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剪头发。”

翅膀的拍打声将我的话音变得杂乱。

灌进口腔的风，让我的咽喉处有些干痒。

姐姐说，这样容易吞进虫子，但在高空的话，应该没问题。

利维坦下腹处的皮制成的鞍具，据说能够适应深海的高压。

我没见过什么利维坦，也没见过什么深海。

我只是在想象。

在一层层重叠的玻璃下，照映天空的眼眸活泼地眨动着。

深邃幽暗，但很有生气。

毕竟，美黎雅·潮心的大家都生活在那里。

叫什么五国同盟的，现在也就美黎雅·潮心我还未去过。

沾上水就会难受，我的动物性很好地得以体现。

不想去。

也就拒绝了邀请。

不过，如果是高处就没问题。

鹫羽靴本来就赋予了我飞翔的能力，我生来就是要划过荒原的。

对我现在的等级来说，长时间地飞翔还有些吃力。

所以我驯服了脚下赤鳞的龙，让它代步。

它自称沙曼罗达，是从灰烬中诞生的龙种。

姐姐为我准备了悬挂式的飞屋，与利维坦的鞍具缠结在一起，可供数十人起居。

虽然内饰豪华，设施也很完整，但如果没有适足的起落空间，就只能让沙曼罗达在半空浮停。

记忆已经有些遥远，但我记得小学院城并不满足降落的条件。

它好像还挺喜欢的，也就无所谓了。

在小学院城度过的短暂的学园生活——并未产生类似愁绪的情感浮现。

一方面我其实并不觉得怀念，另一方面，它通过某种形式一直停留在我的身旁。

“还是留着更好吧？”

莉莉安娜提出她的想法。

以前我们个子差不多，但现在我已经长高了。

她斜坐在鞍具上，靠着我的小腿。

她还穿着学院的校服。

我看了她一眼，在莉莉安娜体内的花种这三年生长得很茂盛，她的头发很长，在风中散乱。

“你为什么留这么长呀？”

“我们讨厌被剪断的感觉。”

“原来如此。”

“枯萎也是生命循环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在该落下的时候，它们就会洒落。”

“真方便呢。”

我的声带已经完全恢复。

但我还是不喜欢一口气说很长的话。

我想这是因为我是一名合格的倾听者。

很难得的、无意义的美德呢。

距离小学院城还有一段距离，我也跟着坐了下来。

莉莉安娜的脑袋顺势落在我的臂膊上。

我用狮子皮将我们盖住，隔绝风压。

“您为什么要剪头发呢？”

“不知道，忽然就想剪掉。”

莉莉安娜将我的发拢在掌心，向它轻轻吹气。

“好痒。”

“对不起。”

“你好喜欢我的头发哦。”

“也还好吧？毕竟是爱丽丝小姐的头发，不喜欢的人都该去死。”

“如果有人比你还喜欢呢？”

“也该去死。”

“嗯。”

她的身上有滑过花瓣的露水的气味。

莉莉安娜将一间房间改造成了花房，收集途中遇到的花种。

通过栽培、调配，制作香水。

因为莉莉安娜每次都很有兴致，我也会喷一些。

不愧是贵族。

这位娇贵的莉莉安娜开始舔咬我的头发。

“……现在？”

“爱丽丝小姐都要剪掉了，所以……”

“我准备留给你的呀？”

“诶……诶？”

“嗯。我不想穿的衣服，还有内衣，都在你那里。”

发丝还粘连在微微吐出的舌尖上。

莉莉安娜眨了眨眼，眼神躲闪。

早在哀荫镇里，我就因为睡得浅，而且太片段，正巧和莉莉安娜聊了很久学院的事。

发现她在收集我的物品，也是差不多的情况。

有一天我醒来的时候，莉莉安娜竟然不在身边。

正好我有些饿了，就来到飞屋的厨房。

厨房里预备了十年份的食材，一般只有我在用。

莉莉安娜在吃掉学院的花盘之后，就很少吃东西。

听她说还在消化。

安多恩则长期节食敬拜上神。

我看到莉莉安娜将我用过的水杯放在怀里，取了一只样式相同的水杯换上。

我披上狮子皮，拿了一块独角兽的腿肉，跟在莉莉安娜身后。

她回到花房，打开了藤架下一个隐秘的抽屉。

里面有很多我消失不见的东西，还有我的照片。

当然，不管是什么角度，我的照片都很完美。

前辈在和姐姐约会的中途做出来一个叫“相机”的玩具，属于照相用的魔法工艺。

原理与其他的魔法工艺相同，但只要放进底片，就可以快捷地将照相内容实体化。

也就是照片。

我觉得没什么意思，就送给莉莉安娜了。

她一直放在胃里——或者说她的消化腔。

我很快将腿肉吃完了，就回到床上躺下。

莉莉安娜很喜欢我，我也喜欢她。

既然她在意我的头发，就送给她好了。

我是这么打算的。

“一直舔着不清洁的话，会沾上味道的。”

我提醒着莉莉安娜。

在成为她们之后，莉莉安娜的体液变得很甜蜜。

就算将花瓣捣碎，也完全不能相比。

好几次吻在一起，到最后连我也会觉得头晕。

身体暖呼呼的，好像有什么被牵动了。

“……对不起。”

“嗯。那么，我要剪了。”

“啊！好的，我帮您挡风。”

莉莉安娜用手帕将我的头发擦干。

她将手指放在鞍具上。

从鞍具的裂痕中，抽出新芽，转眼生长为花茎。

她们有力地搏动，好像接连在一颗健康的心脏上。

从茎条上冒起花苞，大方明艳地张大，饱满地盛开。

层层交叠、相互掩映，天光从花瓣中透射，模糊好像截下了一段云彩。

喷发的花粉因为风力飞散开，朦胧的粉团缭绕身旁。

风势被阻挡了。

我的鼻子有些痒。

她们会随着花粉撒播，成为独立的个体。

从她们变为它，正是生命的循环。

它与魔法似是而非，大概可以称为生命的奇迹。

“喂、米安，出来。”

我将圣剑——也就是米安，从剑鞘中拔出。

剑身上有着一圈微小的齿痕。

勇者选拔时，它选中了我。

我嫌弃它麻烦，但是它却强硬地赖着我。

我觉得它想杀了我。

不过，在成为勇者第一年的十二月二十五日，不知道从哪里跳出来一位带着红色软绒三角帽的鳄鱼，将米安教训了一顿。

它自称“圣诞老人”，因为米安是坏孩子，所以发誓要踢米安的屁股。

要是圣剑死掉了会更麻烦，我就让圣诞老人留它一命。

在和迷宫的同伴聊天的时候，加百列告诉我，圣剑的实质是米安原虫。

在他的世纪，曾被打入地狱。

我不知道什么是世纪，也不知道什么是地狱。

在那之后，我就将圣剑称为米安了。

米安的表面隆起脓包，它无限大也无限小，得以保持圣剑的外形。

“……你做什么，勇者。”

它的声音平淡，没有起伏，类似于正在模仿着发声。

莉莉安娜一直不喜欢米安，朝它吐舌头。

“给我剪头发。”

“剪……头发？”

“剪得利索一些，我要送给莉莉。”

莉莉是我对莉莉安娜的爱称。

“——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

“很方便的东西。”

“上次让我切水果，再上次是因为想要切什么世上最硬的石头，你以为我是什么？勇者，我可是能够切开月亮的虫豸，吞食万籁的原虫，哪怕是地核也——”

“也无法将你熔铸。太好了呢，你还可以替那些熔岩石巨人剪头发。”

莉莉安娜语气不善地嘲弄着它。

大概是因为，同为星间生物，她们的情感涟漪影响到了她。

我戳着莉莉安娜的脸颊。

她的怨愤也就自然被羞情覆盖了。

“快点，给我剪头发。”

我重复了一遍。

同时，我拿出手机。

只要一个按键，我就能为米安施加痛苦。

我很少戏弄猎物，认为这有失狩猎的公正。

但既然莉莉安娜不喜欢，那就没办法了。

“等、等下！勇者，我会做的……我会做的。”

就算是模仿出来的声音，我还是能听出它有些慌乱。

它被太阳的能量驱动，一粒粒光点从粉团中飘入，汇聚在它的壁上。

相互堆挤的肉褶很快变化为一柄剪刀。

我等了一会，它还是未动。

“……剪到哪里？”

“剪到合适的位置。”

“所以是哪里啊？”

“合适的位置。”

“你——可恶可恶可恶……”

莉莉安娜操纵着花束恐吓它。

她也是被前辈庇护着的人，所以米安同样没有胆量冒犯莉莉安娜。

“我剪了。”

“为什么要告诉我？”

“啊啊啊——烦死了！”

像是为了从窘迫的境地中逃离，米安三两下为我修剪好了。

它剪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就停下了。

我将发的末端用手托着，掂了掂。

重量长度都很适宜，而且轻透。

“辛苦你了。”

不愿意再搭理我的米安，狼狈地变回圣剑，然后自觉缩进剑鞘中。

我从狮子皮上拔下一根绒毛，将头发弯折然后轻轻捆起来。

曾经我的一部分们现在惺惺相惜，完美地融为一体。

我将它放在莉莉安娜手中。

她吞咽唾液，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只是头发而已。”

“是爱丽丝小姐的头发。”

“有区别吗？”

“有的！”

“好吧。”

既然头发已经剪好了，花粉就有些碍眼。

我将它们拨开，眺望云海。

还未正式探索过迷宫第二层的我，竟然有些想要踏足其中。

在姐姐和前辈前往约会之后，迷宫的同伴就经常外出。

为了不被前辈知道，它们一般会找我商量。

加百列他现在就在小学院城，也是他邀请我去那里的。

——这里将会发生有趣的事情，过来看看吧。

三年里不断漫无目的地巡游世界，终于觉得有些腻味了。

转换口味，用有趣的事情调剂一下吧。

而且师傅也在小学院城，正好可以向它请教NBS的技巧。

在我过十五岁生日的那天，前辈解锁了我的一部分权限。

我可以查看所有手机使用者的实时位置，不过无法直接干涉也就没有意义。

我可以无上限地刷取信用点数，但因为成就感，所以不管是NBS还是别的什么，我都通过兑换实际的信用点数进行消费。

我可以共享自己的权限，我就让莉莉安娜也获得了对等的权限。

顺带一提，现在迷宫的探索深度是第二层的七成，由一名五十六等的野兽祭师保持。

她很好地琢磨出加百列在布置楼层时的思路，可惜被同伴背叛，第二层的情报也未能带出迷宫。

前辈想让我借助勇者的声名，开设直播。

内容是探索各大热门的迷宫，然后将属于我们的迷宫巧妙地混进去。

我当然没有意见。

不过姐姐她是觉得，贸然将迷宫这一敏感的主题作为内容会引起冒险者公会的不满，可以先从别的内容下手。

比如游戏。

借助手机的权限，我偷听到师傅其实手头很紧。

那么，只要给足够多的钱就一定没有问题。

还有姐姐的事务所可以帮忙造势，再调动天上天教会的人，很容易让师傅尝到甜头。

“——爱丽丝小姐，安多恩说他醒过来了。”

查看着手机的莉莉安娜，忽然出声。

在踏上小学院城的长途前，捡到的一个半死不活的龙人。

好像是芙兰朵人类联合王国的一位王子，同为母国，在安多恩的请求下，也就放在飞屋里救治着。

醒过来了吗？

醒过来了啊。

我懒得从鞍具上下去。

“你让他问一下发生了什么。不愿意说就拷问出来。”

姐姐是教会的神使，见她如见上神。

作为妹妹，我的语言也具备着同等的效力。

“拷问……好了，爱丽丝小姐。”

传达我的信息之后，莉莉安娜在鞍具上扎根。

她希冀地看着我。

“爱丽丝小姐……”

“忍耐不了了吗？”

“是的……尽管已经收到了头发，但是改变风格的爱丽丝小姐还是……”

“好吧。”

我俯下身。

漫长而湿粘的吻持续着，直到植物性的莉莉安娜发出动物的呜咽声。

我知道快要降落了，有些事情可以延后。比如夜晚，一切秘密的始终。

远处小学院城的轮廓正从雾霭中浮起，像一枚被含在云海中的银币。

被我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