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从金枝玉叶中现身。
记忆的回声在希吉尔脑中震响。
焦灼龟裂的地上,可还有人生还?
他不知。也不愿探求。这一问题便没有答案。
他漫无目的地行走,为了让那遥远的地界更为遥远。
确切来说,希吉尔并未亲身体会神代的辉煌。
扎根中大陆的世界树,哪怕是大神也不能撼动。
那广阔无垠、遮蔽天日的树冠,让夜暗得以绵延。
它正在燃烧。
传说,若踏足这寄宿世界树声息的阴影,意志将被摄取,沦为思想空无的养料。
唯有自然的宠儿,尖耳的精灵们能够栖息世界树的顶枝。
奔走的精灵无暇顾及幼年的希吉尔步入它们的圣地。
世界树正在燃烧。
火风灼热,外海接天的冰壁也因此融化。
精灵向侍奉的大神祈祷,却无有回应。
天赐的英雄阿库帕拉,率领中大陆的豪杰击灭了无道的大神。
百余年前。世界树同样燃烧了百年。
至少赞美诗是这般记述的。
高贵的长晴王已决意开拓世界树繁茂的根须。
世界树正在燃烧。
火的金枝玉叶中,希吉尔邂逅幼狼与襁褓中的辛吉与伏尔松格。
狼从金枝玉叶中现身,庇护摇篮里粉面红唇的一对婴孩。
执愤怒之魔剑的剑鞘、大橡树布兰斯托克树皮的希吉尔,轻易将狼逼退。
他是家中幼子。年长的跟随阿库帕拉征战,尸骨无存。于是,他亦成家中长子。
不知觉间,希吉尔老了。
比幼狼更老。
希吉尔将这一对婴孩抱于怀中,悉心哺育。
神代渐也弥远,大神死匿一如大神端坐云端,中大陆百废待兴。
等候吧、半身的希吉尔。你定能将它猎杀。
于是,他抚养这一对婴孩十六年。
他们成为一对契心的兄弟,似希吉尔的幼儿。
希吉尔心力已近乎衰竭,呆滞地在卧床上凝视吊顶。
等候吧、半身的希吉尔。相信预言。
相信预言。
兄弟两人担任帮工,为诸位元老们修筑冒险者公会,以微薄的薪酬回报希吉尔的恩情。
阿库帕拉销声匿迹,元老们退居幕后,全新的秩序正重塑中大陆的格局。
在阿库帕拉的故土,半兽的同胞们虔诚地跪吻群山、与群山外的群山,直至无意建立那摇篮乡。
比大神更为古远的巨物的遗骸横亘中大陆南方,行走的亡灵迎来黎明,乐园之国阿斯特拉体初具雏形。
在意向的太阳抬起的地上,在驾鹤的仙人飞升的地上,皇帝的统治岌岌可危,四善兽与其家族逐步掌握长存的善上。
火风阻断海中生灵染指陆上的意图,愤恨一切非美之物的它们,于蓝色的宝库中筑起美黎雅·潮心的前身,那巡海的十国轮盘。
如此多灿烂的成就,就有如此多的愤怒。
为何我在卧床上苟延残喘。
飞鸟的投影划过窗棂。
为何我不能亲临世界的舞台。
分明近在咫尺,分明触手可及。
为何我不能以纯粹的愤怒编织愤怒。
为何——为何我微不足道,已沦落为时岁的尘埃。
等候吧。半身的希吉尔。
格拉姆劝慰着他。
若你不能等候、也且先攫夺辛吉的灵智。
三支交错的箭矢横穿狼的腹部。
幼狼竟跋涉这数年的困苦,追索辛吉与伏尔松格的气味而来,誓要夺回这对婴孩。
是该摆脱这抱病之躯的禁锢了。
撕咬我。
是的。我感受到了你的愤怒。
让我流血。让我的肉落入你的腹中。
敬请发泄你积年的恨意吧,将我撕咬。
希吉尔吐出白色的气雾,朦胧中,年轻的勇者意气风发。
她的气魄也许与护子的狼相当。
了不起的孩子。
这等意气,就让我来摧折吧——
及时归家的辛吉与伏尔松格,持弓将它射杀。
狼的哀恸是希吉尔末路上的欢歌。
半身的希吉尔、嗜饮狼之血。
希吉尔嗜饮狼之血。
狼之血带来不乖顺的桀骜,希吉尔昏死在床上。
少年们为他收殓。
相比辛吉,伏尔松格太过正直。
似是忆起婴孩时狼的鼻息,他在狼尸旁静默,取出箭矢。
还好,虽较为年长,辛吉却始终唯希吉尔马首是瞻。
过来……
不过肉身缺残,愤怒之魔剑维系着希吉尔的性命。
过来吧。是我,辛吉。
我还活着,辛吉。支开你的幼弟。我还,活着。
脚步声渐响亮了。那么,成为我愤怒的一环吧。
之后,你便以此身活下来。半身的希吉尔。
三支交错的箭矢横穿狼的腹部,其中表情阴鸷的少年为狼缠上白洁的绫缎。
他剥下布兰斯托克的树皮,包裹坟茔中的狼之肉。
你不可将它服食、半身的希吉尔。滋养它。
希吉尔以他的沸血温热这狼之肉。它莹白如玉,它——
它如此丰美。张口。希吉尔张口流涎。
若只是一部分的话……
以我的能力,应该能够克服不适的反应吧……
张口——
眼泪汇聚成河流。
因思念着慈父般的希吉尔,辛吉沉忧积损、性情大变。
希吉尔明确地感受到,辛吉内心深深处痴癫的妒忌。
激起怒火,熊熊燃烧吧。愤怒将是你的新生。
伏尔松格刚正不阿,善于交际,结识许多志同道合的友伴。
而辛吉唯一能够倾诉的对象,只有生前的希吉尔。可以说,辛吉是阴鸷的。
为何他能成为人群的领袖。
为何他能在帮工之余猎狩野鹿。
为何身为长兄,不能以愤怒惩戒幼弟的不敬。
残存的辛吉的个性在狼之血中流淌。
狼之肉正在呼吸。正在膨胀。
伏尔松格温柔地拭去辛吉的泪水。
眼泪汇聚成河流,少年与另一位少年扬帆游历彼时的中大陆。
冒险者公会的工程已然完工。
行走吧。如希吉尔的教诲,漫无目的地行走,为了让那遥远的地界更为遥远。
勇者……
这幼弱的体格,该说只能是人类与异族混血的结果。
半身的希吉尔、让我以龙的身姿为你扬威。
愤怒之魔剑在布兰斯托克中震颤,嗡声响动。
洁白的邪龙喷吐毒焰,阻挡兄弟二人的前路。
与格拉姆的化身相比,少年勇者真是无能呢。
讨伐张牙舞爪喷火的白龙。
希吉尔初步掌握狼之血的伟力。
集结流离的人类。
伏尔松格的口才壮大了游历中大陆的队伍。
利剑刺破模糊的旗帜。
彼时,五国争斗,勇者的秩序不过空谈。
不,不如说,实质的月亮尚未坠落,中大陆仍是冰壁中唯一的陆土。
病变之物乃是狼之肉。
在希吉尔的腹中。
狼之肉重新唤起外身的活力,他抓起五指。五指被他抓起。
狼之血与狼之肉是失衡的。
你需要一次教训、半身的希吉尔。
格拉姆怒意喷发。
身为愤怒之魔剑,身为神明,祂自然坐看希吉尔受苦。
用愤怒覆盖愤怒。
每一重愤怒都独一无二。
讨伐张牙舞爪喷火的白龙,集结流离的人类,利剑刺破模糊的旗帜。
攻下汉维斯帝国后,伏尔松格被众人拥立为皇帝。
可这谦恭的义士,竟禅让皇位,选贤举能,共治再造的王国。
蠢材,若你能弃绝野心,就将它交给我啊——
希吉尔在宫中养病。愤怒不息,刻骨铭心的伤痛注定永续将他雕琢。
狼之血与狼之肉异化了希吉尔的思维。
传言,芬里尔中的魁首能够挣脱大神锻造的锁链,那格莱普尼尔,将大神弑杀。
幼狼也肩负养育未来王者的使命。
正直的少年发现狼的苦悲。
伏尔松格该死。无关这十六年来的情谊。
他必须将伏尔松格抹除,以能够毁灭他的正直、毁灭他的人格的方式。
愤怒催生出丑恶的欲念。
半身的希吉尔、快快将他杀死。他是你的敌。
你的愤怒需要宣泄。以我、这持愤怒与贪婪权柄的格拉姆。将他杀死。
希吉尔察觉到狼尸的异动。
远方,在行至远方前,曾经埋葬狼尸的地方。
伏尔松格发现了辛吉的秘密。
哈哈……
你回来了,伏尔松格。我亲爱的伏尔松格。
他调制醒悟的酒,不想被阴鸷的少年觉察。
为什么……
为何你要夺走长兄的灵智——
我将不朽,伏尔松格!幼稚的你,可曾体会大神失权后,我凄凉的命运?
不是的,辛吉……不是的!父亲!你错了——
我无错!
伏尔松格。
为何长存的唯有亡者,而生者苦?
为何不能摆脱痛苦,将痛苦与其泉源转嫁?
为何你无比健全,豁达地在满是秽物的人间行走?
因为你是伏尔松格吗?
若如此,我必将你惩杀。
后者举刀相向。
执愤怒之魔剑的剑鞘、大橡树布兰斯托克树皮的希吉尔,轻易将伏尔松格敲杀。
我了却了你的心愿,辛吉。
所以——
啊啊。愤怒。仍然愤怒。为何,为何长兄如此轻易地解脱?
将尸体碾碎。
该死的。给我醒来。让我再一次——再一次将你敲杀——
浪波的游吟诗人拨动琴弦。
赫利俄斯·王尔德,一位夜玛雅,游吟诗人的鼻祖,同时也是太阳神的碎片。
随愤怒之魔剑的气息而来,吟唱遗失的悲歌。
他发誓将重铸格拉姆的神躯,而后漫游中大陆。
勇者,你可一定要比伏尔松格更坚韧啊。
若是擅自死掉了,我可不会饶恕你。
我原谅你……父亲……
——滚回去,伏尔松格!
这不是你……
你早已死在数千年前火热、汗液迷离的午后……
我原谅你……父亲……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
狼尸不腐,在正直的少年体内死而复生。
幽灵——与阿斯特拉体由纯粹能量构成的生物不同,名为伏尔松格的幽灵正在希吉尔身上纠缠不休。
我原谅你。
我问心无愧。
我原谅你。
我杀你,是你该被杀。
我原谅你。
不要再重复了……该死的……
我——
半身的希吉尔、此乃绝佳的时机。
为何。我原谅你。
格拉姆以它神迹般的愤怒将希吉尔包裹。
重整这群龙无首的国,将它改塑你心目中的模样。
啊啊……
我原谅你。父亲。
而后、将我唤醒。半身的希吉尔。
光荣的神国、亦会是你的本乡。
所以、埋下它。将自己埋下。
阴鸷的少年埋尸龙骸的颅骨,大橡树将他托升至无物的天上。
希吉尔无需伏尔松格集结的勇士。
志气与勇气是有毒的。
将它们坑杀。原汉维斯帝国与其短暂的大公制度成为血腥屠杀的对象。
异族正在戕害人类——
有志者们——蠢材们。
站起来。
在我身前跪下,接受我的掌控。
他曾是辛吉。
他也是利里尔。
他更是任何人。
最后,他只是伏尔松格。现时芙兰朵人类联合王国前第一大公。
赫利俄斯向希吉尔报喜,他带来重铸格拉姆神躯的希望。
与旧世者们合作,逆转时间的轨迹。
在那之前,培养神胎吧。
化身伏尔松格的希吉尔,让位于自己真实的身份。
希吉尔踏上计谋的舞台,一如最初的愤怒。
为何我不能以纯粹的愤怒编织愤怒。
反抗军的辛菲奥特利已死,顺应格拉姆的预言。
为何我不能亲临世界的舞台。
王国中的异端也被诛灭,它重新纯洁。
为何我在卧床上苟延残喘。
取回比安卡体内的狼之血后,希吉尔的芬里尔化也已达到饱和。
伏尔松格,从此消失吧。
我原谅你……父亲……
又来了……
好吧、好吧。
将你这愚蠢的名与王国联结,竟然还不知满足吗?
恶心。恶心。恶心。
唤醒大神。
然后我将以槲寄生编成的箭矢将大神射杀。
像是伏尔松格猎狩野鹿。
他怎该淡忘这唯一的愿景?
冷静下来,希吉尔。
勇者是次要的。
而且她不足为惧。
所以,先启动大仪式吧……
于是,希吉尔开始颂歌,开始赋舞。
正直的少年戴冠为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