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章 枷锁(四)

作者:Milady
更新时间:2025-11-01 20: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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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5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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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法静静地躺在床上,在一个她有点儿眼熟的房间里。这间房间是专门用来休养的,也是她刚来阿泽利亚修女院时所待的地方。与那晚不同的是,现在的天是亮着的。

艾法看着床边站着的男人。他是塞巴斯蒂安先生,是女孩们可以接触到的、为数不多的男性。他识字,也懂医术,因为他出身于没落的贵族。相较之下,不识几个大字的其他男人——包括敲钟人奈德先生、工匠罗恩先生、杂役保罗和纳塔乃耳——无异于乡巴佬。

女孩们喜欢鸟嘴先生。他举止优雅、五官端正,无论他的出身还是形象都挑不出太多毛病。女孩们每天巴望着哈莉特嬷嬷把塞巴斯蒂安先生唤来,为此她们甚至不惜装病。不管是人还是牲畜,得了病要么召来医生,要么捏着鼻子喝下圣水。女孩们的疑难杂症往往是圣水也治不好的,而修女院方圆几英里只有塞巴斯蒂安先生这么一位医生,因此嬷嬷只能不情愿地去把他请来。有那么一回,好几个女孩同时病倒了。然而当鸟嘴先生露面,这几个女孩像被珀涅罗珀女神抚摸了似的,竟奇迹般地康复了。不仅如此,她们还为了争当他未来的新娘而大打出手。每当想到这件事,艾法就忍不住想笑,何况从年龄上来讲,他比女孩们大了十来岁。

塞巴斯蒂安先生很有分寸,总是以一张冷冰冰的面孔待人,鲜有人见过他的笑容。为了不和女孩们产生瓜葛,他很少光顾修女院;就算他来,也总戴着鸟嘴面具,把面孔包得严严实实。他声称戴面具是为了防止传染瘟病。即使瘟病已经销声匿迹了半年,他仍采用这套说辞。只有当他不得不从事一些挥汗如雨或精耕细作的工作时,才会将鸟嘴面具摘下来。

现在,塞巴斯蒂安先生倒是没戴他那副夸张的鸟嘴面具。

他冷冷地看了一眼艾法,然后揭开了包裹在她下颚上的亚麻布,朝里面瞥了瞥。“伤口有点深,长度嘛……倒是不怎么长,”他砸吧了一下嘴,满不在乎地说,“对我来说,这可没什么大不了的。”然后,他扭过头,在桌上的行囊里翻找起了东西。他从来不过问女孩们是如何得病的,自然不会打听艾法是怎么被弄伤的。

“哈,在这儿。”很快,他翻出一个小包亚麻布,亚麻布包着的是一根明晃晃的、弯曲的铁针。它被打磨得又细又长,弯曲成一个半圆,像是一个少了一小截的鱼钩。艾法瞪大了眼睛看着鱼钩,躁动不安起来。

这是要做什么?

“小家伙,你真是走运,”塞巴斯蒂安先生一边嘀咕,一边从布袋里翻出一捆细线、一只木头镊子、一把剪刀、一小块硫磺、一小瓶树脂和一支灯芯草蜡烛,“就差一公分……刀口再偏一公分就会伤到动脉。嗯……几乎连一公分都不到……”他用火镰点燃了蜡烛,然后依旧冷冰冰地看着艾法,“再偏不到一公分的话,现在的伤口就不是通过缝合能够解决的了。”

艾法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她认为自己的伤口很快就会好的,不需要任何人的医治。

“塞巴斯蒂安先生,有劳您关照这个不让人省心的姑娘,”嬷嬷凑到了他跟前,关切地问道,“请问这会给她留下伤疤吗?”

“哈莉特姐妹,您应该明白,无论是什么样的伤口,愈合了总是会留下伤疤的。”见嬷嬷有些失落,他继续说道,“不过她很走运——走运极了。伤口在下颚的内侧,而不在下巴上,没人会留意的。就算她以后整天昂着头,也没人会去关注那么不起眼的一道伤疤。”

“真的是这样就好……”

“世界上不存在十全十美的人或事物;要是存在的话,那是因为他还没遇到挫折。”塞巴斯蒂安先生一边用嬷嬷备好的、盛着沸水的铁锅煮着鱼钩,一边安慰嬷嬷,“实话告诉您,见到她的第一面,我不由得产生这样的预感——像她这样形象出众的小姑娘,身上早晚会形成一些缺憾。我的预感一向很准。您瞧,又一次应验了。”

这话虽不中听,可艾法却还挺爱听。“塞巴斯蒂安先生,谢谢您的称赞。”她冲他扬起嘴角。

“你压根没做什么值得称赞的事情。”嬷嬷有些生气地对艾法说。

“恐怕你误会了,艾法姐妹,我并没有称赞你的意思。”医生用镊子从铁锅里捞出鱼钩,然后夹着它,放在点燃的灯芯草蜡烛上烘烤。

“这么说的话,我就当您是在安慰我。”艾法改口道,“我感激您的宽慰。”

“不必客气。”医生头也不抬地答道。

“还有,我非常感谢您过来看我。”艾法用双臂撑起身体,脑袋靠在床头板上,“如您所见,我现在很好,不必劳烦您为我缝合伤口。”

“待着别动……你刚刚说什么?”医生放下了手里的活儿,惊讶地瞅着她。

“我说,我的伤口不用缝合,放着不管自然会好。”

“艾法,你今天究竟是怎么回事?”嬷嬷在旁插话道,言辞间依旧带着怒意。

“人的一生总会有点儿缺憾。”塞巴斯蒂安先生也生气地嚷嚷起来,“可是,人不能长两张嘴。艾法姐妹,我建议你照照镜子——你的脸上现在就长了两张嘴,鼻子下面一张,下颚上一张。”

“我倒是不介意。您就瞧好了吧,以后您有机会听我用这两张嘴说双份的恭维话了。”说着,艾法便打算起身。

“别动!这样的伤口不缝合的话,是一定会感染的。感染,你明白这个词的含义吗?”医生问道。

“我当然知道。可那又怎么样?”

“那么你应该知道,感染是死亡的同义词。”

“不会的……据我所知,并没有您说的那么严重。”

“你应该相信我。”医生急切地伸手按在她的肩头,不让她起身,“别忘了,你的小命是我救回来的。半年前你刚来这儿的时候几乎是半死不活的,是我把你从死神手上抢了回来。”

“就当您口中的版本是事实吧。”艾法不置可否,小声嘀咕道。

“她们甚至找来木匠,替你量身定制了一口棺材。”医生瞅了一眼哈莉特嬷嬷,说,“除非你希望那口棺材很快派上用场,不然的话,我建议你现在乖乖地待着别动。手术不会持续很久。”

塞巴斯蒂安先生说话的当口,哈莉特嬷嬷招呼身后的玛格丽特小姐和芙蕾雅上前。她们一人一边,牢牢地按住艾法的两条胳膊,将她控制在床上。

“老实点,如果你不想挨板子的话!塞巴斯蒂安先生刚刚说了,很快就好。”玛格丽特小姐说,芙蕾雅在旁边赞同地点头。

“我绝不会让那玩意儿穿过我的皮肉!”艾法艰难地抬起头,看着桌上的铁针惊恐地叫了起来,它刚被烘烤过,看着红得瘆人,“绝对不!想都别想!”她在床上拼命地挣扎,可是玛格丽特小姐的力气很大,艾法的一条胳膊根本拗不过她;另一边,芙蕾雅把整个身躯丢在她的另一条胳膊上。她朝着芙蕾雅的方向蠕动,却几乎微丝不动,无奈地朝她喊道,“救救我!”

芙蕾雅故意扭过头不看她。

“谁都好,快来救救我!看在珀涅罗珀女神的份上!”

“艾法,给我闭上嘴!”嬷嬷说。

“嬷嬷,换做是你,你也不会愿意白白挨针的!”艾法回道。

“我再说一次,闭嘴!”嬷嬷说。

“放轻松,这不怎么疼。”医生说。

“鬼才相信!”艾法说。

“我没骗你,你瞧。”医生把自己的右手手掌摊开,搁在艾法眼前。

“要我看什么!”

“瞧见了吗?就是这一道长长的、白色的。”

艾法冷静下来,端详了一会儿,在他的虎口附近发现了一道约有两英寸长的、却非常不起眼的伤痕。“您也被缝合过?”她见到同病相怜的人,在好奇心驱使下问道。

“足足缝了四针。”

“怎么弄的?”

“磨刀的时候伤到了手,”眼见艾法眨巴着眼睛看着自己,医生言简意赅地说,“当时我把刀摆反了,刀口朝着自己。”

“疼吗?”

“你指的是我弄伤自己的时候还是缝合的时候呢?”

“弄伤自己的时候。”

“一点儿也不!”

“缝合的时候呢?”

“要是我说一点儿也不疼,那就是骗人的。不过不是忍受不了的程度,就像被针轻轻扎了一下。”

艾法一句话也不想说了。

她压根不相信他说的话,可她根本反抗不了。她惧怕那鱼钩,心脏跳得快极了。她有点儿后悔,要是她知道会落到这个地步,倒还不如屈服于三姐妹,把芙蕾雅给出卖了。只要自己平安无事,她无比愿意拿芙蕾雅的小说来交换。这买卖在她眼里划算极了,至少此刻她是这么想的。

塞巴斯蒂安先生开始为手术做准备。他点燃了一块硫磺,刺鼻的气味伴随着烟雾在房间里漫延。硫磺据说能起到安神和消毒的作用,却无法令艾法感到安心。待烘烤过的鱼钩冷却了一点儿,他将细线穿过它底部的针眼,再把细线打了个死结;接着,他用干净的湿布抹了抹艾法的下巴,布被染红了;然后,他把树脂抹在了伤口处。艾法感到下颚传来一阵凉意和刺痛。

她瞪大了眼睛看着医生手里的鱼钩,心脏快跳出喉咙口。“您打算缝合几针?”她颤抖着问道,“我猜,一针应该绰绰有余了……”

“别动,也别说话!”医生答道,然后朝艾法身边的玛格丽特小姐和芙蕾雅说,“用身体压着她的手臂,把你们的双手解放出来——我需要你们用手按住她的头,让她的下巴朝上,正对着天花板……一定要给我结结实实地按住了!上回我在托马斯家,差点儿让他家的倔驴踢碎了膝盖骨……”

“我们会的。”玛格丽特小姐答道。她和芙蕾雅遵照塞巴斯蒂安先生的吩咐,死死地压着艾法,令她完全没法动弹。她现在看不见医生和他手里的鱼钩。她的视线正对着天花板,这正是她第一次来到修女院时看到的景象——眼前只有脏兮兮的天花板。

她害怕极了。她想告诉自己那鱼钩根本没什么好怕的,可她自己也不清楚内心究竟在怕疼,还是惧怕那根鱼钩。时间又一次变得无比缓慢。她不止一次在想,塞巴斯蒂安先生到底还在等什么?她看着芙蕾雅,祈求她会说点什么。芙蕾雅默默地用眼神安慰她。

过了许久——在艾法看来确实如此——芙蕾雅突然扭过头闭上了眼。艾法心里清楚手术的时间到了。她感受到一只大手捏住了她的下巴,使劲地往上抬。她的心头像是被泼了一盆凉水。紧接着,一阵刺痛来到了她的下巴上。那是一种能把人疼哭的痛。她咬牙切齿,眼睛里控制不住地淌出了泪水。她视图挣扎一下,可她的脑袋被芙蕾雅和玛格丽特小姐的双手牢牢地抵在枕头上。

“你这个大骗子!我恨你!”咒骂声从牙缝里钻了出来。

“看来缝一针不够。”这是塞巴斯蒂安先生冷冰冰的声音。

“够了、够了!求求您,够了!”

塞巴斯蒂安先生没理会她。过了几秒钟,下巴上又传来一阵刺痛。这下她疼得发出了低吟。她不想再被扎第三针了。可她不敢开口再向塞巴斯蒂安先生搭话,只是在心中默默向珀涅罗珀女神祈祷。谢天谢地的是,女神回应了她的虔诚祈祷——塞巴斯蒂安先生收起了鱼钩,小心翼翼地收紧细线,打了个结,然后给伤口盖上了一块亚麻布。

“我没骗人。我说过,手术不会持续很久。”塞巴斯蒂安先生一边忙着收尾的工作,一边说。

“可是真的很疼……”艾法含着泪回道。

“这点儿疼压根算不上什么,罗茜太太被野狗咬伤的那回缝了足足有十九针。”一旁的玛格丽特小姐松了口气,说道,“人的一生总是伴随着痛苦,尤其是女人。”

“玛格丽特姐妹,很遗憾我无法赞同您。”塞巴斯蒂安先生的声音有些不快,“我指的是您的后半句话。”

“抱歉,我无意冒犯。”玛格丽特小姐退让道。

双方没再说话,房间里只听得见艾法因为疼痛而发出的喘气声。

过了好一阵,塞巴斯蒂安先生直起身子。“好了!你们可以松手了,还有你……可以起来了。”他终于忙活完了,大功告成地甩了甩手。气氛瞬间融洽了许多。玛格丽特小姐和芙蕾雅放开了艾法,回到了床边。艾法的胳膊被她们压得发麻。尽管她的胳膊早些时候被肯德拉用力地拉扯过,不过好在它们安然无恙。她通过胳膊感受到芙蕾雅的温暖、柔软的身躯,现在却有点舍不得芙蕾雅离开。

艾法从床上支棱起上半身,她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发现它被亚麻布裹得严严实实。

“别碰它。别让你的下巴沾水。还有,你最好别出汗。”塞巴斯蒂安先生对艾法说教道。

“谢谢您,可您最好还是别再来了。”这话说出口,艾法才意识到似乎有些冒犯,“倒不是说我有多么讨厌您,只是为了不给您添麻烦。”

“可我还得过来为你拆线,”塞巴斯蒂安先生匆匆忙忙地收拾起了行囊,“在我给你拆线以前,千万不要碰你的下巴。你一定会问要过多久拆线。我告诉你,起码得两周之后。从现在开始,你最好安分守己。不管伤口变得多么痒、多么疼,绝不能碰你的下巴。实在感觉不舒服的话,一定要让哈莉特姐妹喊我过来。你在我这儿没有装病的记录,我不会怀疑你说的话。”

艾法点了点头。

“有劳您跑一趟,”一直旁观不语的哈莉特嬷嬷对医生插话道,“愿珀涅罗珀女神保佑您和您的家人。如果您乐意的话,可以在这儿多留一阵子……”

塞巴斯蒂安先生在嬷嬷说出更多恭维话之前摆了摆手,“还有其他人,或者牲畜的身体抱恙吗?”

“没有。这都仰仗珀涅罗珀女神的庇佑。”

“那么,恐怕我过一会儿就得离开,”说话间,他警觉地瞥了一眼窗外,接着瞄了一眼艾法,又将视线转向嬷嬷,“长话短说。要是她的伤口化脓,或者出现发烧的症状,您得及时唤我过来。”

“当然。”

“别让她干任何出汗的活儿……我是说,在我下次过来拆线之前,别让牛棚的杜菲尔德太太使唤她。还有,最好别让她和其他小鬼待在一块儿。您应该能够明白我的意思……”

“当然。我已经想好了她的去处。”

“她该不会得离开修女院?”

“不,她倒是不会离开修女院。”颇为罕见的,哈莉特嬷嬷将一道严峻的目光投向艾法,“恐怕她得待在禁闭室。”


塞巴斯蒂安先生给艾法缝合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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