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乌的出生,像一个低劣的玩笑。
帝国军人与大陆女子婚配这种事,在帝国推行新大陆开拓计划前,是极其少见的。
对高贵的帝国人来说,与孱弱、落后的大陆人婚配,并不算一件光彩的事。为此,乌的父亲在军驻地中,没少受到同伍的嘲笑——
不过,所谓的“婚配”也有一半算是强抢。乌的父亲早在本土就有原配。他“迎娶”乌的母亲的理由,只是解闷而已。
乌就这样出生在大陆东北角的土地上。
乌出生两年后,事变爆发,母女随父亲调回本土。
父亲将她们安置在家乡的老宅中。父亲是当地的地主出身。
母亲成了妾室——这样说也不妥。维新以后,帝国已颁布了一夫一妻的法令,所以母亲连个名分也没有。
住在偏房中的佣人——这样概括更为妥帖吧。
乌的记忆就是从这时开始的。
乌从小就跟着母亲做工。洗衣、做饭、劈柴。
原配所生的大小姐,总是身着精致和服,对乌投以轻蔑的目光。
更令乌难受的,是母亲常受的冷眼。
父亲很少在家,不断随着部队调动。休假时,带给乌和大小姐的礼物倒是一样的——他所做的,也仅此而已。
生活还勉强过得去吧,有一口饭吃。
父亲的死讯传回乡那年,乌八岁。
光荣地在前线为蝗国玉碎了。
母亲说不上有多悲伤。
她更担心自己和孩子会丢失容身之所。
“滚出去!”葬礼上,原配对着母亲大喊。
“滚出我们家,你这个被捡回来的妓女!带着你的野种滚!”
什么都带不走。双手空空地离开家。
承蒙圣母的垂爱。
一家学院附属的教堂,收留了母女作为义工。
这家教堂的神父过去也曾在大陆传教,因此,他格外同情母亲的遭遇。
“不过,你们还是不要入教的好。”他说。“最近,特高三番五次地来要求我们禁止传播‘自由主义’和‘有毒的西方思想’。恐怕我能留下的时日也不多了吧。”
乌作为特殊的学生,进入学院学习。
母亲留在教堂工作。
第三年,母亲死了。
乌不知道母亲年轻时的样子。
她有记忆时,已经和母亲一同住在老宅的偏房里了。
小时候,常常听见母亲躲在柴堆后哭泣。后来,也不怎么哭了。
凝固的污雪、冻硬的木头。母亲机械地坐在门外劈柴。
正房太太坐在室内的火炉旁,温热的茶壶散发着花果的清香。
那时起,乌就恨父亲。恨大太太,大小姐。有时,也恨母亲。
母亲几乎不对她说这些。
死前卧在病榻上的母亲,却又莫名地喃喃自语起来。
躺在教堂昏暗的地下室内。无论乌是否在身边,母亲总是在说话。对着空气、地面和天花板。她的嘴唇不断翕动着,为在世间最后留下一点点痕迹苦苦挣扎。
仇恨、后悔、愁苦、不甘。更多的,无奈。
她滔滔不绝的声音,给乌留下了这些。
然后,撒手而去。
二
教堂的宗教活动,在大洋战争爆发前一年,就已被限制得基本停止了。
学院的功课只有半日。夜晚的乌常常无事可做。
教堂所在的后山有一条小道,几近荒废。沿着这条路,走上很远很远,可以一直下到无人的荒滩。
乌喜欢坐在荒滩边发呆。
黑色的大海无边无际。潮声熙熙,海鸟高旋。
安静的世界里,只余下她一人。
神父离开了教堂,遣送回国。教堂关停后,乌转入了后山的神社。
一年,两年,三年。与世隔绝的深山中,岁月悄无声息地流逝。
漫长的战争也迎来了尾声。
这天,乌同往日般坐在海滩边。
不知不觉间,天空中集起了雨云。
霎那,滂沱大雨倾盆而下。海面狂风咆哮。
乌连忙躲到不远处的岩洞中。岩洞是她小小的另一个家。
朦胧间,她好像看见云中飞出一个细小的黑点。
她望着黑点在狂风中摇摆。
越来越近。雨声中混进了发动机的轰鸣。一架无论如何不该出现在此地的战斗机,低空盘旋而来。
雨势渐熄。机头缓缓放平,一圈圈地盘旋后,飞机切入合适的角度,开始地朝着海滩迫近。
机轮触到半湿滑的沙地,往前滑行仅仅数尺,陷进沙中。伴随着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机头猛地一栽,机尾翘起,飞机险些翻覆。
机身满是泥沙。扭曲的螺旋桨停止转动。
乌从岩洞口走出,心跳急促。
风雨迷蒙中,驾驶舱的盖子被人从里面推开。
一个模糊的身影挣扎着爬出机舱,屡屡鲜血顺着雨水滴落在灰白的沙滩上。
乌下意识地想退后,却又停步。
她还没意识到,这次邂逅,将会改变她一生的轨迹。
三
羽就这样住在了岩洞中。乌每日为她送来食物和饮水。夜深无人时,偶也会带她回到神社。
她们无话不谈。素不相识的两人,有着意外多的共同语言。
冬天时,双手浸泡在冻水中的痛楚,习惯后会变成微微的暖意。木刺扎进手中的痛感,被铁钳烫伤的疤痕。
很多年来,羽第一次和人聊起这些。她的同学、同事,无不是出身小富之家。
“十几年过去,人们的生活还是这样。”羽喃喃地说。她想起叛军起事的雪夜,联队长喊出的那些煽动口号。可是,有什么改变?
她已经比红还大了。
“我的画还不错吧?”
羽常常对乌展示她在海边的素描。
比起海军学校,这里的大海,更为广阔,更为寂寥。
“你来我们学校当美术老师好了。”乌说。
“好呀。”羽说。“这倒是个好主意。那我该换个名字吧?”
可留痕迹的过去,都被大火烧灼得干干净净。伪造个新的身份,对羽并非难事。
“就叫绘子吧。”羽说。
真是意外。
绘子第一次看到志摩子的姓时,在想,这会不会是巧合。
去查查好了。名门望族的关系,在公开资料上便容易找到。
家中老人的肖像和姓名——
有了。
正是当年那位将军。
绘子终于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
羽的仇恨。乌的仇恨。勾兑在一起的烈焰,染上妖魅的色泽。
“这样好吗?”乌问。“有很多无辜的人。”
“无辜?这座学院里的人,有几个无辜?
“她们的锦衣玉食,哪一个不是来自父辈搜刮的财富?
“你不需要做什么,”羽说,“我亲自动手。给我一点点协力就好。”
那么,至少,雪知子是无辜的吧,乌想。
“葬礼那天,一定有很多人去吧?”
“嗯。所以,佛寺那边,也要请你好好协助了。”
四
空空荡荡。
站在海边的高崖上,望着远处山丘上升起的熊熊火球,羽只觉得内心空空荡荡。
自己所宣泄的,究竟是什么呢?
仇恨?红的遗志?对国家的愤怒?
红杀死这些人,是想建成一个更好的国家。——也许是这样吧。
而羽,只是想单纯地复仇。
把这些漠视她童年苦难的人、让她青春的空耗人、害死红的人、躲在后方大发横财的人、最后又把她送到前线去送死的人,杀死。
山丘开始腾起股股烟尘。此刻,这些仇恨又忽然变得微不足道,轻若泥尘了。
旁人大概会称自己为恶鬼吧。漠视生命的恶鬼。
羽不在乎。她转身,紧握着吊坠盒,面朝大海,纵身跃下。
Chapter尾声
恐怖袭击后十天,绘子的遗体在海边被渔民发现。
这样,事情总算有个了结。
事情也许有了些改变,也许没有。北港的高层死了不少人;临近城市的企业家们高高兴兴地把自己的公司开了过来,愉快地并购了陷入混乱的当地产业。
圣莉安学院暂时关停了。学生们并没有都在爆炸中死去;大多只是受了不同程度的伤。不过,雪知子和乌是仅有的、毫发无损的人。
乌坐上了前往江都的列车。雪知子听说,那是她一位朋友的故乡。尽管历经战火,早也不是从前的江都,她是想去看看。至于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了。
雪知子在车站向她挥别。
政府的统一安排下,雪知子又转入了当地的另一所高中。时间滚滚向前,过去很快被淡忘。
几年后,遥远半岛上的又一场战争,复苏了死气沉沉的经济。国家从废墟中缓缓苏醒,重新走上发展的轨道。
樱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作为会社职员的雪知子再回到圣莉安学院的旧址时,这里已经新建成了一所大学。过去的后山,被新建的两幢教学楼所覆盖,她绕着红砖墙缓步而行,只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找到关于当年那起案件的小小纪念碑。
什么都不剩下。她也没再见过乌。
遥远得像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她沿着长长的坡道步行而下,步入夜色,消失在灯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