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太扯了吧...”
在经历了二十多次尝试的夹娃娃未果后，小樟发出了这样咬牙切齿的声音。
“嗯...”
我抱着一只水母公仔在一旁静静地站着，看着小樟用发抖的双手操纵着遥杆。
“左一点...好...前...”她额头上的汗珠马上就要贴到眉毛里了，“...哈？为什么这只兔子是这样摆的...？”
明明就是你刚才一直让它反复抓起又掉下去的结果...所以才会屁股朝上啦。
“——啊算了~！”
小樟突然用力拍下那个抓取的按钮，然后紧闭上了双眼。
...吼。
“耶...？”
我看到夹子抓住了那个兔子玩偶的庞大的下半身。
然后...
没能抓起来。
小樟睁开眼，把脸上的汗水抹去。
“果然还是很看运气成分的呢，上次和千崎来都很轻松就抓到了。”
“现在还是收手吧...不让晚上都有可能被气醒。”
“说的也是呢，不抓啦。”她捡起一边瘫倒的书包，看了看表，“还早呢。去吃点甜甜圈什么的吗？”
“好。”
小樟先迈开了步子，我则是在原地思索了一会儿，然后缓步跟上。
“——小樟。”
“嗯？怎么啦？”
“这只水母...送你吧。”我把手中的水蓝色的公仔抱到了身前递出去，“反正我也不用抱着玩偶才能睡着...”
“诶，真的吗？这可是你抓到的诶。”
“...我家里太多这种东西啦。”
“那...谢谢啦。”小樟甜甜一笑，然后接过了那只水母公仔。
其实这种东西在我家里也不多，不过我总是会将它们忽视。
毕竟夹娃娃这种事情...开心或许只能停留在得到心仪的目标的那一瞬间吧，但是之后便会将其遗忘、视而不见，直到有个人无意间问起其来由，才会为当时的自己感到自豪。
不过小樟不像是这种人呢。
“——说起来，湫雪这好像是第一次和我单独一起回家呢。”
但还是在路上玩起来了。
“好像...是吧。”
“那我要一直记住才行咯~和湫雪的，第一次~”
“能不能不要把事情说得这么奇怪。”
“好好~”
真是的...
——啪嗒。
一滴珠水落在了我的鼻尖，随后手指、头顶，都传来了同样的触感。
小樟似乎也注意到了，随即从书包里拿出了雨伞，把它撑开。
“——先一起撑吧。”
她一只手抓着水母公仔，一只手撑着伞，把我罩在了羽翼之下。“先到室内商场去，感觉这场雨会很大呢。”
毕竟有些时日没有下过雨了啊。
“呼~真的下得好大啊。”
小樟抖去伞上的雨水，感叹了起来，随后带着我到一个长椅上坐了下来。
她把那个水母公仔移到我的面前，大概是保持悬在我的脸侧吧，接着拿出了手机。
“咦？”
“别动哦。”她眨了眨眼，随后把手机的摄像头对准了我和水母公仔——咔嚓，“好啦。”
她也将我脸侧软绵绵的东西移开了。
“这是...？”
“和好朋友，一起，出来玩，然后，收到了，最好的，礼物。”她一边打字一边说，笑得很开心。
“是上传到社群网络了吗...？”
“...不开心吗？”
“啊，也不是不行...”我侧过脸，“只是觉得很少见...”
“没事啦~也就只有我的家里人会看到而已。”
“不是说这个啦...”
“唔？”
“我...很开心。”就连我自己都能感到自己的嘴角正在渐渐舒展开。
小樟晃了晃脑袋，然后笑出了声。
“湫雪你很容易满足呢。”
“是...嘛...？”
“这样超可爱的。”
“咦...”
“诶？我可不是有那种想法啦，我又不是变态...！”她轻轻咳嗽了一下，又把语调放低了，“湫雪一到公共场合就变得很安静了，还以为你很讨厌呢。”
“喔...”
“就是说啦，原本是想带你出来放松放松的，结果看你一直沉默寡言，害怕你不开心...之类的。不过看到你刚刚那个笑容，我就放心啦。”
原来我是一个这么麻烦的人吗。
“小樟不用害怕我会不开心哦。”我望着玻璃窗上滑落的雨滴，“小樟能意识到我心情不太好...这样我就很满足了。”
我也只能够和小樟说这种事了...她也很清楚的，所以才会提出邀请。
“那么，湫雪是要和我说了？那件似乎是只想和我说的事情。”
“嗯...”
我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
“放轻松点，不然说出来的可能只是几个词语哦。”
我试图让心跳平静下来，可是紧张感还是会堵塞在喉咙处。
不行...
小樟都这么信任我了...
我必须...
说出来...！
“如果说...”她充满希望的那双眼睛，终于还是让我有勇气吐露，“有一天...我告诉你们...【我很想死】之类的话...你们会...怎么想？”
大概是没有想到我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小樟的表情很明显地呆滞了一会儿，但很快又随着大脑的思考随之解冻。
她注视着我的眼睛，噘着嘴，水母公仔上显现出了几道褶皱。
“没想到你是个这么令人头疼的孩子...”
“...”
“啊，不开玩笑啦。这个问题嘛...是有点难回答哦。”她用一个手掌托着脸，然后又放下，继续正视着我。
“——如果是朝日的话，估计会想很久；但是我的话，我什么都不会想。”小樟此时的眼神有点严肃了起来，“我什么都不会想，只会马上开始阻止你去死。”
“但是...我要是就是想死呢？”
“那样的话，我会尝试二十四小时都跟在你身边吧。”
“你真的...很不懂善解人意呢。”我苦涩地笑了一下，瞥见小樟那坚毅又笨拙的目光，我却无法反驳她的想法。
“毕竟我不是朝日嘛...”她把那只水母公仔放在了我的腿上，“不过，就算你是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我也会尝试着去阻止你的。毕竟，这个世界上一定还会有人希望你能够健康快乐地活着。虽然说这样会很难受啦...但是...”
“——擅自地死掉，不是很自私吗？”
“...那样...就连抱怨都来不及了...”
“对，就是这样。不管是逝者还是生者，连抱怨对方都来不及了。”
...我还有许多话是没有向汐说出口的，明明我是有能力让她活下来的...
“——你还在因为小汐伤心吧...我知道这会是永远无法抚平的伤痛，但是...一直这个样子下去，不就连她的期待都做不到了吗？”
“...我没有真的说我想死啦...”
“可是你都能说出这种话了。”小樟强硬地捏着我的脸，“一定还是很难受吧。”
“嗯...我...想要帮助某个人...但是...”
“那个人还是想死吗？”
“是这样...然后我才意识到，我只是把自己对小汐的愧疚，加在了那个人身上...”
“这样并不是坏事哦。”
“可是她...不需要我...”
“啊~湫雪就是这点很让人伤脑筋呢。”
“诶？”
“你大概是在觉得自己没办法理解对方，所以会这么垂头丧气的吧。虽然小湫雪平常就是没有什么精神的。”
“——不过呢，有的事情并不是需要理解对方才能做到的。”
不需要理解...？
“那样不是很牵强吗...？”
“啊，说实话，我现在还是没办法理解湫雪呢...”
“...啊？”
“所以啊你看，只要能让对方安心，这样就足够了。”她指着我的脸，歪头笑着，“明明你也觉得我很莫名其妙，却还是会很安心，这不就是最好的拯救办法吗？”
我保持着沉默，微微缩了一下身子，室外的雨依磅礴，窗户上流泻而下的雨水犹如无声的哭泣。
...我现在缺失的...是使自己有面对选择的勇气。
但是我的选择只有一个。
我想要救下我眼前的一切。
即便这很幼稚...
可是汐说了...
要让我活着，活得更像自己些。
而我现在的愿望就是能够救下那个和汐的处境相同的孩子。
“谢谢你...小樟。”
“喔，被你夸了呢。”
我抱起水蓝色的水母公仔，它偌大的圆润的眼睛，很难让我不想到粒子那双明明充满空虚却又努力地用笨拙的视线去观察世界的眼睛。
...这样的她...怎么可能会愿意去死啊。
“那个...能陪我去一个地方吗？”
“可以哟，不过你现在还好吗？”
“我...不会勉强自己的...”
“那要是撑不住了就给我马上回家休息哦。”
“嗯...”
也正是小樟的温柔，就算是让人觉得无比强词夺理的关怀，甚至有些无理取闹，但正是她的【不理解】，才让她有更多的信心能陪在我身边。
要是是朝日的话...估计只会和我说汐的事情吧。但这也是她理解我的表现，但这样也会导致她只在意我的感受。
我虽然没有办法和粒子说清楚，但是我还能够站在她的身后。
她一定，是希望有一个人能够与她一同活下去的吧。
我在自己的伞下，听着啪嗒啪嗒的雨水打击声，踩着溅水的路面，在信号灯与路灯的闪烁下，寻找着昨天与粒子一同来到的那家餐厅。
“还好雨势有点减弱呢。”
跟在我一旁的小樟已经将那个水母公仔装进书包了。
...在离开商场前她是有要还给我的意思的。
大概意思是说...它对我来说意义很大...
不过我还是强送给她了。
“小樟平常会来这一带吃东西吗？”
“比较少来呢...等等。”她好像是突然想起来了什么，语气有点惊愕。
“嗯？”
“我们是不是忘买甜甜圈吃了？”
“是的呢...”
“啊算了~下次吧。”她冲着我笑了笑，“湫雪应该会原谅我的吧？”
“这...也不是你的错啊。”
从开始记事起，我就似乎很少有怪过别人。
大多数情况都是...
自责...？
我的性格就是这个样子...因为觉得自己是姐姐，所以什么事情都需要负起责任。不过小樟的意思里，有着我需要改变这个观念的想法吧...
“那就好~”
我站在透明的流淌着雨水，以及充斥着夏天气味的窗户边，望着店内的景光。
橙色的室内灯让人感到无比温暖，浓郁的香气从缝隙中逃逸而出，冲击着我的嗅觉。
小樟站在一旁，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我在朦胧的窗前聚焦着视线，试图找到那个身影。
我看到了昨天开我玩笑的女店员，我知道她没有恶意，并且她也没有注意到我在这个位置，但是我还是感到很尴尬。
她端着一盘饺子，娴熟地走向了一个座位，并将盘子放在了桌上。
我将视线向上移去，看见了仿佛海水的眼睛。
粒子...
我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但是也能发觉她此刻的情绪不太好。
...
我咬着牙，微微低下头。
“湫雪...”
小樟贴得更近，把手放在了我的肩上。
“今天...就到这里吧。”
我舒展出笑容。
“嗯，要我送你回去吗？”
“...”要不要呢...
既然是小樟的话，那就试着不逞强吧。
“——...那就...谢谢啦。”
“小粒子，刚刚...”
远坂姐的温和的声音在身前传来，她听上去有点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了？”
“昨天那个和你一起来的学姐...刚刚在门口站着哦。”
“...”
“不过她现在走开了。”
“这样啊...”
“...吵架了？要我去把她追过来吗？”
“没有...这样就好...”
今天...
没有学姐的气味呢。
◇◇◇
突如其来的大雨阻挡了我们的去路，我们只好在最近的饮料自动贩卖机旁的小棚下停留。
“怎么会正巧两个人都没带伞啊...”
我低声抱怨道。
“天气预报也没说呢。”
真亏这家伙还能继续笑出来。
她嗅着雨水与空气中的混着泥土味的花香，长舒一口气。
“——好开心啊~”
那笑起来的样子和不知天高地厚的时期的她如出一辙，只是我又在这一瞬间在脑中犹豫了无可计量的时长。
...虽然说还有事情问清楚，但如果问出去的话，我们一起躲雨的景象就只能是奢望了。
昨天的事情还是先放在一边吧。
“一时半会儿雨不会停了啊...”
“有什么想喝的吗？”
樱内挥了挥手中的硬币，飘飞的雨水挂在她刘海末梢，眼看就要流入她的眼眶之中。我叹口气，拿出纸巾帮她擦了擦。
结果她就这样愣在原地了。
...什么意思？
“...嗯？”我把手中的动作停下来了。
“...继续吧...”
她有点娇羞地轻声说。
在教室里还没有见过她这个样子呢。
她的眼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不断跳动，首先排除雨水。不过我也不太清楚就是了。
...难不成樱内其实很爱撒娇？这倒是以前不知道的。
啊，脸上也有点湿来着。
“——唔...”
刚开始给她擦脸，她便发出了这样的声音。
我赶忙收住了手，她则是手忙脚乱地冲到自动贩卖机前去了。
反应怎么这么大...
“——朝日，要、要喝什么...？”
“绿茶吧。”
我看她的动作特别慌张，我有点害怕她等一下就会向后倒去整个人都埋进雨中。
不过还好她不至于那么不小心，她安全地把一瓶绿茶递到了我的手中。她自己拿的也是绿茶来着。
“谢谢。”我拧开了瓶盖，喝了一口后，发现樱内只是抓着自己手中未开的瓶子，不止地发抖。
“...”会是很冷吗...？她这样比较娇小的躯体看上去确实很容易生病的样子。
“要把我的外套给你吗？”
这样她就变成穿两件外套了。
“啊...不用了谢谢...”
这样真的好吗？
我倒是也很清楚，樱内是在尝试捕捉我们之间过往的记忆。可是，越是这样，那些原本清晰的画面，却在脑中无意识地变得模糊了，渐渐被眼前的事物所取代。
这是我期待看到的画面吗...
原本应该永久停止的那个时钟，齿轮却被我们擅自推动，又开始继续运行下去。
...但是...
如果是期待着所谓的最好的结局，那我们就不应该这样做。
于是记忆又会被眼下的景象充斥得饱满起来。
而这样下去的话，我们之间的记忆一定不会想此刻这么美好。
所以啊...
“樱内——”
“那个——”
我们同时开口了。
她的脸在微弱的水珠反光中显得红晕无比，那眼神就像是快要溢出眼泪了。
“...你先说吧。”
看她这个样子，我有点不忍心打断，便让她先讲完。
“嗯...”她在书包里摸索着，最后拿出了一对发饰。啊，是还没下雨的时候买的。
“——这个...”她取下了太阳状的那枚，缓缓伸到我的面前，“...是属于你的。”
“给我的...？”
“对...作为...朋友的...最后的...礼物。”
最后...
我不禁倒吸一口气。
小心翼翼地抬起视线，可她已经把头低了下去。
“...这是...”
“虽然说...国中的时候就想给你些什么了...”
但是因为我从来不会索取什么，所以她到最后也不知道我到底喜欢什么。
因为害怕纠结了很久的礼物送到我手中时，却发现我并不喜欢，所以什么也没有给到我手中。
...所以才会有现在这幅景象。
“谢谢。”
我抓住了她的那只手，取下了那个太阳。
“...我也是...谢谢...”
大概...是在感谢我能收下吧。
...这个是樱内给我的第一个礼物。
也是国中同学送我的第一个礼物。
“——还有啊...！”她几乎快喊出来了，我分不清楚现在挂在她眼角的是雨水还是其他的什么东西。
...我们现在是高中生没错吧？
“——朝日...”
“我在听哦。”
“本来应该也是国中的时候就说的...”
在名古屋，五月就应该已经看不到樱花了。
但是，在我眼前的——
——是依旧还在不断寻找落脚点的，那片最让人着迷的花瓣。
“——...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