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随风飘荡的漂流瓶
敲门声打断了纸张翻动的声音。
“请进。”身后传来学姐略带困惑的声音，我放下手中阅读到一半的信件，猜测着来访者的身份。
一名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了眼前。
“你们好呀。”
“森野老师？”
森野老师，也就是前不久刚上任的心理老师，站在广播室的门口。
她身上那件灰蓝色衬衫被风微微吹起褶皱，手上提着帆布袋，里面露出几本书角和文件。
外面有些微凉的空气将她身上的淡淡茶香味吹进活动室。
我们按捺着心中的疑问，向老师问好。
“不用这么见外啦。”老师笑着摆摆手，顺手关上了门，将冷空气隔绝在外。
她环顾了一下这间小小的广播室，目光柔和，像是在打量一位熟悉的老朋友。
“这里……比我想象中的安静，是个能令人安心的地方呢。”
“老师怎么突然过来了？”如月学姐保持着礼貌的微笑，问出了我们共同的困惑。
她坐到我们隔壁的沙发上，帆布袋里的书因为动作滑出。
“简单来说，从今天开始，我是你们的社团顾问老师了。”
她看着我们，好像在期待我们的反应。
“为什么突然要……？”
“学校规定嘛……”她轻笑着解释，“要规范社团活动，虽然‘树洞’广播算特殊，但还是被归到这一类里去了。”
看我们仍有些发愣，她又补充道。
“可能学校觉得，广播室的内容涉及到同学们的心理状态，所以就把我安排来了。”
她眨了眨眼：“我相信，我们能相处的很好的。”
“那就请老师多多指教了。”
“请……请老师多多指教。”
“哈哈，不用这么见外啦。”
小小的房间里因为森野老师的笑声，化开了轻松的气氛。
“啊……对了对了。”
老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从身边的帆布袋里取出了一份报名单。
“马上要到的文化祭上，你们有可以报名社团展的机会哦。”
一份活动申请表被递到我们面前。
“虽然不是强制规定，但从个人方面来说，还是推荐你们去试试看，我觉得你们很有潜力。”
老师脸上的笑透露出鼓励的意味。
“你们可以考虑考虑。想参加直接把这份报名表填好就可以了。”
我和学姐几乎是同时点了点头。
“那就交给你们决定咯。”
森野老师收拾好帆布袋，带着轻快的步伐离开了广播室。
门在她身后轻轻地合上，只留下纸张被风吹起的轻响。
“水泽同学，你觉得呢？”
学姐侧着头看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期待。
我有点犹豫地看向那张报名单。
“要我参加到是可以，但是……”
我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不同于其他的运动和音乐社，我们的广播社——
要以怎样的方式让大家“看见”呢？
“嗯……确实。”
她也若有所思地托着下巴。
“广播不是舞台表演，总不能现场让大家听我们读信吧。”
她轻轻笑了笑，那笑意像在邀请我一起思考。
我看着桌上的报名表，在信件中显得格外地特别。
——或许，我们可以做一些不一样的事。
只是现在还没头绪。
从中午开始，脑子里全是那张报名表，哪怕到上课了还会在不经意间走神。
咖啡馆？心理咨询室？面对面交流会？……
各种杂乱的雏形在脑中闪现，随后被一一否认。
思考了一下午，却还是徒劳。
“学姐有想法了吗？”
在放学铃中，我把消息发给了学姐。
“没有。真的很难想呢，现在也只有几个不成熟的构想……”
“我也是:(”
看来还是一筹莫展啊。
我叹了口气，握着手机的手自然垂下，又开始进行无谓的“头脑风暴”。
季节步入深秋，天暗的越来越早。哪怕才四点半，太阳就已经有了渐渐落下去的势头。
远处的枯树被旭日照出黑影，放学后的热闹与喧嚣慢慢被我留在身后。
在从学校前去车站的路上，会经过一座桥，侧过头去，水面上铺着点点金黄的光。
但有个飘忽不定的小光点引起了我的注意。
是一只玻璃瓶，正随波摇晃。
我莫名想到了一个已经快过气的名词——
漂流瓶。
把想要说的话封存进瓶子里，随风与水飘荡至不知何处，最终瓶子里的感情会来到一个陌生的港湾，或许还能得到想要的答复。
这听起来，和广播室的工作有几分奇妙的相似。
我的目光追随着那个不知是否装载着讯息的小瓶子越飘越远。
一种全新的小萌芽在心中悄悄钻出，诞生出难以捕捉的想法。
那副画面，在记忆中停了很久。
以至于晚上，我做了这样的梦。
有这样一片海洋，里面充斥了各种各样的情感。
路过的我，可以随手把自己的感情放入这片热闹的海洋，让自己的烦恼随着波浪摇摆到看不见的远方。
也可以随手拾起一瓶来自某个深夜的怅惘，轻轻补上瓶上的小裂纹，再随手轻轻盖上盖子，放回海洋中。
——这个画面后来成为了我的想法的雏形。
“漂流瓶？嗯……”
告知完学姐我的想法后，默默地看着做出思考状的她，等待着她的回应。
“‘漂流瓶展览’？我能想到的只有这……”
话还没说完，她的眼里就闪过一丝光亮。
“水泽同学，这或许可以……！”
“欸？”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反转，我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
“这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主意呢——”
她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整个人微微前倾。
“那些漂流瓶，我们可以让他们变成近在眼前的。”
“什么意思？……”
“我们可以布置一个‘漂流瓶小展区’，大家可以把各自的烦恼和想法像写匿名信那样投递到瓶子中去。”
她的语速渐渐加快，思路也开始流畅起来。
我渐渐明白了她的构想。
“那些情感也能被别人打开，大家可以自选漂流瓶，然后进行回复。”
教室就像是梦里的那片海洋，而每个参观的人都可以留下那一只小小的瓶子。
最初的构想在脑海中诞生，后续的灵感也随即争先恐后地冒出。
于是我们执笔填满那张摆放在桌上多时的报名单。
笔尖落下的声音轻微而坚定。
在那一刻，我有种奇妙的预感——
也许，这场文化祭，会很不一样。
“真不愧是你们啊……能想出来这样的活动。”
森野老师的赞叹声在办公室里回响着。
“多亏了水泽同学的构想……”
“哪有哪有，是我们一起想出来的……”
我连忙岔开学姐对我的夸奖，别过热的有些发痒的脸颊。
“好的……我会把表提交的，你们就加油准备吧。”
玻璃瓶、便签纸、绳子、胶带、小小的LED灯泡——
所有要用的器材都摆在桌上，微微反射出窗外照进教室的光。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手工课的气息。
“感觉像在做艺术创作呢……”
学姐笑着把几张桌子拼在一起，我则去搬来展板，靠在活动教室门口。
两人一边动手，一边商量着布置的顺序。
额头上微微沁出汗水，可我丝毫没去在意。
不一会，桌面上就排满了小灯泡。
她蹲下去，逐一调试亮度。色彩斑斓的灯光在她手上闪烁着——
从白色、红色、蓝色再到粉色，色彩不断地在指尖轮转。
“每种颜色……可以代表一种情绪？”
学姐点点头，眼底映着点点色彩的光：“嗯，这样的话，可以一眼看出哪一只瓶子在发光。”
“亮着点点星光的，就是等待着回应的情绪。”
我怔了一下。那一瞬间，我好像真的瞥见了梦里的“情感之海”。
那些参差不齐、像星星一样闪着光亮的瓶子，就像静静等待拾取的心声。
空荡荡的教室被偷溜进来的阳光照的斑驳，那光在不知不觉中一点点移动，从桌角滑到桌面。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只听得到剪刀剪断绳子的咔嚓声，还有把丝线黏在天花板上时，胶带的撕裂声。
校服被汗水微微浸湿，我把一个个玻璃瓶小心地捆在垂下的丝线上……
当黄昏的夕阳洒进教室，我终于扎紧了最后一个结。
“收工！”
晶莹的瓶身微微透着反射出的橘黄色光芒，吊在空中、高高低低的瓶子随微风轻轻摇摆。
教室像是没有波浪的海洋，承载着一个个等待着投入情感的容器。
我与她，亲手还原出了那日的梦境。
看着那些瓶子被光线一点一点地染亮，我忽然生出一种错觉。
这些等待被拾起的情绪，或许和人一样吧——有的被看见，有的被遗忘。
那时的我，还不懂“遗忘”会是什么样的重量。
我侧过头去看着她，教室里昏黄的光芒同样洒在她的脸上。
“辛苦了。”
睫毛因为微笑而弯起一个柔和的角度，似乎还闪动着点点光芒。
“是对亏了我们的共同努力。”
她把两只手微微举起，手心朝向我，放在胸前，做出击掌的姿势。
“啪！”空荡荡的教室里回荡着清脆的拍击声。
不知道是否是阳光的原因，我的脸颊微微有些发热。
打破这一氛围的是拉门声，森野老师对着这片瓶子的海洋发出赞叹。
“真不错啊——！远超预期呢~”
老师从帆布袋里拿出两瓶果汁，分别递给我们。
“辛苦了，如月，水泽。你们做得很好。”
“是老师过奖了。”
我和学姐同时点头道谢。
“好了，那差不多就该把教室门锁上了，就等明天看你们的表现了。”
在和老师分别后，我与她走在已经没什么学生的路上。
她别过头去，看着那间到映着夕阳的窗户的教室。
“方便陪我去个地方吗？”
我有点惊讶和悸动地跟着学姐。
今天没什么风，但气温还算有些寒冷，两人手里没打开的橙汁在易拉罐里发出轻微的晃荡声。
而她领我去的那个地方，是我再熟悉不过的。
那棵樱花树的叶子，早就变得枯黄，洒满了一地。
我与她初遇的这颗樱花树——
“有的时候，这里会有一只小猫呢。”
她从包里拿出一小袋塑料袋装起来的猫粮，拿出一只塑料小碗，和那时一样，轻轻地放在石头上。
猫粮倒到小碗里，发出“克拉克拉”的响声，像是小哨子一样，一旁的树丛里神奇地响起了回应这股声响的“喵喵”叫。
那只小橘猫，慢慢地靠近，在看到我的出现后明显一愣。
它还记得我吗？还是因为单纯的警惕呢？
“没关系啦，她是很好的人，快来吃吧。”
即便有学姐帮我向小猫做出解释，可我还是识趣地后退了几步。
橘猫迈着小小的步伐靠近学姐，然后狼吞虎咽地吃起了猫粮。
“慢点吃慢点吃……哈哈……”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黄昏的温柔。
我只是站在她身后，看着那个喂猫的背影。
就像我们的相遇一样。
那一瞬，我好想又呼吸到了还未完全退去的夏日炽热的风，但又很快消失。
那些泪痕，也不可能会出现在石头上了。
而知晓这些秘密的，只有我一人。
我们的相遇，在她记忆里，应该也如同地上枯黄的树叶一般即将腐烂于泥土里。
先前的孤独感不合时宜地诞生。
“这孩子叫橘子。它有的时候会出现在这里，我也经常会来喂它。怎么样，很可爱吧？”
“嗯、嗯……”
短暂地脱离胡思乱想，我机械地回应着学姐。
她是真的不记得我了。
那层单向玻璃又一次出现在我跟前。
即便与她已经成为了朋友，但真正的部分还没能得以窥视。
但如果无视这些就能获得陪伴的话，那就无济于事。
或许这样就好。
“我还是第一次来这里诶，没想到这里会有这么可爱的小猫。”
我重新开口，凑上前去，脚下的落叶被我踩得劈啪作响，与学姐并肩蹲在一起，看着那只小橘猫咀嚼着嘴里的猫粮。
教学楼把黄昏的余光遮去了大部分，我们两人在枯木下共享着泥土的芳香。
这样就好。
我再一次在心里对自己这样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