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过去,工作的事项仍没有进展。
这几天,安妮的生活很是规律。
七点准时起床,错开对房女人的洗漱时间,慢悠悠从容地进行清洁。
七点三十分,回床(垫)再次休息,补充精力。
九点换洗衣物然后离开旅馆,拜访小学院城所有可能需要人手的地方。
十二点整在街道的长椅上稍事整备,享用午餐。
之后,重复上午的活动。
十五点回到旅馆,与在CB上结识的亲友闲聊。
等到十六点——
敲门声在屏幕上时间跳转的同时响起。
声音有些沉闷,应该是用手背叩响的。
等候已久的安妮,起身将女孩领进门。
十天前提醒安妮喘息声太大的女孩,名为伊策尔。
她并未提起自己的姓氏,安妮也没有在意。
真要交换双方的名姓,反而是安妮要觉得为难。
毕竟“宁卓”作为被精灵占有的氏名,解释起来会很麻烦。
安妮也不想勾心斗角,为了糊弄一个小女孩用上假名。
“自己找地方坐吧。”
安妮将行囊合上,为伊策尔腾出空间。
虽然是由阁楼改建来的,被倾斜的墙体挤占,但容纳她们两人仍然十分宽裕。
伊策尔提起裙摆的两侧,将它们顺着腿部托着,侧身坐下。
她身上散发着幽微的精油气味,香型很有透明感,让安妮觉得慵懒。
毫无疑问,这是在贵族间流通的品种,安妮猜测伊策尔应该是某位贵族之女。
大概是家族发生了变故,与姐姐流亡到了小学院城,相依为命吧。
或者是一对不受宠的私生女,被软禁于此。
在白狮子城,安妮见过很多类似的事情,所以并不意外。
伊策尔看起来很有教养,但不谙世事。
她捏着裙摆的蕾丝缎边,很有活力地在房间里看来看去。
“……又不是第一次来了,还这么好奇啊?”
“是的……因为安妮小姐经常整理,所以每一次来都不太一样。”
“我都没感觉。”
“嗯……你看,衣架的滚轮在地板上留下了相互覆盖的拖痕,我想是安妮小姐在晒衣服的时候,把被褥收起来,然后将衣架推到天窗下的关系。”
“好厉害啊,你是侦探吗?”
“靠在墙边能听到滚轮转动的声音,我只是……无事可做。”
“好吧。”
安妮想了一下,轻拽伊策尔的衣角。
“坐过来一点。”
“……可以吗?”
“你这么看着我,才让我觉得不自在。”
“啊,就是说……”
“这几天难受死了,好像我欺负你似的。”
“对不起……”
“那就坐过来一点。”
安妮向着房间内侧挪了挪。
晒干的衣物挂在衣架上,有一股陈旧的皂角气味。
床垫并不宽阔,填充物减弱了弹簧的声音。
伊策尔发出很可爱的吸气声,将高跟的鞋子脱下并起,放在一旁。
她拍打裙身让它变得宽松,混合着布料摩挲的沙沙声,伊策尔几乎是爬着坐到床垫上。被她压在身下的裙边翻卷着,随着身体的转动绞成一团。
连带着肩膀处的布料也被扯紧,露出伊策尔一部分光洁的后背。
“安妮小姐,能,能请你帮我拉一下背上的……”
据说贵族昂贵的衣服都有夹层,内部有一条松紧带辅助穿戴,所以现在她是被限制住了吗?
伊策尔一般会在安妮房间休息三个小时。
如果不管的话,一定会留下折痕。
她姐姐看着这么严厉,要是再被这些不必要的压力影响,伊策尔也太可怜了。
虽然没有经验,但也只能帮忙了。
于是,安妮伸手在伊策尔的背部摸索。
平整、光滑,甚至让人觉得它还是丝线时,便注定会被纺织成现在的样子。
安妮胡思乱想着,手指从腰部开始向上丈量,很快便触碰到了布料内部的起伏。
这就是松紧带吧。
缠得这么紧,难怪会不好受。
安妮试着将它解开。
不知为何,伊策尔轻轻颤抖着避开了安妮。
“还请矜持一些,安妮小姐。”
忽然就被责备了。
这是十天里常发生的事。
还请检点一些、还请得体一些、还请严肃一些——
没有真正受过苦的人,常将这些意指挂在嘴边。
安妮并不反感。
和这么个小女孩怄气,也太幼稚了。
也许还有别的理由,但安妮认为她不需要想得太明白。
“我又怎么了?”
安妮从床垫上坐起来,贴近伊策尔的耳朵。
她们的影子在倾斜的墙面上交叠,像两株被迫缠绕的藤蔓。
耳廓圆润,耳翼泛着浅浅的红晕。
漂亮的、人类的耳朵。
看着这么娇贵、这么完整,在尾巷的话,安妮应该会忍不住往上面打洞。
安妮的耳廓上也有。
但比起在青年人中建立威信,更多是一种仿效。
母亲的精灵耳上就有还未愈合的穿孔。
那是她精灵血脉的物证。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没有继承这一点呢……
与轻盈高贵的精灵相比,人类就像在泥巴里打滚太多,总是怀抱着不切实际的配得感。
如果自己也生着纤长的精灵耳,安妮一定会轻松许多。
她会成为人类中的异类,在安戈洛神甫收养自己前,便被排外的人类杀掉。
当然,运气好点,她会被剪掉耳朵,然后放任。
“你你你——你凑得太近了!安妮小姐!”
伊策尔差点跳起来。
果然是小孩子呢,就连害羞都要找个正经理由。
“床垫就这么小,伸出腿也挂不开,就这么样喽。”
“但是!”
“好啦,这么害羞,真不知道你家里的仆人要怎么服侍你。”
贵族对仆人的依赖正是它们堕性的来由。
比如白狮子城,奎斯齐家的每一位少爷小姐,要想和这些人交际,得先通知仆人,然后仆人再通知传递消息的仆人,由它传信给贴身仆人,才能让少爷小姐知道。
好像是因为提到了以前充实幸福的生活,落差感让伊策尔忽然沉默了。
原来扭捏地耸动着的肩膀也变得有些僵硬,不过还是很水润。
滑溜溜的。
“……我没有仆人,大家都是朋友。而且,我是自己换的。”
“啊……是已经没落了啊。”
“才不是!你这么想让我很伤心……安妮小姐的想法一直很古怪呢。”
“没有吧。”
贵族等于仆人加仆人加仆人加仆人加一个被奉承的人。
没落的贵族等于一个被奉承的人屈尊生活。
这不是王国制度的基调吗?
——以上,是安戈洛神甫在准备早祷时,同安妮调侃的。
安戈洛神甫充满长者的智慧。
“……算了,还有时间……”
“什么?”
“没、什、么!”
“好吵。”
安妮捂起耳朵嘟囔着。
明明是伊策尔告诉安妮,墙壁的隔音效果很差,现在又不讲理地大喊大叫。
都说贵族很看重声名,和安妮这么个小学院城的闲散人员混在一起,很容易传出不检点的流言。
她不在意吗?
还是说,这也是贵族矛盾性的一种体现……
算了,思考起来好麻烦。
想要靠在被褥上放松,却被伊策尔抓住手腕,放在她的腹部。
镶边的缎带像是浪花扑打在安妮的掌心。
“……帮我一下,安妮小姐。这身衣服设计出来,就不是为了让我一个人穿脱的。”
“多此一举。”
“是啊……多此一举。”
“我帮你,行吧?这种麻烦的衣服以后少穿点。”
安妮将手抽回来。
放在人家的腹部,会显得自己很轻浮。
乡下的白狮子城来的安妮,已经不想在和贵族牵扯了。
都沦落到挤在廉价旅馆了,还穿着这一身衣服,伊策尔心里大概还是期待着回归贵族生活的。
安妮重新开始上手。
“我也不想……等,等一下!安妮小姐,不要再摸文……再摸那里了!”
“……你来教我怎么整理。”
“啊,对不起……因为太开心,所以忘记安妮小姐不知道……”
“开心?”
“开心。总、总之!安妮小姐,请先解开这个绳结。”
伊策尔触碰着自己的颈项确认方位,最后停留在后颈一个隐秘的绳结上。
安妮摸了过去。
碰到那个精巧的绳结时,伊策尔的呼吸明显停滞了一瞬。
绳结微弱地颤抖着,好像被伊策尔皮肤下的血液流经,难以承受。
不管怎么说,都算是顺利地解开了。
“勒疼了?”
“不……只是有些痒。”
束缚逐渐松开,伊策尔的声音更加柔软。
“然后呢?”
“之后,请你摸到我身体的侧边,那里应该有两条系带。对,你将它……将它松开些,然后换一个孔穿进去。”
“要重新系好吗?”
“是的。麻烦你了,安妮小姐。”
因为长时间地贴在一起,伊策尔的精油气味中也混合了安妮身上粗糙棉布的味道。
就好像——好像她被安妮玷污。
可怕的念头让安妮觉得有些好笑,不小心靠在伊策尔肩膀上笑了出来。
“呀——安安安安妮小姐!还请!”
“……检点一些,我知道的。”
“不要做会让我误会的事情。”
“你换一身衣服就不会误会了吧?”
“请不要改变话题。”
“哪有?”
无法理解。
“好了。”
就算在尾巷经历过太多殴斗,安妮的手指依旧很灵巧。
所谓精灵的血脉,就是如此。
安妮身为王国叛徒的父亲,在四十年前便被处刑了,那时的安妮还处在胎儿期。
精灵的胎儿期很长,会持续五十年,但她的身体混入了人类之血,所以只持续了二十多年。
并不完整的精灵特质,还真是方便呢。
想要将伊策尔后颈的绳结重新系好,她却躲开了。
“……这里就松开好了。”
“想改变风格啊。”
“唔……可以这么说。”
“落在两边还挺轻盈的。”
“你能这么觉得,我很开心。”
“你姐姐她……”
“没关系。如果她生气了,我就重新系回去。”
“哎呀,那我明天就看不到了?”
“……在来这里之前,我再单独解开。”
“算了吧。太麻烦了。”
“完全没有。”
“……随便你吧。”
因为伊策尔的事情耽误了太久。
安妮重新靠在被褥上,打开手机的时候,CB上弹出了很多私信的消息。
在NBS——即,《Nerd By Sunlight》在玩家群体中的缩写——中结交的亲友,发展到了CB上。
—喂
—在吗
—在吗
—在吗
发送重复的私信,看起来有些阴沉但其实性格很好的“杀死三月兔”,是安妮的几名亲友中最沉迷NBS的那一个。
所有能够购买的角色其隐藏技能、换装以及换装的换色,她都收集齐全。
安妮不敢想象在手机的另一头,杀死三月兔到底投入了多少资产。
手机内部的交易只能通过所谓“信用点数”进行,而信用点数的获取,需要在现实进行类似于献祭的仪式。
将待献祭的物品放在手机的接收口进行标记,然后将它转移。
可怕可怕可怕——
总觉得,一旦启动了献祭,迟早有一天手机会在安妮无意识的时候,将她也打上标记,然后……
安妮不敢再往下想了。
我这边发生了点事情—
马上来—
她也来吗—
杀死三月兔的好友,“请输入昵称”,也就是安妮曾在CB上看到过她分享的人。
她好可爱,好喜欢她之类的。
而就这几天的观察来看,请输入昵称喜欢杀死三月兔。
有时候安妮会觉得自己很多余。
所以,后者大概已经回应了前者的感情。
但是,请输入昵称这家伙,每天还要分享这些无意义的话,安妮完全无法理解。
“……安妮小姐很喜欢呢,那个游戏。”
“啊,在玩腻之前。”
“诶……好负心的说法。”
“你才是,Longs有那么好看吗?”
“能够分享属于自己的生活,是很幸福的一件事。”
“是好危险才对吧?”
“安妮小姐不会懂的。”
“嗯嗯,你说得对。”
相互理解什么的,这世上是不存在的。
就连母亲都随时可能发生改变,安妮已经没有能够寄托的人了。
熟练地打开NBS,安妮进入竞赛模式,与两人进行匹配。
华丽的入场特效之后,穿戴着前所未见金属装扮的杀死三月兔的角色,经过几次性能调整变得很弱势。
不过,这名角色有着目前版本最昂贵的装扮,所以杀死三月兔很喜欢。
真任性呢。
当然,再怎么样也比一味哀怨更好。
虽然目前NBS的稳定玩家只有七百人,但考虑到手机这玩意五十枚金币的入场费,已经足够不可思议了。
而且,这让安妮确认了一个不怎么显明的道理。
即,门槛并不意味着内部群体的综合素质。
包括杀死三月兔在内,大家在NBS中的技术都很生涩。
比如在扮演Nerd方时,不会根据Chad方的角色调整策略。
甚至最基本的地形与任务物品的刷新规律都一知半解,完全无法预测Chad的行动。
事实上,安妮还挺享受这个过程的。
变相带来的压力,让游戏具备更高的可玩性。
因为不论是扮演Chad还是Nerd,到最后安妮总能获胜,这让她在NBS的社群中很受欢迎。
作为逃避不利的小学院城生活的消遣,安妮认为自己很长一段时间都离不开它了。
“……说起来,安妮小姐听说了吗?”
“嗯……怎么了?”
“勇者啊,好像要来小学院城哦。”
“哦哦。”
“也就是说,这里会举办庆典……”
“庆典啊,会很热闹吧。”
“所以——那个,就是,安妮小姐!”
伊策尔的手掩在屏幕上。
作为获取注意的一种行为,这是无效的。
手机与个体的联系更为深入,不会受到物理手段的干扰。
安妮耐心地看着靠在自己身旁,局促不安的伊策尔。
对付匹配到的二流Chad玩家,她无需太认真。
“哎呀,你该不会是在邀请我吧?”
“想请你一起——诶?等,等一下!安妮小姐!你怎么知道……”
“嗯嗯,我就是知道。你姐姐那边没问题吗?”
“唔……我会尽量避开她……”
“那么,我应该是有空的。”
为了迎接勇者,典礼的布置人、承办方等等,肯定会被好几次核查身份。
安妮这种外来的、暂住在旅馆的人,怎么想都会被筛除。
杀死三月兔过几天也有私事需要处理,不能上线游戏。
好像很闲呢。
“啊!太好了……那个,就是说,我会做好准备的。”
“这么认真啊?”
“嗯……毕竟,这是人生一次的典仪啊。”
如此伤悲的态度,简直就是——
“老太太吗?”
“什……真是的,安妮小姐,还请你严肃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