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淡的斜阳洒进了门里，把地面染成一片血红。
艾法从麻木中回过神来。她依旧跪在地上，只是那具枷锁已经不在她肩上了。
脸蛋上满是眼泪和鼻涕，它们一路滚落到她的下巴上，然后一滴滴落在胸口和地面，在她面前汇聚成一潭小湖。凌乱的黑发混合着粘稠的涕泪，像水草一般贴在脸上，挡住了她的视线。她从酷刑中解脱了，想伸手去擦一擦自己的脸、捋一捋自己的头发，可是她办不到。肩膀失去知觉了。胳膊彷佛不再属于自己，她能感受到它们，却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来。
她害怕极了，哭得更大声了。
看热闹的女孩们眼看闹剧接近尾声，啧了一声，抱怨着真没意思，惺惺地离开了教室。
“快给我站起来！”吉纳维芙气冲冲地叫道，见艾法无动于衷，又说，“肯德拉，拉她起来。”
“好。”肯德拉应了一声，然后使劲地拽着艾法的胳膊拖曳她，却发现那两条胳膊如同狗尾巴草一般柔软、任人摆布。她用力掐了一下，想把艾法弄疼。艾法却再也没有挣扎的意愿，似乎她已经对疼痛麻木了。这下，肯德拉害怕极了。她后退了几步，直到自己的后背撞在灰泥墙上。她低着头，为自己刚才狂暴的行径而后悔，因为她害怕被戒尺抽打，更担心自己被关禁闭。
“艾法，快别哭了，干你该干的事情，”吉纳维芙并未发现艾法的异常之处，依旧咄咄逼人，“给我去把芙蕾雅的小说找出来！”
艾法没接话，只是在那儿哭泣。她委屈极了。哪怕做了错事，她也不该被三姐妹这样子对待。
“没听到吗？我再说一遍，去把小说找出来，”吉纳维芙丝毫不怜悯艾法，见她不为所动，向另一侧命令道，“肯德拉，你在做什么？让她站起来！”
“吉纳维芙，恐怕事情不太妙，”肯德拉发抖着回道，“我好像把她的胳膊弄断了。”
吉纳维芙瞪大了原本红芸豆一般大小的眼睛。“别耸人听闻！这不可能……这绝对是不可能的！”她通过否定肯德拉的说辞来给自己打气，因为她明白弄断艾法的胳膊意味着什么，哪怕她只是从犯，也一样逃不了修女们严厉的责罚，“你可别高估了自己，这绝不是你办得到的事情……你的力气是很大，可是没大到能徒手掰断骨头的地步。再说，她那样子不像是断了胳膊，更像是在装可怜。”她抱着胳膊，瞥了一眼艾法，又将目光投向赖安妮，寻求赞同地问道，“你说呢，赖安妮，我的话有没有道理？退一步说，哪怕是最糟糕的结果，也不过是脱臼罢了。只要把它们接回去……休息几天便会好的。”
赖安妮与吉纳维芙对视了几秒，然后蹲下身来到艾法面前，捏了捏她的胳膊，轻声问道，“艾法，你的胳膊没断，对吧？”
“我不知道……”艾法抽泣着答道。
“告诉我，你会没事的。”赖安妮捋开遮住艾法双眼的头发，又替她拭去泪水。在她虚情假意的抚慰下，艾法看上去顺眼多了，彷佛那个可爱、白净的小女孩又回来了。
“我不知道，我很疼……”
“为什么不动一下胳膊试试呢？”
“因为真的很疼……”
赖安妮的表情在一瞬间狰狞起来。她粗暴地扯起艾法额前的头发，低吼道：“对我说，你会没事的！”
“我会没事的……”
“这就对了。”
艾法在赖安妮的搀扶下站起来。血液循环进了她的下肢，一阵酥麻从脚底一路涌上了膝盖——她跪得太久了。她站立不住，挣脱开赖安妮坐在地上。赖安妮叉着腰、侧着脸在一旁监视她。好在，她愿意给艾法一点儿时间缓一下子。渐渐地，两条胳膊的疼痛退散了，只是钝痛依然萦绕在肩关节。艾法无比怜惜地抱住了胳膊，轻轻地按捏着。又过了一会儿，她能够抬起它们，悬着的心落了下来，一阵恨意却升了上来。三姐妹伤害了艾法，接着打算继续伤害芙蕾雅。她无法再容忍她们的作为。
“现在歇够了？快站起来吧。”赖安妮急不可耐地说，“带我们去牛棚。”
“不。”
“你说什么？”
“我说，不。”
“你在搞什么鬼？快给我起来。”赖安妮恼羞成怒地再次拉扯起了艾法的头发。艾法纠缠着赖安妮的双臂，挣扎着站起身。
赖安妮被艾法的双手握得生疼，便松开了手，吉纳维芙却凑了上来。“我就知道你在装可怜！”她松了口气，发泄似的推搡了一下艾法，“好了，别磨蹭了，现在带我们过去吧。走，去牛棚！”
“我绝不会带你们去牛棚！”艾法用猩红的眼睛瞪着三姐妹。她没再哭泣了，眼泪在脸上一点儿、一点儿结成斑斑泪痕。“我是不会让你们得逞的。”
“什么？”吉纳维芙没想到艾法竟然敢顶撞她，有些吃惊。
“我要去找嬷嬷！”艾法强硬起来。
“去找嬷嬷是想干什么……”吉纳维芙皱起了眉头，她的声音开始颤抖，“你是想告状？”
“我一定要让嬷嬷知道你们是怎么对我的！”艾法揉了揉自己的肩关节，那儿还是很疼。她仔细摸了摸，好在肩膀并没有脱位。
“你这不知羞耻的家伙，难道忘了自己发过的誓了吗？背弃誓言会下地狱的！”
“珀涅罗珀女神会原谅我的。”
“胡说！她不会！”
“她会的。实话告诉你，我刚才发誓的时候是叠着手指的。珀涅罗珀女神和我一样吃过苦，一定能够理解我当时的处境。”
“即便如此，一切的起因是你，你这个偷酒贼！要不是你偷了酒，我们可不会……”
“一会儿去和嬷嬷解释吧。”艾法打断了吉纳维芙。
“既然你这么说，那么我也实话告诉你，你去了也是白费功夫，”吉纳维芙一边说，一边朝她逼近，“我以道格拉斯家族成员的身份告诉你，就算是嬷嬷也不敢拿我怎么样。反倒是你……”
“那就走着瞧。”艾法朝身后退去。
“听着，艾法……”
“我什么也不听！”
再不逃就走不了了。艾法机警地正对着吉纳维芙，缓缓地朝门口挪步。她再也不会信任三姐妹，绝不会将后背朝向她们。她要稳稳当当地找到嬷嬷，而嬷嬷一定会站在她这边，她是这么觉得的。她确实偷喝了酒，可是不管怎么说，不该由三姐妹来教训她。
原先退到一旁的肯德拉不打算坐以待毙。就连像她这么迟钝的家伙也明白艾法的意图，自然不能就这样放走她。她扑上前，伸长手臂视图去扒拉艾法。幸好，艾法时刻关注着她，敏捷地闪过身。肯德拉扑了个空，眼睁睁地看着艾法的修女服裙摆从她的指缝间溜走，她那沉重的身体“呯”地一声扑在身前的课桌上，把它砸得歪七扭八。
“你这个小杂种，”肯德拉生气地骂道，“我绝饶不了你！”
艾法紧张地喘着气。在肯德拉起身之前，她抓紧机会撒腿朝门口跑去。不过，她必须留意身后，赖安妮正狡猾地躲在她视线的死角里——幸好她用余光看到了。她又将视线扫过教室，寻找起了吉纳维芙的身影。最后，她在门口的课桌下面找到了——吉纳维芙正忙着在桌子底下捡某样东西。艾法把三姐妹的位置牢牢地记在脑子里，然后死死地盯着最靠近她、对她威胁最大的赖安妮。赖安妮不像肯德拉那么高、那么壮，可是她跑得很快，尽管说不上是修女院里最快的，可是足以追得上艾法。艾法猜得到她在打什么鬼主意，连忙侧过身，在赖安妮冲过来之前把课桌横过来隔在两人之间。这下，赖安妮没法径直朝她奔来。艾法不如赖安妮迅速，不过在灵活性方面，两人是不相上下的。
“你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辈子。”赖安妮信誓旦旦地说。
“除非你们杀了我，否则别想阻止我。”艾法一边与她周旋，一边回道。
“你得瑟不了多久，走着瞧！”
说罢，赖安妮摆出要从课桌右侧过来的架势，却虚晃了一下，忽然从左边绕了过来，艾法机敏地停下了朝左侧腾挪的步伐，转而往相反的方向逃去。赖安妮眼看够不着她，便想推倒拦路的桌子，却被艾法用椅子牢牢地抵住了。无奈之下，她爬上了桌子。艾法同样顾不得规矩，慌慌张张地爬到了身后的课桌上，然后跃到另一张课桌上，随即用脚使劲一蹬，把前一张课桌踹倒了。赖安妮被翻倒的课桌迟滞了脚步，不得不绕远路跳到旁边的课桌上。可是，此时的艾法蹦到了更靠近门的一张桌子上，接着再次踹倒了附近的几张课桌。它们像多米诺骨牌似的，又撞倒了更多的桌椅。这么一来，小半个教室如混沌般乱作一团，几乎没有赖安妮能够下脚的地方。她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艾法离自己越来越远。现在，她和肯德拉已经阻止不了艾法。
艾法渐渐靠近门口，眼看很快就能得救，便从课桌上跳了下来。她的心跳得快极了。尽管目的地近在咫尺，她却觉得有些奇怪，因为吉纳维芙居然没来追赶她。
可是，像吉纳维芙这样的家伙怎么可能置身事外呢！
就在艾法愣神的时候，伴随着一声“下地狱吧！”一个人影从藏身的课桌下蹿了出来，鬼魅般地出现在艾法面前。接着，一道寒光朝艾法袭来，把她吓得失了魂儿。她下意识地抬起了下巴、闭上了眼，只感受到一阵凉意从面前划过。
艾法睁开眼，心惊胆战地看着眼前的人——正是吉纳维芙！她距离艾法只有不到一英尺，手里拿着一把短小的拆信刀，正怒气冲冲地瞪着自己。
艾法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差点儿被抹开脖子。
“你疯了吗！”她又惊又气。
此刻，胸中的愤怒压倒了惊惧。她气血上涌，一点儿也不畏惧吉纳维芙手里的拆信刀，冲上前对着这位谋杀犯的脑袋便是一记重重的头槌。这一记头槌下去，把艾法自己撞得天旋地转。她晃了晃脑袋回过了神，却又感受到脑门上一阵潮湿。她摸了摸，是透明的口水；抬眼看了看，只见吉纳维芙被击倒在地，双手捂着嘴，嘴里是血。
赖安妮和肯德拉赶了过来，她们把吉纳维芙拉了起来，三姐妹齐齐地看向艾法，眼神中满含想要宰了她的怒意。
艾法无比畏惧三姐妹。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反抗她们，却感到有些后悔。她害怕她们的报复。她原本以为三姐妹要冲过来教训自己，可她们迟迟没有这么做。就在几秒后，她们居然目瞪口呆起来，瞪向艾法的眼神从愤怒转变为惊惧。
艾法来不及思索，手脚颤抖着向门口退去。当后背贴到门上的时候，她连忙向三姐妹抛下一句“去你们的，你们这三个害人精！”便转身朝门外逃了出去。令她惊讶的是，三姐妹既没回话，也没来阻碍她的去路。她们像是被吓坏了，大概是被她脸上的某样东西给吓得丢了魂儿。
艾法暗自庆幸摆脱了三姐妹。她惊魂未定地沿着甬道朝嬷嬷的房间跑去。她一边小跑，一边平静心情。心跳渐渐安定下来，她开始感到困惑，到底是什么吓退了三姐妹？
正当艾法思索着的时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甬道前方的转角处传来。她加快了步频。
片刻之后，来者出现在她面前——迎面而来的人正是嬷嬷。见到嬷嬷，意味着她从三姐妹的魔掌中彻底解脱了，可她却笑不出来。因为吉纳维芙的嘴巴被她的头槌磕出了血，教室也被她们闹得一团糟。此外，酒窖里还少了一瓶酒。
她该怎么向嬷嬷解释这一切呢？
“艾法，”嬷嬷严肃地盯着她，呼唤了她的名字，“我很失望……”嬷嬷似乎已经听说了一些事情，艾法猜是先前离开教室的女孩们向她告了状。
她不知所措地待在原地，正考虑着怎么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却发现嬷嬷不是一个人过来的。她身后藏着一个个子虽小、外貌却很出众的女孩。女孩露出半个脑袋瞅了瞅艾法。她也看清了女孩的脸，竟然是芙蕾雅！
她破涕为笑。
芙蕾雅眼见艾法看上去全须全尾，便松了口气，然后朝她跑来。艾法笑容满面地迎了过去。可是，就在两人距离彼此两三英尺的时候，芙蕾雅却停了下来，脸蛋上也像三姐妹一样，露出像是见到了棕熊的吃惊神色。
艾法感到诧异。
紧接着，哈莉特嬷嬷的惊叫声响彻甬道，“珀涅罗珀女神在上！你到底是怎么弄成这样子？”嬷嬷愣了一秒，上前搂住了艾法，把自己修女服的下摆紧紧地按压在艾法的下颚上。艾法这才感受到下巴传来刺骨的疼痛，伴随着一阵潮湿和温热。
“芙蕾雅，赶快把塞巴斯蒂安先生喊来，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