好了,就是这样。
我从石墩后走出来,小心地控制着步伐,穿过马路。不能走得太快,那样会显得慌张;也不能走得太慢,那样会显得刻意。这个分寸必须拿捏得恰到好处,就像走在一根看不见的钢丝上。
"爸爸。"声音出口的瞬间,我已经完全切换到了"雪葵"模式。眉眼自然地弯起,嘴角上扬到一个练习过无数次的角度,连声音都带着恰到好处的、毫不做作的雀跃,"你怎么来了?"
他抬起头,目光从手机屏幕移到我脸上,眼中有细碎的、温暖的光流转。"樱。"他唤了我现在的名字,但随即,像是顺口般,又补了一句,"事情忙完得早,就来接我们雪葵回家。"
雪葵。
这个久违的、带着奶香和阳光气息的昵称,像一根柔软的针,毫无预兆地刺入我心脏最没有防备的角落。让我恍惚了一瞬。时光仿佛倒流回几年前,那个还会扑进父亲怀里撒娇的小女孩,和眼前这个需要精心伪装的高中生,影像重叠又分离。那个"雪葵"活泼开朗,成绩优异,永远带着能融化冰雪的灿烂笑容,是父母的骄傲。而现在的"月岛樱",不过是借用了那个名字和外壳,内里却早已布满裂痕的、疲惫不堪的仿制品。
"今天累不累?"回家的路上,父亲很自然地接过我肩上其实并不沉重的书包,随口问道。
林荫道上的梧桐树叶已经泛黄,风一吹,就簌簌地往下掉,在地上铺了薄薄的一层。脚踩上去,发出细微的、碎裂的声响。
"不累啊。"我摇摇头,语气轻松自然,目光落在前方不断飘落的树叶上,"就是正常的课,体育课跑了会儿步,有点热。"这是真话,但不全是真话。被高城玲子用眼神剐过的刺痛是真的,在课堂上被迫隐藏答案的憋闷是真的,胃里持续不断的灼烧感也是真的。但这些,都不必说。
"学习呢?跟得上吗?"
"嗯,还行。"我给出一个模糊的答案,"最近教的内容还挺有意思的。"这也是真话,但不全是真话。那些知识点对我来说确实不难,甚至有些简单。但"有意思"吗?在必须隐藏实力、担心因为过于突出而引来麻烦的环境下,再有趣的知识也蒙上了一层灰。
他点点头,没有追问成绩的具体分数和排名,只是温和地说:"别太拼,注意身体。看你最近好像又瘦了点。"
他的体贴像一阵暖风,却让我心里那片荒芜的冻土更加无所适从。既感激这份不施加压力的关怀,又为这关怀之下的、我无法言说的真相感到深深的愧疚。我配不上这样的关心。
"知道啦。"我笑着应道,声音轻快,"我会多吃点的。"
我们继续走着,沉默偶尔降临,但并不尴尬。父亲偶尔会指路边的什么东西,一只懒洋洋的猫,一家新开的店铺,我则适时地给出反应。这一切看起来那么自然,那么和谐,就像千千万万个普通的父女放学回家的场景。
但在我心里,却在进行着另一场对话。那个真正的月岛樱在尖叫,在挣扎,想要冲破这层伪装的表皮。她想要告诉父亲,学校很可怕,同学很可怕,甚至连回家这件事本身都很可怕。她想要承认自己每天都在演戏,演一个好学生,演一个好女儿,演一个正常人。
可是这些话永远说不出口。它们像被困在玻璃瓶里的蝴蝶,美丽而绝望地撞击着瓶壁,却找不到出口。
家里的灯光总是调得很暖,橘黄色的,试图营造一种温馨的氛围。餐桌上已经摆好了几样我平时喜欢的菜式,香气袅袅。母亲系着围裙从厨房走出来,手里还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鱼。她看到我,脸上立刻绽开笑容,但那笑容的焦点,似乎直接穿透了我的皮肤血肉,落在了更深处的、名为"成绩"的东西上。
"回来啦?正好,洗手吃饭。"她放下盘子,目光在我脸上扫过,然后,几乎是毫不停顿地,问出了那个预料之中的问题,"这次周测成绩出来了吧?怎么样?"
看,来了。我一边放下书包,一边用早已准备好的、平静无波的语气报出分数:"嗯,出来了。数学92,英语88,物理90......"
她认真地听着,眼神里进行着快速的计算,像是在心算着一笔重要的账目。"嗯,数学和物理保持得不错,英语稍微低了一点,不过也还在优秀线以上。在班里排第几?"
"第五。"我说。这个名次是安全的,既不算太差,也不会好到引人注目。
她露出满意的、略带放松的笑容:"不错,继续保持。下次英语要加把劲,多背点单词,阅读理解的分数不能丢。争取下次冲进前三。"
我低头,拿起筷子,轻声应着:"嗯,知道了。"
米饭在嘴里慢慢咀嚼,散发出淡淡的甜味,但我却感觉不到太多滋味。他们开始谈论起别的话题——父亲公司里的趣事,邻居家的装修,某个亲戚的孩子考上了名牌大学......话语交织,像一条温暖柔软的毯子,试图将我从头到脚包裹起来。我小口吃着饭,适时地点头,偶尔插上一两句无关痛痒的话,扮演着一个合格的、安静的倾听者和家庭成员。
可我却觉得冷。一种从骨头缝里慢慢渗出来的寒意,任凭屋里的暖气开得多足,任凭碗里的汤多么滚烫,都无法驱散。我仿佛站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罩子里,看着罩子外其乐融融的世界,能看见,能听见,却无法真正融入。他们的关爱是真实的,餐桌上的温暖是真实的,可横亘在我与他们之间的、那层由谎言和伪装构筑的屏障,也是真实的。
母亲突然把话题转回来:"樱,最近在学校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和同学相处得怎么样?"
这个问题让我拿筷子的手微微一顿。和同学相处得怎么样?我能告诉她高城玲子的事吗?能告诉她我每天都在害怕吗?能告诉她我连回答问题都要先观察别人的脸色吗?
不能。
"挺好的啊。"我微笑着,眼神平静,"大家都挺好的。最近班级还在准备文化祭的活动,挺热闹的。"
这也是真话,但不全是真话。文化祭确实在准备,但那热闹是属于别人的,与我无关。
"那就好。"母亲满意地点点头,"要多参加集体活动,对以后申请大学也有好处。"
看,最终还是回到了这个话题上。一切的价值都要用是否对申请大学有用来衡量。我的快乐,我的痛苦,我的存在本身,似乎都只是为了那个遥远的目标服务。
晚饭后,我以要做作业为由,迅速逃回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我才允许自己脸上那副完美的面具出现一丝裂痕。疲惫感如同潮水般瞬间涌上来,淹没了四肢百骸。不需要再微笑,不需要再表演,房间成了唯一可以暂时卸下防备的孤岛。
但孤岛也并非绝对安全。那些在白天被强行压抑的念头,此刻像黑暗中滋生的藤蔓,悄然缠绕上来。高城玲子嘲讽的眼神,课堂上被迫的沉默,父母充满期待却又无法真正触及我内心的目光,还有......星见琉璃。她那双总是平静地、却又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眼睛。
她为什么会接近我?是因为转学生的孤独吗?还是......她看到了什么?看到了我隐藏在顺从外表下的,那些不堪的、破碎的部分?
甩甩头,试图把这些纷乱的思绪甩出去。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我走到书桌前,摊开作业本,试图用公式和定理填满大脑,阻止那些不受欢迎的想法入侵。
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中流逝。直到窗外夜色浓重,星星在遥远的天幕上闪烁,我才合上最后一本练习册。脖颈僵硬,眼睛酸涩。
该洗澡了。
浴室里,水声哗哗作响,打破了夜晚的寂静。我褪下衣物,看着镜子里那个赤身裸体的自己。苍白的皮肤,纤细的骨架,以及手腕上那些深浅不一、像扭曲蜈蚣一样的旧疤痕。它们是我秘密的编年史,记录着每一次无法言说的崩溃和绝望。
我移开视线,不想多看。伸手将水温开关拧到最大。最初喷涌而出的是冷水,激得皮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但很快,热水来了,越来越烫,像炽红的铁水,猛烈地浇淋在皮肤上,带来一阵尖锐的、近乎惩罚性的刺痛感。
"嘶......"我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身体下意识地想要躲开。但双脚却像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我需要这种感觉。这种强烈的、压倒性的物理刺激,仿佛能烫平心底那些褶皱的、阴暗的角落。疼痛感灼烧着神经末梢,奇异地带来一种存在感,一种"我还活着"的确认。仿佛只有通过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才能驱散那从内部蔓延开来的、冰冷的虚无感。热水冲刷着身体,也试图温暖那颗仿佛浸泡在冰水里的心脏和精神。
在水流的猛烈冲击下,手腕上一道结痂不久的疤痕,也许是太过娇嫩,也许是水压太强,突然破裂开来。一丝殷红的血珠渗了出来,在水流的冲刷下迅速晕开,变成淡粉色的痕迹,蜿蜒而下,像一条小小的、哀伤的溪流。
我愣愣地看着那缕血色,没有立刻去处理。疼痛感更加清晰了。
就在这时,星见琉璃的脸毫无预兆地再次闯入脑海。如果她看到这些伤痕,会怎么想?她会露出厌恶的表情吗?会觉得我很奇怪、很恶心吗?还是会像其他人一样,带着怜悯和不解,然后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个话题?
我不知道。我们才认识不久,她对我来说,还是一个看不太清的谜。目前,她只是一个......比较特别的、会让我不由自主去在意的朋友。但仅仅是作为朋友,我也不希望她看到这些。这些伤痕是如此的丑陋,代表着软弱、失控和所有我不愿被人知晓的阴暗面。
"我突然觉得外套是透明的,无论如何也遮不住这些肮脏的东西。"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窜出来,紧紧缠绕住我的心脏。不仅仅是外套,笑容是透明的,谎言是透明的,所有的伪装都像是脆弱的玻璃纸,随时可能被锐利的目光刺穿。这些伤痕,这些情绪,这些深藏的秘密,它们真的能被永远掩盖吗?还是终有一天,会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让我无所遁形?
恐慌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才那点由热水带来的虚假温暖。
我猛地关掉了水龙头。浴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水滴从龙头滴落,砸在瓷砖上发出的、空洞的"嗒、嗒"声。蒸腾的水汽模糊了镜子和四周的墙壁,也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站在一片湿漉漉的、朦胧的混沌之中,感觉比刚才更加寒冷。
拿起毛巾,机械地擦拭着身体。目光再次落到手腕上,那道破口的疤痕已经不再流血,只留下一道醒目的红痕。得想办法遮住它。明天要穿长袖吗?还是用创可贴?但创可贴会不会更引人注意?
一系列如何掩盖痕迹的、熟练得令人心酸的方案在脑中自动生成。
穿好睡衣,走出浴室。父母已经回房休息了,客厅里只留了一盏昏暗的夜灯。我轻手轻脚地走回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反锁。
终于,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不需要再微笑,不需要再说话,不需要再扮演任何人。我滑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床沿,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白天强撑起来的所有力气,此刻仿佛都被抽空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空虚。
胃部的灼痛感依然隐约存在,像一个小小的、永不熄灭的火种,提醒着我现实的存在。
周五过去了。我成功地扮演了"雪葵",应付了父母的关心,掩盖了所有的异常。
但我知道,下个周五还会来临。下下个周五也是。就像一场没有尽头的循环。
而在这场漫长的循环里,我唯一能确定的,就是明天醒来,我必须再次戴上那个名为"月岛樱"的、看似正常的面具,走向学校,走向人群,走向那个既渴望又害怕被看穿的、名为星见琉璃的朋友。
夜晚还很漫长。而伪装,从明天太阳升起的那一刻,又将开始。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银色的光带。我抬起头,看着那道微弱的光,突然想起星见琉璃的眼睛。她的眼神总是那么平静,那么直接,仿佛能看穿所有的伪装。
如果有一天,她真的看到了真实的我,看到了这些伤痕,看到了我内心的黑暗,她会怎么做?
这个问题的答案,像夜色一样深不可测。
而我,只能继续在这个深不见底的黑暗中,独自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