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你是寂静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样,远隔千里,满怀哀恸,仿佛你已经不在人世。”
“山田真理惠真的跟金毛大狗一样。”叶适不止一次的这样想过,明明是第一次见面的印象那样端庄的人,但是真正将心比心的交往起来之后却又是如此黏人。但是虽说是黏人,她们两人已经有一年多没见了。叶适已经22岁了,真理惠在今年年初刚刚过完23岁的生日,她们那天晚上打了个视频,蛋糕是叶适在日本帮她吹的,因为山田真理惠好像在实验室一类的地方,安全警戒灯令人毛骨悚然的绿光和一点也不考虑眼睛舒适度的实验台射灯刺眼的白光混杂在一起,一同照耀出山田真理惠疲惫的面庞。她穿着白色的实验室制服,身材比上次见面时好像更高了些,还是因为又瘦下来而映衬的呢,叶适也说不出。山田真理惠说自己在三年LSE之后转变了专业方向,自学考了布里斯托大学的研究生,现在正在实验室里独自加班,她的头发已经从淡金色中重新长出了黑色的发丝,很明显平常她并没有时间打理这些细节,而她苍白的脸上在看到了叶适之后便挂上了一丝兴奋的笑,问她打电话来干什么,她的语言比一件放松多了,缺了不少大小姐的架子,但是更加亲切自然,而叶适则越发沉稳庄重,她嗔怪的对真理惠说这是她23岁的生日,真理惠开着玩笑说忘记了,比起自己毫无意义的生日,还是给培养皿中关系到她毕业论文的小小细菌群落庆祝百日更为重要。“才不是毫无意义的!”叶适不满的说,随后小声的补上一句“至少对我充满意义。”于是她们在电话两端一同笑了。叶适一早就赶去京都买了小小的蛋糕,是文京区铺子的抹茶口味,帮真理惠吹了蜡烛,看着她在荧幕那头诡异绿光和刺眼白光的照耀中双手合十的虔诚许愿。随后,真理惠一边笑着和叶适聊天,一边看着她一口口袋帮自己吃完生日蛋糕,随即,真理惠道一句失礼,久违的重温了日本复杂而冗长的敬语,叶适心领神会,随即挂断了电话。歪倒在寝室的床上,脑中重现着真理惠的面影,耳边似乎传来了烧杯碰撞的声音,她们初中的时候也一起在上课时候合作过实验,但那已经是久远的事情,对于现在这位布里斯托大学的高材生而言,那时候的所谓实验也肯定显得小打小闹。
叶适打住了回忆,朝着洗足音乐大学的校门口走去,一辆已经有些古旧的高级丰田汽车停在那里。车旁站着一位打扮的颇为优雅的妇人和三位身材矮小的先生。“白雪公主和三个小矮人!”山田真理惠肯定会这样打趣,她总喜欢讲各种各样的笑话逗叶适笑,因为她曾经说过自己喜欢叶适发自真心的笑容。“是从你十八岁生日那天开始的。”她这样说,眼中充满了回忆和欢欣。但是此时叶适却笑不出来,不仅是因为山田真理惠远在英伦,更是因为这四个人她在熟悉不过--母亲、周先生、李先生和姜先生,后三位是父亲的朋友,就是他们筹措了叶适一家搬迁与生活的基金费用。叶适走进校门口,不等她张口行礼问好,四个人就忙不迭地凑上来嘘寒问暖,最后,四个老人再也挤不出什么话了,于是,三位矮墩墩的先生同时看向叶适的母亲,这位气质雍容,但是却总是好像在神经紧绷的女士踌躇了一番,终于开口了:“小叶,孩子,”她颇为正式的说“我和你的叔叔们一致认为,不管过往生活如何痛苦,我们终归还是要继续往前走的。”她絮絮叨叨的吐出这么一长串话来,然后又看了叶适一眼,似乎有些不自信,随即又颇有点为了找回威严一般的补了一句“而什么年纪就该做什么样的事情。”
叶适的身体微不可查的震悚了,但是她努力撑住没让自己显得失态,她太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而三位先生也好像从母亲那里得到了一些勇气,你一言我一语的印证着她的猜想。“你知道的,东京大学,西园寺家有个孩子在工学部。”周先生的语调急急促促,好像总赶着时间。“学的是核物理呐,厉害的很。”李先生的嗓音抑扬顿挫,叶适曾认为他比起当商人更适合去电台广播晚间新闻。“总之,我们牵上了线,搭好了桥,为你们两个。”姜先生的声线沉沉稳稳,但是总让人觉得此君有些气力不足。“我们希望你们能见上一面,这样也好打开话题,你也该谈个恋爱了。”母亲在最后急匆匆的补充,仿佛不说这话就无法为三位先生的发言下一个定论,语调之急促仿佛在拼了命的躲藏什么,就像她不说这话叶适就会说出一番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惊天言论,推翻他们的一切努力。叶适沉默不语,上了车,三位先生和母亲紧随其后。车辆拐上一旁的多摩川高速,向东京都心开去,而母亲在驾驶座位上不安的将头频频的向后转去,口里絮絮不止“过往的事情很难缠,但是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你们早点谈上,如果能成家的话再好不过,我们的生活也可以安定一点,我们在这边无依无靠的,你看你的叔叔们早晨就从台北坐飞机过来了.....”她越发语无伦次了,失望的发现自己的话语产生的作用收效寥寥,于是只得闭上了嘴。就在这个女人把自己年迈而昏沉的头颅靠到座椅的后背上,打算养神休息时,她听到了自己不苟言笑的女儿在后排座位上小声说:“好,那就先试一试吧。”
西园寺文治还没有谈过恋爱,他对谈恋爱也不感兴趣,整个少年时光,他把自己的时间奉献给了学习和考试,本以为超过哥哥,考上京大后就能纵情于自己的爱好,去品读尼采和叔本华,但是却被家里人安排进了工学部,整天研究蒸汽轮机还有核反应堆如何才能安全运转。说实在的,他也不知道现在自己到底还够不够格研究西方哲学,他的生活全部扔在了学校里,研究哲学早就成了别人和他自己眼中童稚时期中二病发作,自我意识过剩的幻想。他在读大学的第一个暑假迷上了铁道,家里不差钱,他就把日本几乎所有的铁路都做了一遍,从华贵的寝台特急日出号到贴满广告的破旧的北海道地方电铁,他试图让旅行把他带回过去,但是最后终归还是得落魄的回到终点站。终于,他用不差不坏的成绩度过了大学四年,家里早已安排好了工作,他什么都不用思考。“瞧着吧,”他挤出一丝苦笑,看着管家发来的消息:“现在连对象都帮忙张罗好了。”
叶适拿不准自己的情感,对啊,自己已经和山田真理惠谈上了恋爱,但是不为大家所知的恋爱,不被祝福的感情,无法言说的心语真的算得上是真正的恋爱吗,自己想要拥抱的那团光芒现在正在英伦三岛上独自闪亮,那淡淡的萤火好像穿不出不列颠上空终年不散的雾气,离自己越来越远,自己真的配得上山田真理惠吗,她在表白的那一刻就搞不定这个问题,自己的未来一定是寂静的,她曾经这样想过,山田真理惠也曾经带给她希望,但是这希望好像也已经成了一种僵硬呆板的情感仪式,显得那样不真实。说不定只不过是美好的友情?但是她和山田真理惠曾经经历的一幕幕又让她摒弃了这个想法。真理惠嘴唇温暖的,甜润的触感,自己和山田真理惠于深夜相拥时无法自持的呻吟,还有节日的问候,抱恙时真理惠担心的目光和温暖的手。这一切,这一切倘若不是爱恋那还能是什么关系才可以做出来的行为?叶适没有真正的朋友,她始终形单影只,现在她身旁有了一个山田真理惠,但除此之外别无参照。她不知道其他活生生的人在面对这样的情形时该怎么做。应当奋起向自己的母亲和叔叔们动怒吗,但是她始终无法对那四双充斥着忧虑和关心的眼睛说出什么伤人的言语,在自己十四岁那年,一家去台湾的麦寮乡去看父亲公司新建的工厂,结果遇上了海啸,她人生第一次有了忘不掉的声音,是街道上喇叭中传出的津波告警的刺耳嗡鸣。大雨滂沱,那时还很健壮的姜先生抱着自己跑啊跑啊,向着乡公署指定的比难点飞奔,中年男人汗臭的气味,饱受香烟和酒精摧残的肺部和心脏发出的沉闷的声音和喘息,以及那刺耳的告警声,这些都成了她深刻骨髓的回忆,李先生在傍晚疲惫的走进避难所的帐篷,向大家宣告父亲失踪的不幸消息,母亲几乎是挂在同样疲惫的周先生的肩膀上,踉踉跄跄的走进来。用一种几乎是死尸才能射出的呆滞目光僵硬的注视着她,然后已经被大雨和汗水浸透的胳膊和胸脯回应她的拥抱,说是回应,其实只不过是无力的拍了拍她,之后的事情她几乎没有再回忆过,可能是身体的自保机制强制让他忘记掉了,避难所里麦寮乡民听不懂的方言和自热米饭干巴巴的气味,父亲最后踌躇满志的笑容,以及一切的起因:那声从乌云中打出的令人不安的惊雷,都似乎被她自动的忘掉了,她曾经试图和山田真理惠讲过这件事情,与她交心,但是说不了几句就只能泣不成声,她不想再看到真理惠对此忧心忡忡的表情,于是再也没有提起,如今她也同样见不得这群为了远离悲伤而身处异国的亲人们露出失望的深情。叶适闭目养神,深吸一口气,随后走下车子,她看到了远处等着自己的那个男子,他的神情同她一样木然。
叶适同西园寺文治见了几次面,四次?五次?她不想数了。山田真理惠也给她发过几次消息,无非是纪念日的例行问候,现在看来,那些纪念日也很幼稚:“山田真理惠染发纪念日”“两人共养的乌龟小叶六岁纪念日”(这只乌龟被山田真理惠带去了英国,说是当作叶适灵魂在海外的化身,自从她开始攻读生物,叶适就时常和她打趣说希望自己的化身不要成为实验材料)以及“叶适的二十三岁生日”。现在,她叶适也对于自己的生日毫不在意了,她感觉自己的生命之火正飞速熄灭下去,那天晚上同样是视频电话,山田真理惠面容苍白,看上去有些虚弱,但只说自己是的,更何况,叶适的面容更为恐怖,真理惠开了几个玩笑,转着圈试图刨根问底,但是徒劳无功,最终两人在无言的沉默中草草收场。叶适试图把山田真理惠当作一个平常的友人,但这是根本不可能的。她试图培养自己和西园寺文治之前的感情,但是这也同样不可能,毕竟他们没有感情,何来培养。文治看起来也对这场恋爱缺乏兴味,但是他和叶适一样,努力的试图把他们俩的感情扳回到根本不存在的正道上,最终两人放弃了努力,他们好像对自己的生活和命运同时发出了一声无奈的叹息,随后在心里一起默默表示道“随便吧,看来只能这样。”然后继续随波逐流。今晚,叶适要陪西园寺文治去参加一个酒会,她急匆匆的换好礼服出门,就在她忙不迭地在门口扶正高跟鞋的时候,自己手提包里的电话不可预料的鸣响了。
叶适不耐烦的接起电话,试图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和一些,但是很显然,她不用显得平和,因为对面人的口气明显更为急促。一个粗壮干练的女性声音操着一口乡音浓重的英式英语对她叫嚷:“耶丝小姐?是耶丝小姐吗?”很明显,东方的名字不怎么适配这个人的嘴,然后更粗壮的声音带着噩耗毫不犹豫的钻进了叶适的耳膜中“您的朋友,唔,这位,”电话那头的女士说出一串诡异的字母组合,看来山田真理惠这个名字更具有挑战性,但是叶适还是大体听出来了,随即她继续说“病情危急,啊,你知道的,重感冒,额,流感一类的东西。她没有什么电话簿之类的东西,手机也打不开了,我们冲着唯一像是电话号码一样的数字拨了电话,于是就到你这里来,不管怎样,请你快点过来,温莎大街105号,圣玛利亚医院。”那个声音急匆匆的又重复了两边地址,随即挂断电话。叶适一只手还在扶着高跟鞋,一只手狼狈不堪的抓着为了接电话而扯下来的丝质手套以及电话,如一尊雕塑一般定在原地。
叶适在酒会上显得心不在焉,等到一切结束,时间已经很晚了,西园寺沉沉闷闷的抓着她的手,提出要去他家随便聊聊天,叶适木然应允,她毫无心情,脑子里一直盘算着一切的终局:现在一切都结了,婚姻大事正在有条不紊的进行,山田真理惠生命垂危,她的声音会和父亲的声音一样,成为自己永远的回忆吗?她不清楚,她走进会客厅,如同木偶一般呆坐在椅子上,刚才西园寺的父母刚刚来过,对她这副优雅地洋娃娃姿态颇为满意,此时,只有她和西园寺两人,西园寺又一次抖擞精神,想着把谈话推进下去。但是也是仿佛什么也听不到了。一幕幕如同走马灯一般从她眼前闪过,如此一般,就连一直没敢看她的脸的西园寺也察觉到异样了,他木讷的收起话头,竭力使自己的语气显得关心一点:“你不舒服吗,嗯呃......”
就在此时,叶适的脑中闪过一丝弧光,驱散了她沉沉闷闷的思考,她猛的站起身,对着西园寺吐出三个词:“大衣、鞋子,原谅我。”西园寺愣在原地,好像明白了什么好像仍是蒙在鼓里,然后,他下意识地指向了仆役存放衣帽的房间,紧接着,他未来的妻子,一直默不作声的洗足音大学生,好像跟他一样永远在漫长的痛苦中煎熬的女朋友叶适做出了一件他可能想过,但是却从未敢于实施的事情:晚礼服优美的弧线划过他的眼前,随即在门口消失不见--叶适朝着他手指的方向飞奔了出去。
终章:
“在这里,我爱你。在黯淡的松林里,风释放它自己。月亮在漂泊不定的水流里发出磷光。所有的日子完全一样,都在互相追逐。“
叶适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正僵硬的躺在全日空国际快线的飞机座椅上,以无法挽回的事态冲向英国。她都做了些什么啊,她想哭,因为一切已经注定,这是一场失败的相亲,母亲和三位先生肯定正在忙不迭地向西园寺家道歉,自己的手机在上飞机前响了好几次,那不可动摇的铃声几乎震得她快要退缩了,但是在飞机从羽田机场起飞的一刹那,勇气好像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上。她又想笑,自己真的在飞机上,现在这种计划外的存在是多么飘渺啊,她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自己存了一笔钱,本来是为了遭遇到什么重大灾难用的,在那次海啸之后,她和母亲都养成了谨慎的习惯,时刻狐疑的审视着生活,防范着随时可能出现的挑战。结果,现在这笔钱全部化为了一张机票和所剩无几都差旅费,她都不知道这点钱够不够支撑她到那个什么温莎大街。“够不够给真理惠入殮,然后买一束花呢。”想到这里,她几乎又要哭出来了,这一切结束后,她的人生会怎么样呢,举目四望,一切道路都已经关闭了,自己的最后一搏,奋力一舞,在生活那严肃而疲惫的双目看来,就如同玩具锡兵进军,小孩口出狂言一般可笑。她大概会抱着真理惠的尸体失声痛哭吧,但之后呢,一切都廖然无声了,但是她又不能不这么做,西园寺不厌其烦的絮语,母亲和叔叔们令人心碎的关心,正在把她细细的磨成碎片,这是她所寻求到的最终正解,她已经无路可去,但是她也已经别无所求。
山田真理惠睁开双眼,自己的手上挂着点滴,粗暴扎进的针头还在让她刺痛不止,估计是急诊科人士的手笔。她的脑子痛的要裂开,鼻子被管子堵住,源源不断的为她输入氧气。她回忆起了昨天晚上医生离开前交代的事情,暗自思考,那么自己大概已经是转危为安,进入了普通病房,幸亏没人知道,她的存款和医疗保险足够她不动声色的付完医疗费,不用让远在东京的家人为此大惊小怪,但是,就在昨天自己头痛的又要昏睡过去的时候,那个口音很重的印度裔医生好像安慰她说已经通知了家属。家属?我在英国还有家属吗?她把这个问题想了一想,头便又痛得要命。“总之,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不该在实验室里连熬四个晚上。”她对自己开着玩笑。自从来了英国,她比以前放松多了,离自己的梦想也近多了。“如果这件事被叶适知道了,她肯定会担心的要命。”这个想法在她梳理未来时突然闯进脑际“那个家属,不会是叶适吧。”又一个荒谬的想法随之生发出来,她摇摇头,驱散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不过,如果叶适能成为我的家属的话。”她幸福的笑着,看着叶适步履匆匆的走了进来。
山田真理惠一瞬间控制不住自己的动作,差点扯掉手臂上的挂针,她控制住自己的颤抖,忍耐起自己的疼痛,惊诧地望着叶适。叶适仿佛也很惊讶,那眼神仿佛在告诉真理惠自己是一具起死回生的尸体一般。急诊科的护士冲进来把一堆病例报告塞到叶适手里,对着她怒气冲冲的数落起来。
在这一切结束之后,叶适冲她笑了,笑得是那样好看,山田真理惠在震惊过后的恍惚中,听见了叶适那真实的,近在咫尺的,熟悉的声音“我爱你,山田真理惠小姐!”什么呀,到这个时候还在用敬语,山田真理惠笑着向叶适伸出了自己那只还能活动的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