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没有激起波纹的水漂
“……遇到这种时候,不妨代入一下对方的视角,如果觉得并无大碍,那就没什么值得放在心上的了。不用过于担忧……”
坐在麦克风前,想象着自己的声音会像一阵轻柔的微风,透过广播去洒向那颗需要被关怀的心脏。
广播的工作,越来越让我得心应手了,现在已经完全不会再像原先那样紧张了,再过一小段时间,说不定我能完全驾驭住这份工作了。
投递箱里的来信比一开始多了一些,但完全处于可以处理的范围内,在我和如月学姐的明确分工下,这些信件很快就能被解决,一颗颗脆弱的心脏也会被好好包扎起来。
虽然工作方面已经熟练了,但我和学姐的关系仍然停留在最浅层的方面,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对于这样的现状,我也只好默默期盼着会有关系突飞猛进的那一天的到来,并且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不要心急。
但我未曾发觉的是,有些事物——正在悄悄改变我们之间的关系。
“又有新的来信了?”
“嗯,虽然就一封。”
我坐在沙发上,单手接过学姐递来的信,信封已经有点皱巴巴的,看上去像是经历过某种损坏。
学姐顺势坐在我身边,老化的沙发发出“嘎吱”的轻响。
我忍耐着想要跑开的害羞的冲动,缓缓打开信件。
信的内容让本该轻松的气氛沉了下来。
我很讨厌我自己。
我并没有做什么无法被饶恕的错事,在各方面也算有些优秀和成就的类型。
但就是因为这样,周围的人都很乐意待见我,甚至会把厚望寄托在我身上。
大部分时间我都能应付的过来这份来自于他人的厚望。
可不论怎样努力,还是会有那“小部分时间”的存在。
每当我因为某些自己的原因导致让别人失望,我就会非常讨厌自己。
一方面讨厌自己的无能,又一方面讨厌只会活在别人脸色里的自己。
好像实现别人对我满意与厚望就是我的幸福一样。
是的,我的幸福感与满足感都像是为别人而生的。
我对这样取悦别人而感到舒畅的自己感到厌恶至极。
我想要摆脱这样的习惯,摆脱这样为别人而活的自己。
听周围同学说,只要把我的烦恼交给你们,就能获得解决。
那么就当是我的奢求,能拜托你们让我离开别人的束缚吗?
我不想再为了别人而活了。
求求你们让我找回自我吧。
读着读着,一个优秀的、站在众目睽睽之下的纤细身影在我面前浮现。
她在舞台上表演出最优美的舞蹈,只为了博取观众的掌声。
当谢幕时,她会陶醉在这片喝彩和掌声中。
可当自己做得不够好,出现了哪怕一点失误而导致观众的离场。
她就会瘫坐在舞台上,否定刚刚的那段舞蹈。
否定自己的一切。
大概回信的构想已经在我脑海中搭好了基本框架。
想要询问学姐意见的我转过头去。
她嘴唇微抿地读着信,眼里闪过一丝不自然。
“学姐?……”
她立马恢复了日常的表情。
“怎么了?”
我听到书页翻动的声音,未曾看清的那一页迅速从眼前划过,只留下文字的残影。
“想问一下回复的事情。”
“嗯。”
一丝不容易被捕捉的颤抖确确实实地落在了耳朵里。
“我们是不是可以从安慰的话入手?比如说:‘致优秀的你——你已经做的很不错了,请不要过于严苛自己,即便没有看到你的成就,但我们愿意相信你是一位极为优秀的人。’这样的……后续语言可以加工一下之类的……”
“嗯。”
指针的转动声在房间里回荡了两下。
“然后……就是解决方案。我目前想的是——可以先从想法上改变,如果说不去想别人的期待和愿望,或者不去听,会不会就会有效的减少一点那种压迫的感受?”
“做到了这一步后,再慢慢转向行动,争取每次做到尽力为止,不要过于勉强自己,给自己留下空间……”
“嗯。”
我突然发觉她的回答变得很轻。
“怎么了吗?”
“没什么……”她笑着回答我,脸上像是用力堆上的笑容。
“接下来就是……可以自己鼓励自己……在尽力之后给自己加加油,竖个大拇指之类的……”
“很好的构想呢,水泽同学。”
“咦?我还没……”
“那这封信可以交给你吗?我最近有点学业上的事情。”
“啊……可以是可以,但……”
“嗯。谢谢你,水泽同学果然很值得托付。午休时间快结束了,今天就这样如何?”
“啊……嗯。好?”
“好的。那就拜拜了。那封信还得麻烦你了。”
“拜……拜拜。”
学姐保持着那副平日里的表情,在门口对我挥了挥手,然后有些急不可耐地,离开了这个房间。
只留下一片寂静和看向门口的我。
很刻意。
刻意到了反常的地步。
不可忽视的地步。
学姐刚刚,是在逃?
蹲在石头上的橘色小猫蹿进了树丛中。
只留下洒满泪痕的石头还有小碗。
今天放学,去樱花树下看看吧。
我这么想着,关掉了广播室的灯,在关上门之前,最后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广播室。
放学后,踏上了许久未踏上的前往“秘密基地”的路。
时值深秋,天气转凉了很多,和上次到这里来时的炎热完全不同,秋风里含着微微的寒意,在草地上回荡着,灰蒙蒙的天空下樱花树的叶子已经所剩无几。
一副有些落寞的样子。
今天没看见那只橘猫,学姐也理所应当地没有出现在这里——即便我暗暗期盼着能在这里遇到她。
枯黄的树叶飘在脚边,踩上去会发出干裂的声响。
空气里回荡着泥土的味道,让我再度回忆起了属于我们的秘密。
当我再度站立在第一次遇见学姐的地方,心里的感受却远远比那时来的复杂。
那只塑料小碗早就不见,只有石头还静静地躺在这里。
上面的泪痕早就干涸了,我轻轻把手搭在有些粗糙的平面上,冷冰冰的触感透过手掌传到心里。
我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寥寥无几的树叶在头顶轻轻发出“沙沙”声。迎面吹来的风加重了些力道。
这风不再向之前那样温柔地将我推向这里,而是拍打在我的脸上,似乎让我离开这里,催促着我的脚步顺风而去。
仿佛在说:“——到此为止吧。”
于是我决定闭上眼睛,隔绝这股风给我带来的阻力。
“我会认真对待这封回信的。如果能等到了文字传达到的那一天,能不能让我看到,属于你的那一页故事呢?”
手掌接触着冰冷的石头,眼睛紧闭着,像是手摸着圣经正在祷告的虔诚信徒。
风在我耳边呼啸,我不理解这是否是同意的回应。
随后,那句细如蚊蝇的自言自语,随着一片飘落的树叶,被风挂向了未知的远方。
“完成了。”
我坐在写字台前,整个房间只有电脑屏幕投射出的光,我再度把一行行文字通读一遍,才得以放松,把腰靠在靠背上。
关掉电脑,看了一眼聊天框,没有任何消息。
我倒在床上,默默在心里祈祷着——祈祷着这封信能借此机会打开那扇门,哪怕是一丝丝缝隙也好。
在黑暗与期盼中,陷入了梦乡。
第二天中午,学姐还是出现在了广播室里,她正阅读着新的信件,好像昨天的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
窗外的秋风呼啸着,把窗户吹得轻微摇晃。
在我进门时,她用很平常的表情看着我:“水泽同学。你来了。”
随后又低下头看信。
我点头示意,静静地坐在离学姐有点距离的沙发边上。
在安静了几秒后,我把回信递给学姐。
“学姐,这封信我写好了。”
“啊。水泽同学很可靠呢,辛苦你了。这下就算我欠你一个人情了呢。”
“没有没有。这只是我应该做的工作。”
如月学姐如此客气的态度让蔓延在我们之间的违和感像浓雾一样变得更浓了。
但更让我惊讶的,是她根本没有接过那封信。
就像赤裸裸的宣告着,这扇大门不会敞开一样。
仅仅是如此微小的动作,却让我心被狠狠揪紧。
“水泽同学现在很得心应手了呢,以后的信件就不用给我看啦。我相信水泽同学的回信会远远超出我的预期的。”
偏偏是现在,说出这样认可我的话语,让我高兴不起来。
但是没关系。
这封信还是会用我的方式传达给学姐你。
我捡起那颗掉落在地上的心,走到麦克风前,自作主张地开始了广播。
“同学们中午好,这里是‘树洞’广播。接下来请认真倾听这封写给优秀的你的信……”
看不到学姐的表情。我现在背对着学姐。
有一种想要转过去看着她的冲动。
空荡荡的房间里,早就没了纸张翻动的声音,只有我的声音透过扩音器,在房间里响起。
在读着信件的时候,有种奇怪的感觉渲染开来。
从我嘴里吐出的这些话,好像不只是说给委托人听。
你能感受到吗?
这封写给委托人的,也同时写给不自然的你的信——
即便我不知道那扇紧闭的门扉后隐藏着什么。
但通过门缝里的亮光的的确确地吸引着我。
那几页闪过的文字也在我记忆里停留了很久很久。
我在心里暗暗做下决定,
我会在某一天读懂这本书。
我会在某一天打开那扇门。
我会在某一天,明白那阵风带来的悲伤的含义。
我想要了解你。
想要明白你对我的感情。
我——一只形影单只的麻雀。
终于找到了想要落下的树梢。
“广播就到这里——希望能为你的烦恼带来一丝慰藉。”
摘下耳机的时候,心脏狂跳。
不知道身后的她会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着我。
希望我回过头时,能见到一扇虚掩着的门。
希望那本书,能停留在那一页。
希望那阵风,会愿意多滞留在我身边一会。
可,当我回过头时。
我看到了一片空白。
她还是用那副柔和的表情看着我,眼里读不出任何情绪,嘴角微翘着。
“水泽同学写的很棒哦。相信这份烦恼肯定会被就此解决的吧。”
那阵风,还是扑了个空。
那片叶子,也被逐渐埋在了更深的泥土里。
那扇门,终究还是没为我而敞开。
窗外的风,又开始吹起来了。
惹得窗户发出了更猛烈地晃动声。
我以为这封信,能至少激起一圈涟漪。
可湖面如此平静,就像从未被触碰过。
我还是没能窥见门背后蕴藏的事物。
我与她就这样对视着,僵在这有些寒冷的中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