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羽记不清自己父母的模样。
江都大地震那年,遍地都是丧亲的婴儿。
水泥的残躯和钢筋的断肢层层叠叠地垒在一起,木制房子在大火中燃烧。微弱的呼吸声和凄厉的哀嚎随着噼啪作响的火风流动,渐渐熄灭在凋谢的天光中。
大火燃烧了整夜,留下满地的焦黑和破碎。扭曲、变形的物体随处可见,正如恶鬼般满身漆黑地蹒跚在废墟中的行人。
羽不知道这一年自己多少岁。孤儿院说她是三岁,那她就是三岁吧。生日什么的,当然也不知道。
没有过去、没有亲人。一切都在大火中焚尽了。
说没有亲人,也许不那么妥帖。
在孤儿院里,她有了一个大她四岁的姐姐,唤作红。
红对谁都很好。对大人知礼,对孩子亲切。羽不知道为何红对自己格外好;也许是因为自己太懦弱、太黏着她,而红又太心软了吧。
孤儿院的条件很简陋。食物只有简单的稀粥和咸菜。
除了基础的教育课程,还要学习缝纫、手工、木工等劳动课。娇小孱弱的身体,从事着与体格不符的体力劳作。大一些的孩子会被安排外出做工,以支持孤儿院的收入。红总会偷偷带回些东西。缝纫时边角料织成的手帕、木头雕的小球、被体温捂化了的巧克力,拆开时的包装纸总是黏糊糊的。
睡觉也是几十人的大通铺。红偷偷换到了羽旁边的床位。被子很薄很薄,冬天时,孩子们抱团挤在一起才能取暖。因为太冷不舍得开门窗,一氧化碳中毒而死这样的事也是屡见不鲜。
很累时,常常一躺下就睡着了。反是若偶有空闲,羽总是辗转反侧,很难入眠。那时,她要么望着窗外的寒星发呆,要么低声地和红聊天。
——我们的生活,怎样才能好一些呢?羽问红。
好好工作、好好读书,红说。我们还太小了。
——读书会有用吗?
会有用的,红说。穷人家的孩子,最好的出路就是参军了。如果能考上军校,毕业后就能直接当军官了呢。
——红姐姐,你要考哪里?
我要考海军兵学校。那是全国最好的军校。
——那我也要考。
嗯。我们一起好好念书。
红和羽的成绩格外的好。慈善家和各种奖学基金并不吝啬于给孩子们一点小小的支持;孤儿院的老师也乐见得偶有一两个也许有出息的孩子。红考入当地高中的那年,她甚至和羽分到了院里的一间双人房。尽管依旧狭隘逼仄,但羽很喜欢这里。
她第一次有了家的感觉。夜晚,煤油灯里飘起暖黄的小小火苗,屋外细小的雪花缓缓落下,房间里只有红翻动书页的摩挲声。
羽喜欢书页里油墨未散的香气,喜欢老旧书桌上温柔的划痕。她喜欢红踩着梯子上床时的吱呀晃动,喜欢在房角角落里静静蒙尘的蜘蛛网。
她最喜欢的,是透过窗上模糊的倒影,看着红的样子。
有些瞬间如永恒般镌刻。
红没有如愿考上海军兵学校。长期在劣质环境下读书,她没能通过海军严苛的视力检测,倒是混过了陆军的体检。
于是,阴差阳错地,她成了陆军士官学校的新生。
拿到录取通知的那一天,院长高兴得请她们吃了一次大餐。那是羽第一次走进商业街上那些琳琅的店铺,第一次听见唱片机里传出的悠扬声调,看见穿着西装的仆人端着餐盘来回。然后,院长领着她们走进一家照相馆。拍了一张三人的合照。红站在左边,羽站在右边,院长坐在中央。
红偷偷用自己攒的钱和羽又拍了一张。羽自己买下一个小小的吊坠盒,收在怀里。
“以后,你就是蝗国的军官了呀!”院长高兴地拍着红的后背,“一定要为天蝗毙下尽忠呀!蝗国的兴衰,全靠你们这些青年才俊啦!”
尽管生活还是很艰苦,但好想,总还算值得。
未来,总归充满着希望。那时,羽和红都这样想。
同一年,在红和羽一无所知的遥远大洋彼岸,虚空繁荣的倒塌在全世界激起了一阵海啸般的狂潮。
次年,帝国也再无力应对国内起伏的民怨和动荡的治安。
最终,受难的却是异国的无辜百姓。
大陆的一角,帝国垂涎已久的富饶之土。在没有得到任何许可和批准的情况下,关东驻军私自发动侵略战争。高坐在蝗居深苑的天蝗至尊,也乐见得麾下的马鹿们用命给自己换来荣耀和财富,正如二十六年前那群为蝗国玉碎的猪突民草一般。
然后,对终于到手的新疆土,血淋淋的耕犁和榨取后,财富源源不断地送入隔洋的本岛上。
可不知为何,生活仍不见多少起色,军费倒是一年年地涨上去。
下一年,随着最后一任政党首相被军方近乎处决般地枪杀,帝国无可挽回地向着前路狂奔。
协明九年,羽拿到了海军兵学校的录取通知。
这一年,红从陆军士官学校毕业,分配到第一师团任少尉,驻地正是江都。
羽很开心。但也很茫然。
她常常和红见面。即使在学校的日子,也有书信来往。
但,红好像跟以前有什么不一样。
红不再说“未来”要怎么样了。
军队就是一颗巨大的裙带菜!红愤然道。国家也是!普通人家的子弟,即使有幸往上爬一点点,也会止步在某道无形而巨大的屏障前。
深山中的别馆林立而起,酒会中的餐食山珍不尽。而孤儿院里的孩子们依旧吃不饱饭。冬天时,为了赚一点洗衣费,耳朵、手掌生满了寒疮,也拿不出一点买药的钱。
我本以为我能改变什么,红说。
这究竟是谁的问题呢?红问。
羽没法回答她。
羽也不满意学校中的生活。过去有多么憧憬,如今就有多么失望。军校威严的表象之下,充斥着体罚、责骂、霸凌。
升到高年级就好了。可是毕业了又如何呢?
不同于过去的军校毕业生。在过去的数场战争中拿到军功的官兵们,年纪轻轻地便登上高位,而对如今的毕业生来说,升迁反而变得遥遥无期。
牺牲无数人命、造下无数罪业换来的他国之土,疯狂地掠夺之后,走上了漫长而无尽的的治安战。同时,国际压力的陡增也迫使当局采取各种措施予以应对。到头来,为稳定新土地采取的各种政策导致的支出已然大过了获得的收益。
羽渐渐觉得,有时候,不去思考明天也是一种选择。
同学们不少都是出身富裕的豪族。即便出身略次,去花天酒地的钱也总还是有的。每逢假日,江都的红灯区里总是挤满了军校的学生。
羽没有钱。假日时,偌大的宿舍里常常只有她一人。
她就是在这时学会了画画。往日拥挤的操场变得空旷,白云蓝天,碧海无边。这种不符军人气质的事,是断然不能被教官发现的。她总是偷偷地靠在无人教室的窗边,一笔笔对着自己买来的教科书勾勒。
这时,可以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在乎。
二
协明十一年二月二十五日的深夜,江都的街头飘起了大雪。
江都第一师团,步兵第一联队驻地。
紧闭的基地铁门前,停着一列车。两边的哨兵站在岗位上,用余光目送着即将离开的众人。
一名大尉和另一名中尉站在风雪中,紧紧地把手交叠在一起,用力地握住。
红站在大尉的身后,双手紧握。
“准备出发!”大尉扣下轿车装满枪支的后备箱。“替我向其他人问好!”
“是!”中尉行了个标准的军礼。
大尉和红向她回礼。
红拉开车门。大尉坐进副驾驶室,红和另一位少尉坐在后排。
车头亮起明晃晃的灯光,照亮凌乱飞落的茫茫大雪,朝着夜的深处驶去。
……
江都师团,步兵第三联队驻地。
营地中一片肃穆。二百多名中队的士兵整齐地列队,背着背囊,安静地等待着。大雪落满他们的军帽和双肩。
中队长站在他们的正前方,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的众人,双手紧贴在身体两侧,背着同士兵们一样的背囊。
“立正!”他呵道,“今天,我们将全力以赴,为建设‘新帝国’前进。把弹药、粮食和装备分发给部队!记住,这是实弹,不是演习!没有命令,绝不许开枪!”
……
江都师团,步兵第二联队驻地。
“大家听我说!”年轻的联队长站在众人的前方的升旗台上大喊。
“国民苦不堪言,你们的家人也一样吧!
“在东满前线作战的士兵,他们的姐妹要卖身来换饭吃,!”他环视着风雪中的众人,“老农种出的米,连自己也吃不到!百姓没有工作,他们忍饥挨饿,疲惫不堪。
“帝国的存在,绝不是为了让百姓如此受苦!是高层的特权派阀,他们玩弄权术,对天蝗毙下掩盖国民的苦状,隐瞒真实的国情!
“攻击目标是,警察总部!请大家相信我,跟着来吧!”
漫天的大雪下,长长的车流从江都的不同地点出发,朝着江都内的几个地点汇集。
队列划破风雪,步履划破寂寥。
大藏大臣住所前,睡眼朦胧的的宪兵们,诧异地看见远处的雪雾中,直直涌出穿着军装的人潮。
“是演习吗!”领头的宪兵大喊道,“是演习吗?”
“请你们开门!”联队长说,“我们要找大藏大臣!”
“是演习吗?我们没有收到通知。或者,请你们出示文件证明。”
“射击!”站在联队长身边的一名少尉立刻下令。
一轮猛烈的枪响。昏暗的宅邸路灯下,宪兵们黑色的制服上破开数十个血洞,栽倒下去。雪地上,鲜血染出一片昏沉的脏污。
两枪轰开门锁,士兵蜂拥而入。联队长的命令下,士兵分为三队,一队把守住出入口,另两队沿左右包抄。凡抵抗者,一律开枪射杀。
联队长掏出手枪,一脚踹开宅门,冲入玄关。下层军官们和红紧紧跟在他身后。
满脸惶恐的女仆们扔下手中的托盘,颤抖着跪坐在走廊边。众人无视她们,径直冲入内室。
“怎么了?”屏风内传来一阵疑惑的喊声,“谁半夜在那里吵闹?”
红跟着众人冲上前。纷拥之下,室内一片混乱,平日仪表堂堂、威风不可一世的大臣,成了被邋遢地从被褥里揪出来的糟老头子。
“你们有什么诉求?”老头已经明白了这帮人要做什么。
“阁下,你们已然成了国体之敌!”联队长愤愤地道。
“何须废话!”红说。她瞬间掏出手枪,对准大臣的胸口,“天诛!”
枪声响起。大臣发出痛苦的呻吟,软下去。
数十声枪响一连发射。枪火熄灭之后,室内重归寂静。
这一夜,首相官邸、内务大臣住所、海军大臣住所、教育总监寓所、警视厅、新闻社,尽皆遭到部队袭击。
杀戮一直持续到黎明时分。行动接近结束时,叛乱部队开始收缩到营队驻地、警视厅、陆军省和新闻社。数名代表走进陆军参谋本部,向高层传达部队的意愿,奉上御呈天蝗的请愿书。
清晨的阳光升了起来,映照着昨夜的大雪。营地外拉起了铁丝网。机枪在掩体后架起,黑色的枪口瞄准街道的方向。
营地内,“爱国协会”的成员们向着疲惫的士兵们分发着稀粥。不少士兵把枪放在雪地上,席地而眠。广播电台里,几名联队长兴奋地对国民宣布着本次行动的成功,期待着民众的响应。
中午时,参与行动的所有尉官都聚集到营地的房间中;他们等待着陆军高层的回应。他们的诉求已经传达:只要按照他们的要求,改组内阁、天蝗亲政治,并撤换名单上的人员,他们就会解散部队,回归驻地。
但陆军方面迟迟没有响动。陆军的高层们同样在观望外界的反应。
终于,天蝗做出了圣断:镇压叛军。
海军第一时间行动起来。不到正午时分,包括现役部队及预备成员,第一舰队所属的共四十艘舰队整齐划一地驶入江都湾,将炮口对准叛军营地的方向。海军陆战队成了比陆军更快行动起来的镇压力量,迅速完成对叛军营地的包围。
陆军方面这才迟迟下达了镇压叛乱的指示。
次日清晨,维新部队宣布放弃抵抗,就地解散。
——你为什么参与叛乱?你认同叛军头目们说的那些理论吗?
一名参与叛乱的普通基层士兵被这样问。
---不。只是因为他们下达了命令。
——你认同他们的思想吗?
---我都不知道那天晚上我是要去做什么。
——他们可是在打着为你们这些“农民子弟”争取米饭和馒头的旗号啊。
---不。我更在乎拿到这个月的军饷。我还等着退伍费回老家娶亲呢。
——啊。你真是一名蝗国忠诚的好士兵!
半个月后,死刑判决下达。鉴于这似乎只是一群中下层军官自以为是的闹剧,而蝗国忠诚的士兵和百姓也完全没有受到妖言的蛊惑、展现了精诚的决心和至上的忠诚,只有叛乱行动的领导者和对高层开枪的人受到了死刑判决。
高层内部倒是产生了海量的人事调动。大帽子飞来飞去地扣,不少将官或者转入预备役,或者被扔到大洋东面去“防范红色思潮”了。
临刑那天,红的囚车走在队伍的最末几个。
从遥远的海军学校请假赶来的羽,混在人群之中,终究没能看清红坐在哪辆车上。他们的头上蒙着厚厚的白布,荷枪实弹的士兵守在左右。
他们就这样被押送着走入刑场,双膝跪地,双手反绑,束缚在一排提前打好的木桩上。 “天蝗碗碎!天诛国贼!”
蒙在白布里的人挣扎着喊出模糊不清的话语。
枪声响起,鲜血浇淋。
羽默默转身,消失在人群中。
三
陆军省的几位将军今天悲喜参半。
才在内部会议上被参谋总长发了一顿火,乘车行到中央街时,又被半空直落的一桶水淋了个狗血浇头。派人查下来,是一个叫羽的海军学生喝多了闹事。大人物们懒得与她置气,给了个不痛不痒的警告便放走了。
还是前几日的叛军更让他们生气。货真价实地差点要他们的命。这几位将军,都在叛军们提交的要求解职名单上。
不过,因祸得福,这倒成了对天蝗忠诚的证明了。叛军一派的直系领导已被调离核心岗位,他们的高升指日可待。
“还是不解气,”一位出身北港的将军说,“处决的人太少了!毙下太过有好生之德。我上书两次,才请得他至少把开枪杀人的士官一同处决。不然,恐怕死的就只有领头的十几个大尉了。”
“啊,我在新闻社的采访报道上读到了。”另一人赞叹道,“真是杀伐果决,不愧大将之风啊!”
于是,他们高高兴兴地坐着专车,又到艺妓的怀里买醉去了。
四
训练、驻扎、休假、训练。
时间流逝,羽浑然无觉。
发生了很多大事。不过,她毫不在乎了。
与她有什么关系呢?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
吃饭,训练,睡觉。日复一日的麻木循环。与休假必去红灯区晃悠的同僚,大概也没什么区别。如果她出生在富裕之家,想必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吧。
啊,人生好像就是这样。
红,死了。
红死的第二年,帝国的军队在大陆继续南下。更多的部队被派往大陆,开辟新的登陆点。
据说是取得了赫赫的武功。也许还有累累的血债吧。
又过一年,私下听到风声说,帝国在大陆的推进已经陷入僵持。不过,江都的街头依旧歌舞升平;前线发回的战报永远是胜利前进,庆祝活动一轮接着一轮,令人感到胜利是最理所当然的事。蝗军战无不胜。
这一年,羽毕业了。
她被分配到海军航空基地,追加的两年飞行训练。
混乱的世界似乎陷入了诡异的暂停,如更大暴风雨来临前的寂静。
在她飞行训练的第二年,地球的另一端,更大的战事爆发。
协明十六年。支撑不起在大陆日益消耗的资源,早已掌控实权的军部,为战争机器加下最后的油门。
为了新的资源,南进。
加快的侵略步伐引来了新一轮的国际制裁。正如十年前一样,新占领的土地没有给蝗国带来持久的财富,反而进一步恶化了局势。
重重围困之下,石油和橡胶的储备近乎就要枯竭。
于是,新一届的内阁站到了台前。他们自信满满,斗志昂扬。
回想蝗国的光辉历史,自维新以来,历经三代,大小征战,连克列强,战无不胜。蝗国之国运,正如日出东方,弥愈璨耀,辉光万丈。
就在此刻,攀登新高峰!
蝗国兴废,在此一举!
势如破竹。大洋战争全面爆发的短短半年内,蝗国的领土扩张到难以想象的地步。三层岛链重重拱卫,石油橡胶也得以补充。尽管大陆上的战事仍然深陷泥潭,蝗国的目光却已望向大洋另一侧的彼岸。
如日中天!
势必全面击溃米国大洋舰队,再现当年对马海战之荣光!
我们在大洋之中岛海战、一战大获全胜、尽灭鬼畜米国之部队。
大本营放送这样报导道。
不过,在仍基地驻守训练的新人飞行员羽,再也没有看到最精锐的前辈们回来。
半年前,他们走下航母那一刻时焕发的神采,一度让羽再度产生过对未来的错觉。
而现在,他们消失在神秘的大洋深处。
意识到大本营只是一台粉饰太平的撒谎机器,要等到这一年的年底。当又一批的飞行员前辈们消失在南大洋的群岛海面上时,羽终于意识到,飞行员精锐们的血已经快流干了。曾经不可一世的联合舰队,大半武功赫赫的航母已然不知去向。
次年的春天,出征的命令终于下达到羽这群稚鸟飞行员的头上:前往南大洋,协防第三岛链。
在南方漫长、炎热仿佛无尽的群岛上,羽无所事事地靠着画画打发时间。
激战了一年的大洋再次陷入相对的平静。战舰的巨大空缺,使得蝗国的主力舰队隐而不发。比起执行人物的时间,更多的时候是无所事事。联合舰队司令官的座机被击坠后,新一任司令官的战略更为保守。幸运地,没有经过什么生死攸关的时刻,羽再次回防到本土。这一年相对平静地过去,时光浑浑噩噩地流逝。
一切终有尽头。协明十九年,当羽再次收到整备上舰的通知时,她明白,这次彻底轮到自己去送死了。
自己爱这个国家吗?
她不知道。她爱自己生活的土地。
可是控制着这片土地的那些人——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恨逼死了红的人。恨透了。
可不知不觉间,也过去多少年了。
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去死吧。好像也不错。
就这样,红怪异地踏上了自以为的最后一次征途。
三百七十架战机出征,怀着蝗国兴废在此一举的牺牲之心出征,还没有摸到敌军航母的上空,三百架战机已化作空中燃烧的熊熊火球。这就是蝗国战无不胜的海航部队。
事情就是这样讽刺。羽驾驶着一侧被子弹洞穿的飞机,歪歪斜斜地朝着来时的方向奔命,最终迫降在海面上,被巡防的驱逐舰捞起。
或许,死在刚才的空战中更好。羽不禁这样想。
受伤的她再次回到后方的基地疗养。这年底,帝国的空母终于在南方全灭,实际上的联合舰队已不复存在。临近战败,流言四起,连在医院做工的小孩儿,也知道帝国的覆灭是早晚的事。
羽刻意谎报了受伤情况,为了在江都多驻留些时日。
不过,回到基地又如何呢?帝国已经没有合格的飞机可用了。
次年的三月,修养大半年的羽终于回到海军基地。上级看到她拙劣难堪的伪造病历记录时,愤怒地破口大骂:
“你这样的非国民!你这蝗国的败类!”
无所谓。羽不觉得有什么。
仅几天后,空袭的警报声响彻了江都的街头。某几天,甚至有数千吨的燃烧弹从天而降。仅存的战斗机也在机库中一架架化作火球。
凝固汽油弹,烧灼后的大地,只剩黑色的灰烬与残墟。扭曲的人体陷在干涸的河道中,世界凄灭如荒原。
大火把一切烧得干干净净。她和红生活过的孤儿院,红考上大学那天去的照相馆,她们去新年参拜过的寺庙。一切的回忆。消失得干干净净。
羽茫然地漫步在废墟间,常常会想不起自己是谁。
“帝国的未来,全依仗诸君了!”
长官沉痛地说。“待诸位义烈后,我也必将追随诸君!”
帝国的国旗下,写着“一机一舰”“必杀必中”的旗子在风中招展飘扬。飞行员们站成一排,面前摆着一张长桌,带着喜悦笑容的妇人端着酒壶走来,为每人倒上一杯清酒。
“恭喜诸位,就要成为战神了!”妇人微笑着鞠躬致意。
“敬诸君!”长官举起酒杯。
清晨凛冽的寒风里,羽喝下了人生中的最后一杯清酒。她感觉不到醉意,反觉得自己前所未有的清醒。
“诸君,像樱花一般绚烂地凋零吧!
“目标,敌军航母!特攻作战,出发!”
羽望向旁边的飞机。
驾驶员是个很年轻的姑娘,似乎刚刚从飞行学校毕业。
羽茫然地盯着正在缓缓起转的螺旋桨叶。
她的出身是哪儿?服役了几年?如果没有战争,她会做什么呢?
机头的螺旋桨发出羽熟悉的轰鸣声。机身微微颤动起来。
“祝诸君武运隆昌!”司令官挥舞着双臂,兴奋地大喊道。
羽戴上飞行帽,集中精力,忽略杂音。重复着执行过千百次的操作,飞机缓缓地抬升,随着编队前行,向着云层之上飞去。
短暂地浸没在云雾中后,飞机跃出云层。夕阳血色的光翻涌在云海上,编队沉默地飞行着。羽想象着三年前开战那天的光景,迎着朝阳扑出云层、攻向敌港的场景。
那天,她们,帝国的海军,被称为英雄。后来,英雄们吃了败仗。再后来,燃烧弹落在江都,她成了无用的废物。现在,废物要去死了。
自己这一辈子,究竟有没有做过哪怕一件有点意义的事,是出于自己的意志呢?
羽已经想了很久这个问题。从在军校中无聊的时光起,她就在想。红死后,她也一直在想。
现在,她终于觉得时机到了。
她偏转机头,飞机迅速脱离编队,掉头朝北飞去。无限电台里传来队友的呼叫声。羽无视掉队长的呼喊,径直关掉电台。
羽瞄了一眼油箱。起飞时,基地就没有给她们准备返程的燃油。油箱里还剩最大可供航行六小时的燃油,如果全速前行,可供四小时用。
足够了。羽踩足油门,将机速提至最高。
去北方吧。自己还从来没有去北方的雪国看看。
飞行编队消失在视野中。茫茫的残阳云海上,只剩下羽一人的飞机,孤独地朝着北方飞去。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天地间只剩下她独自一人,安享着日暮时分的祥和与宁静。云层在流风中变换着姿态,一直延伸到天空的尽头。
她看见自己的生命流动在云海的尽头,红穿着朴素的长裙,向着她挥手。太阳坠下天边,天幕涌出沉暗的昏蓝,红静静地立在空中,飘飘地朝着羽招手。羽认识那个动作,每晚的梦里,红总是这样矜持地笑着。
群星浮现,驱散夜空的迷雾。红挥挥手,消失在羽的视野中。
星海开始旋转,点点离散的星光降临到羽的机侧。巨大的十字架围绕着羽飘动,流光化作白色的飞鸟,消失在天际线处。
羽从未感到自己的生命如此自由。
她抬头望向星空,检查着仪表盘的数据,最后确认了自己的坐标。
压下机头,飞机穿过云层,重入夜晚的人世间。
穿出云层的一刹,辽阔的北海浮现在眼前。孤傲的山崖高举着布满砂石的头,面对着黑色海洋上翻卷的波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