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夏浮生浑浑噩噩地躺在“水”面上,不知年月,不知时刻,意识是混沌的,几乎没有片刻清醒。夏浮生没有死,却也不算活,身体就躺在那里,灵魂却早已离开。
半生半死,在献祭自己之后,夏浮生已没了知觉。
大多数时间里,夏浮生都躺在黑暗中,偶有霎时清醒,也只够她看一眼华逍遥,便又被拖回深渊。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寂静里,夏浮生听到了一声求救。
“救……救救……我……不想……死……”那是一道绝望的祈求。
夏浮生睁开眼,发觉她已经站在了雨中。
山林幽暗,暴雨不断拍打着树叶,矗立的大树笔挺顽强地挺直了脊背,天空时而被雷电划破,衬得周围愈发可怖。不远处躺着一个人,断裂的树枝插入腹部,头下枕着一块大石,雨水将血色冲刷了去,脸上、手上、腿上都是如此。
夏浮生能够看见,女孩的生气在逐渐消散。
山路因着大雨变得湿滑不堪,天色黑得如同深渊大口,有人低骂了一句“晦气!”,逃也似的离开了。
女孩的气息更弱了。
夏浮生好奇地走上前去,她蹲在女孩身边,伸出手指打算戳一戳女孩,指尖穿透了苍白的皮肤,夏浮生只是略微怔愣,很快便理解了如今的状况。
【你要死了。】夏浮生平静地陈述。
女孩瞳孔已经开始涣散,她好像没有听见夏浮生的声音,只是艰难地呼吸,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可失血让她只能徒劳。
夏浮生歪着头盯着女孩看了一会儿,再次开了口:【你想活下去吗?】
这一次,女孩听到了她的声音,涣散的瞳孔茫然地转动,对于生的渴望让女孩扯开了喉咙,刀割般的沙哑。大雨中,那一声“想”,轻得,被雨声全然掩盖。
冥冥之中,因果线被绕在了夏浮生腕上,她点了点头,吐出一个:【好。】
记忆已所剩无几,但夏浮生还是凭着本能抓住了几块残片,她看着眼前这个马上就要死去的女孩,勾起了唇:【我帮你活下去,你帮我找一个人。】
“好。”女孩再次艰难地张开口。
【那么,契约成立。】
尘埃落定,夏浮生有些愉悦,伸手在女孩额头上点了点,金色的光点便顺着指尖钻入女孩身体,透明屏障将雨水隔绝,腹部狰狞的伤口缓缓愈合,女孩的呼吸也渐渐平缓。
女孩站了起来。
【你有可以信任的人吗?】
女孩沉思片刻:“老师……”
【现在去找她。】
山路依旧湿滑,女孩手脚并用地爬着,终于赶在天亮之前到达了老师宿舍门前,浑身湿透了的女孩,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像一个从河里爬出来的水鬼。
女孩敲响了房门,半夜被吵醒的女教师显然没有精神,残留的睡意在看清来人时瞬间散了。
“小余?你怎么是这个样子?出什么事了?”年过四十的女教师被吓了一跳,赶忙把女孩带进了屋,“怎么淋成这样?快把衣服换下来,会感冒的。” 夜里没有热水,她从柜子里拿出毛巾和干净衣服递给女孩。
“谢谢老师。”女孩道谢的声音很小,唯唯诺诺的。
“你这孩子,怎么大半夜跑过来?你不是在家里照顾奶奶吗?难道——”女教师打开水壶,给女孩倒了一杯热水。
“老师……奶奶根本没有生病,他们、他们要我嫁人!”女孩哭了,断断续续地说出了事情真相:“他们骗我回去,把我绑住不让我逃跑,他们……把我卖了,我、我是逃出来的!老师!求求你帮帮我!”
女孩跪下了。
“小余!快起来!地上凉,你别怕,有老师呢!你放心!先在老师这里住下,老师帮你想办法好不好?”女教师赶忙扶起女孩,给她递了张纸,眼见她身上全是伤,女教师将声音放得更轻柔了,拍着女孩的背,安抚她的情绪。
李家村很贫穷,思想上更是穷得可怕,可偏偏他们又团结,一致对外,学校里的老师根本拿他们没办法,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种种原因离开学校的女孩,再也没能回来,老师们无不心痛惋惜。
出于对女孩的保护,老师将她暂时藏在了宿舍里,几位教师一商量,在女孩伤好之前,她们利用空闲轮流给女孩带饭,学习也不能落下。
天还未亮时,老师们就离开了宿舍,又过了一会儿,女孩在干净整洁的床上醒来,刚睁开眼,便隐隐约约看见一个人影,将女孩吓了一跳。
昨日好似梦境,女孩觉得有些不真实,但伤口带来的疼痛让她清楚地意识到,那不是梦境。
房间里面没有人,女孩小心翼翼地开口:“您……还在吗?”
声音在安静的教师宿舍里隐去,女孩紧紧抓着被子,视线警惕地四处打量。
就在女孩以为自己昨天是濒死幻觉时,夏浮生回来了,她从墙中探头,但女孩看不见她:【找我?】
女孩抓着被子的手猛地颤了一下,诺诺地开口:“我该怎么称呼……您?”
记忆将名字也带走了,夏浮生想了许久,目中也带上迷茫:【我忘了我叫什么了】
迷茫很快就抛之脑后,她随意说道:【但是我应该比你大,所以你可以喊我阿姐。】
“好的,阿……姐。”女孩小心翼翼地应声。
【那我怎么叫你?】
“我……”女孩难堪地不愿开口。
【你希望我怎么称呼你?告别过去的小姑娘。】
暴雨之后该是天晴,此时天光微亮,第一缕晨光透过薄薄的窗帘照了进来,落在女孩的手心。
“曦。”女孩轻声呢喃。
“我叫向明曦。”
-------
【那个时候,别人叫她李多余。】夏浮生平静地叙述。
“李、多余?”明希重复念出这个名字,眼里的迷茫散了许多,“所以……那个剧本,果然是小曦的故事。”
夏浮生不置可否,【别打岔,先听我说完。】
那就是向明曦和夏浮生的相遇,一个半死不活的人和一个即将濒死的人,就这样,偷偷摸摸地活了下来。
留在教师宿舍的那几日,是向明曦难得的安稳时光,老师们也想过许多办法,可村子里的陋习不是一日形成,向明曦若此刻回去,不过是重蹈覆辙。
在第四天的清晨,老师陪着向明曦去派出所补办户口,新来第一天上班的年轻女警极富正义感,加上夏浮生稍稍做了些障眼法与引导下,几日之后,向明曦重新拥有了身份证和户口本。
李多余的户口原本就与其他人分开,那一年为了占别人家的房子,她那个父亲托人违规把李多余的户口迁了出去,倒也方便了夏浮生操作。
那个时候,户籍系统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全国联网,李家村那样的小地方,借着亲朋好友间的关系,违规操作十分平常。
向明曦不能一直待在教师宿舍,留在这个村子始终不安全,向明曦必须离开,老师们虽然不赞同她的想法,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向明曦说:“老师,我想参加明年的高考。”
虽然老师们欲言又止,但还是为她保留了学籍,老师们工资不高,但还是筹了两千块钱,再三坚持,向明曦含泪收下。
有了障眼法加持,向明曦离开得很顺利,城市远离李家村,向明曦开启了一边打工一边读书的日子。彼时,向明曦还在读高一,要在一年多的时间学完高中三年的内容,压力可想而知。
除了基本生活,向明曦能动用的余钱都拿来买书和卷子了,向明曦很喜欢学习,沉浸在知识里能让她获得平静,从前,她便是这样做的。
但自学到底是有极限的,夏浮生时常指导向明曦的学习,向明曦一度好奇夏浮生的来历,什么科目夏浮生都能教,解题思路通俗易懂。
夏浮生也偶有感叹,向明曦聪慧,一点即通。
踏进高考考场时,向明曦心跳如鼓,每一笔她都写得无比认真,向明曦想要彻底离开这里,高考是她唯一的机会。
考试,夏浮生没有帮助向明曦,每一道题目都是向明曦独立完成。
但,在向明曦状态正好时,夏浮生却出言提醒了一句:【就写到这里,后面的题都别做了,就算做也别写对。】
考场里,向明曦停下了奋笔疾书的手,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为什么?她在心里询问。
像是看出了向明曦的疑惑,夏浮生接着说:【你本是死人,你别忘了,每一天都是偷来的。你不能考太好,那样,会占了别人的命数,现在的你承受不起。】夏浮生说得直白,全然没有顾虑到向明曦的心情。
向明曦捏紧了笔,笔尖将答题纸压出一道痕迹,向明曦放弃了解答后面的题目。沉默中,向明曦考完了后面的科目,在夏浮生的提醒下,那些本能答对的题目都变成了错误。
向明曦本可以去更好的学校,但她不能。
最后,向明曦拿到了那张通知书。
老师夸向明曦:“你很聪明,要是再给你一年时间,你一定可以去更好的学校。”
向明曦只是笑笑,她知道,她去不了。
这所学校已经是向明曦的最佳选择了,替代的,是本就不打算来的人,不牵扯因果。
进入大学,很多事情向明曦也是无力的,她不能申请贫困补助,已经不能考高分,不能申请奖学金,因为,那些本就是属于别人的,她不能改变。
没有补助,向明曦只能不断兼职、打工,而那些钱,绝大多数都要被捐出去,能留在向明曦手里的,寥寥无几。
与吴烁签下合同,也是夏浮生测算的结果,是最有可能摆脱现状的选择,所以,向明曦义无反顾地踏进了圈。
挣扎,向明曦总是在挣扎。
她只是想活着。
向明曦原以为这一生就这样反复挣扎,直到落幕的那天。
可她遇见了明希。
希望的光照进了向明曦的心房。
向明曦也生出了期许。
第一百零五章
夏浮生絮絮叨叨说了很多,从向明曦的兼职生活,到进入娱乐圈就遇见的不公,再到明希出现后的变化。一桩桩,一件件,将夏浮生眼里的向明曦,勾勒在明希脑海里。
向明曦的纠结,向明曦的无助,向明曦的痛苦,向明曦的绝望,全都被夏浮生看在眼里。
【好了。】夏浮生拍了一下手,慢悠悠地开口:【听完了这个故事,你们有什么想问的吗?】
一室寂静沉默,“故事”太长,长到心中滋味纷杂,酸甜苦辣都搅在一起,从过去里恍然抽出时,嘴里除了血腥味,明希什么也尝不到了。下嘴唇被明希自己咬出了血,掌心里也满是指甲的痕迹。
可它又太短,短到,一个人的一生,在她人口中,也就讲了不到一个小时。
那是一个“故事”,那不只是一个“故事”。
“剧本……”明希喃喃张口。
【嗯?我让她写的。】夏浮生抽了两张纸递给明希,当然,在明希视角中,纸巾是飘浮半空的,明希轻声道谢接过,看到她擦拭血迹,夏浮生才接着讲道:【准确地说,是小曦口述,我稍作整理,加了一点儿文学创作。】
在向明曦回国前的某一天,夏浮生对向明曦说:既然来人世一回,还是留下点东西比较好。
那被留下的东西,就是这个“剧本”。
它是向明曦的故事,却也不只是向明曦的故事。
有太多的女孩哭着来到了世上,也有太多的女孩哭着离开了人间。
“难怪……那些文字,给我的感觉熟悉又陌生。”明希低下头,洁白的纸巾被血浸染,可手上仍有血迹,它干透了,只凭纸张无法将它擦去。
“这些年,曦姐把这些事情一直藏在心里,我、我一点都没发现……”箫安然哭了,不敢放声大哭,只能小声抽泣,夏浮生又递了纸过去。
明希重新抬起头,目光如炬,直视着前方:“阿姐,请您告诉我,我要怎样才能帮到小曦?”
明希有太多话想说,也有太多问题想问,可比起那些,明希更想知道,她该怎么做。自从魏来风给她们看过向明曦的体检报告后,明希的心,没有一刻平静,恐惧扼住了她的喉咙,自责撕扯着她的心脏。
那些没有被检测者姓名的报告,无一不在阐述一个事实,向明曦快死了。
这个事实犹如一道惊雷,在明希的心中炸响。
【聪明~我叫你们来,就是为了这个事情。】夏浮生说,【不过几率不大,我也只是猜测,愿意尝试一下吗?】
【小曦她放弃了,但我没有。】夏浮生才刚刚想起自己的名字,也才刚刚记起华逍遥的面容和一切,她怎么可能认命?夏浮生信命,但夏浮生从不认命。
剧本也好,给明希和箫安然发短信也罢,都是夏浮生的尝试。之所以没有叫上白雾,并非她没有作用,而是夏浮生认为,有些事情,向明曦未必愿意让白雾知道。对向明曦来说,明希和箫安然是不一样的。
【你们一个是她的爱人,一个是她的家人,由你们来做,效果最好。】
明希果然还爱着向明曦,最后一线生机的拼图,就快要集齐了。
“您尽管说,需要我们做什么?”明希眼中没有半点迷茫。
“对,您尽管吩咐!”箫安然在一旁连连点头。
【首先,我需要你们帮我找一个人,她此刻应该京市,去夏家,找华逍遥,带着你的戒指残块去,她……应该会见你们的。】
阿遥,我们就快见面了,你……还好吗?
【如果见到她了,帮我……带句话。】
夏浮生眼目柔和,在提到华逍遥的名字时,声音里的情谊与思念清晰可见,让听的两个人都微微怔神。
【小曦这边你们暂时不用操心,先别急着出现在她面前,她现在衰弱得厉害,经不起刺激。】
“好。”隔着纸巾,明希按了按手心的伤口。
“好的好的。”箫安然点头如捣蒜。
【我们需要关注,所以第二件事……】夏浮生将她的计划娓娓道来,事情不难,只要有资本介入,操控流量舆论轻而易举。
向明曦需要被更多的人记住,才能被承认存在,这或许是唯一的办法了。
“我能再看看小曦吗?”离开前,明希轻声询问。
夏浮生稍作思考,探身上去看了一眼还在沉睡的向明曦,【去吧,不过,要小声点。】
夏浮生随手一画,金色箭头便指明了方向,引导着明希走到向明曦床边。
沉睡中的向明曦是苍白的,她消瘦了许多,这才一年多,原本还有肉的脸颊凹陷下去,颧骨突兀地耸起。露在被子外的手腕更是细得可怜,青筋蜿蜒在几乎没有血色的皮肤下,像几条挣扎延伸的树根。
布着伤口的唇颤了又颤,伤口被扯得发痛,又有血色从痂中溢出,可脸上更多的是泪水,明希竭力压着自己的呼吸,可眼眶还是止不住地红了,泪水大颗大颗地往外落。
明希蹲在床边,捂着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另一只手颤抖着想要碰触眼前的向明曦,可她不敢,只能僵在那里。
她们的影子却靠在一起,一如往常亲密无间时。
小曦,等我。明希在心中不断重复。
窗外又落雪了,雪花飘在乌黑的长发上,慢慢将它也染成了白。
向明曦醒来时有些恍惚,她好像做了一场美梦,梦里,明希语气温柔地念着她的名字。
门前的脚印已被落雪所掩盖。
-------
“明小姐,家主有请。”身着宋制汉服的年轻女人将明希引至门前,轻叩三下,而后对明希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去。
明希推门而入,入眼,便是一个苍劲有力的“道”字,挂轴悬挂于墙面正中央,笔法肆意有如破土而出之势,震得明希慌神了几秒。明希扶着门,之间在鼻翼按了按,重新凝聚精神,将视线落在那张温润的金丝楠木书案上。
宣纸被墨色镇纸压平,女人正坐在桌前,专心致志地书写,她好像并没有察觉到明希的存在,又或者是不在意,待落下最后一字,女人收了笔,随意地将笔搁在墨池上。
“明希?”女人的声音带着几分懒散,声温如玉,她抬起头,对上明希的视线。
女人的面容明艳又张扬,因着她神色淡淡,又多了几分沉稳,明希微微一愣,她好似在哪里看过这张脸,陌生又熟悉,“您是……华前辈?”
“我们见过?”华逍遥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
明希摇了摇头,“我看过您演的电影,我刚入行时,听施导提起过几次。”
明希入行的那年,正是华逍遥退圈的那年,作为年纪轻轻就拿到华夏电影“大满贯”的演员,国际上也数次拿奖,二十三岁的华逍遥风头正劲,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她会在这种时候选择离开。
明希记忆力很好,那几年,施行鹿和许多导演一样,提及华逍遥,多次叹惜她地退出,网络上也有一波热度探讨,只是后来,不知为何大家都不怎么提了,慢慢地也就忘了。
大众忘记了,明希也不记得了。
只有被收藏在书房的电影碟片还记得。
而面前的华逍遥比影像中的模样要消瘦许多,她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素衣,过肩的长发白了大半,眉宇间泛着疲惫之色,那双眼好似能将人看穿一般。
“你称我一声前辈,我便不和你说客套话了。”华逍遥抬手示意明希坐下,手腕一翻,装着戒指残块的木盒就出现在手中,华逍遥将它摆在明希面前,“说说,戒指是谁给你的?又是谁让你带着它来找我的?”
残块完好无损地躺在盒中,明希松了一口气,“戒指,是我的爱人送给我的。”
“哦?”华逍遥抬了抬眼,漫不经心地转着念珠“这戒指的制作工艺,可不是一般人能会的。”
“的确不一般,我也是才知道,是别人教她的。也是那个人,让我来找你的。”明希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她说她是夏浮生,逍遥的浮生。”
转着念珠的手停了,华逍遥的神色也没了方才的淡然,她盯着明希一字一句地问道:“她叫什么?”
明希被华逍遥看得心头一跳,那双眼里的期许太过浓厚,明希再次重复:“夏浮生,逍遥的浮生。”
华逍遥捏紧了念珠,呼吸骤然间乱了,但不过一瞬,便又恢复过来,华逍遥双唇微启,缓缓将浊气吐出。
“劳烦你,告诉我,她……还好吗?”良久,华逍遥也只是问了这样一句话。
明希小幅度地摇了摇头,“华前辈,很抱歉,我不知道。因为,我看不见她。”指尖小心翼翼地抚摸戒指残片,明希说:“我今天来,只是因为我想要救我的爱人。”
在华逍遥的目光下,明希毫无保留地讲述了她和向明曦的故事,借由夏浮生口中所述而得知的那些年,明希也将她所了解到的夏浮生的情况一一讲述。
“她让我帮她带句话。”
“阿遥,对不起,我好想你。”
【阿遥,对不起,我好想你。】
恍惚间,目光穿过明希,华逍遥好像看见了一个身影,她低着头,面露愧色。
往日的记忆在眼前碎开,华逍遥收回思绪,神色坚定,“带我去找她。”
明希点头回应。
华逍遥操纵着控制器,从书案下退离,直到这时,明希才看清楚,华逍遥所坐的并非木椅,而是轮椅。
这一场等待对她们而言都太久了,久到物是人非,早已没了昨日的自在与洒脱。
但情依旧,爱依然。
第一百零六章
正月十五,新年的最后一天,向明曦醒来时疲乏得厉害,好像做了一个极其疲倦的梦,但向明曦不记得了。但过速的心跳还残留着,怦、怦、怦,心跳并不怎么有力地跳动着,向明曦将手按在心口,感受自己正在一点一点散去的生命力。
左手在枕头旁寻了几下,向明曦找到了手机,连续按了三下侧边电源按键,那是夏浮生给她设置的报时快捷按键。扬声器机械又准地播报出当下时间,可传到向明曦耳朵里的声音很小,像是在十米开外一般,向明曦听不清楚,复而抬起手机放在耳边又按了一遍,稍微近一点了,但仍旧像是隔着三四米说悄悄话一样,向明曦还是听不见。
这几日,向明曦的听力已经开始退减,到了今日,已经几乎听不见声音了,向明曦无奈地放下手机。
“浮生姐?”向明曦扯着干涩发痛的嗓子唤了一声。
昨日在窗边坐久了,到了晚上,向明曦有些低烧,现在还有些昏昏沉沉的,向明曦摸了摸额头,又晃了晃脑袋,勉力让自己精神一点儿。
【睡醒了?感觉好些了吗?】好在夏浮生的声音是直接在脑中响起,听力衰退并不影响她与向明曦之间交流。
“好些了。”向明曦声音哑着,手中有了杯子的触感,陶瓷材质的杯子表面摸着是恰到好处的温热,向明曦捧着,让杯口触及唇边,微微仰头,小口小口喝着水,喉咙的干涩总算得到缓解,“谢谢浮生姐,现在几点了?”
【快八点半了,是下去吃饭还是在床上吃?】
“下去吧,躺累了。”
【行。我扶你?】
“不用了,我想自己走。”
【那你慢慢地,不着急。】
“嗯。”
夏浮生没有再劝,果真收手,让向明曦自己慢慢扶着床头柜站起,再吃力地缓缓迈出步伐。夏浮生再清楚不过了,向明曦其实很固执,骨子里还是有几分要强的,别看向明曦摆着一副认命的样子,实际上,向明曦绝对是不甘的。
对于明希,向明曦是不想放手的。
当初若非明希受伤,将向明曦心中存有的最后一丝侥幸浇灭,向明曦是无论如何也下不了决心离开。
向明曦爱明希。
也正因为爱,所以才要选择,那个时候,在自己和明希之间,向明曦只能选择一个。
向明曦毫不犹豫地放弃了自己。
夏浮生很清楚,向明曦在某些方面十分执拗,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
身体机能衰退,一步一步走向死亡,向明曦绝望,她接受这个结果,却不能接受这个过程。
像废物一样,向明曦无法接受这样的自己,比起身体上的病痛折磨,于向明曦心理上而言,痛苦更甚。
一楼卧室离餐厅并不远,平日里要不了一分钟就能走到的路程,现在的向明曦足足花费了近三十分钟才走到,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仅仅是走路,就几乎耗费了向明曦全部的力气,向明曦坐在餐椅上,胸口急速起伏。
【今天给你做了疙瘩汤,尝尝北方特色。】夏浮生帮向明曦拍了拍背顺气,喂她喝了口水后,又把勺子塞到向明曦手中,拉起她的手放在碗边。
疙瘩汤并非刚出锅,已然放了一会,不烫,温度刚好可以入口。
“浮生姐做的,肯定很好吃。”温水缓解了向明曦的不适,已经习惯黑暗的她,舀了一勺疙瘩汤顺畅地送入口中,西红柿带来的酸甜开胃的口感引得向明曦眯起了无神的眼睛,“嗯,好吃。”
【好吃就多吃点,你昨晚几乎没吃。】夏浮生说。
“嗯嗯。”向明曦回应。
早时很快就过去了,那碗疙瘩汤,向明曦还是没能吃完,都感觉有些撑了,却只是吃了一半多,夏浮生摸了摸向明曦的头发,没勉强她。
在夏浮生清洗碗筷的时间里,向明曦靠在餐椅背上发了会儿呆,双目空空对着吊灯,没有被刺眼的灯光所影响。
夏浮生从厨房走出来,刚想喊向明曦,那股从灵魂里传来的熟悉感让她停住了。
【阿遥……】夏浮生轻声呢喃。
那感觉来得突然,夏浮生未能控制住发声方式,被发呆中的向明曦“听”个正着,向明曦歪着脑袋,疑惑地“嗯?”了一声。
“浮生姐怎么了?”向明曦眨了眨无神的眼睛。
【有人……来了。】夏浮生轻声回道。
“是小琳吗?应该还不到送菜的时间。”向明曦疑惑。
【不是她。】夏浮生说,她走到向明曦身前,又在向明曦头上揉了揉,【小曦,是你嫂子来了。】这句话,夏浮生说得很温柔。
“嗯?逍遥姐?”向明曦面露惊讶,“不是说联系不上吗?”
【嗯,我的确联系不上她。】夏浮生轻笑,用力揉了一下向明曦的头,【但她可以找到我。】
夏浮生停下动作,仍旧将手放在向明曦头上,声音温柔如水,却透着几分捉摸不透,夏浮生笑着说:【小曦,如果还有机会,你要不要试一试呢?】
另一只手抬起,清脆的响指在向明曦耳边打出。
大门,缓缓开启。
-------
一辆黑色SUV在门前停下,身着宋制汉服的年轻女人从驾驶座上下来,她先是车后打开后备箱,将里面的轮椅拿出摆放在地上。紧接着,女人推着轮椅走到后座第二排门边,躬身敲了敲窗户,随后将门打开。
汉服女人低着头,恭敬地对车内的二人说:“家主,明小姐,我们到了。”
华逍遥睁开眼,冷淡地应了声:“嗯。”
坐在外侧的明希先下了车,今日虽不再下雪,但仍旧是寒冷的,她赶忙穿上外套,拢了拢衣领。华逍遥坐在里侧,明希上车前华逍遥就坐在里侧了,明希不知道是否有人抱她上去的,但明希知道华逍遥腿脚不便,正思索着是否需要帮忙将华逍遥扶上轮椅时,明希看见了令她震惊的一幕。
华逍遥稳稳当当地浮了起来,似乎有一股无名的力量将她托住,从车内落在轮椅上,汉服女人面色如常,像是在看再普通不过的情况。
明希攥住衣袖,稳了稳心神,诧异的神情缓缓恢复如初。
华逍遥是玄门夏家的家主,会点超脱常理之事再正常不过了,明希“见过”夏浮生,更是亲身体会了“奇迹”,此番情景,对明希来说也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没有什么比救向明曦更重要的了,对于现在的明希来说。
转头看了一眼紧闭的门扉,明希在心里默念了一声“小曦”。
轮椅上的华逍遥摆了摆手,汉服女士点头松开了推着轮椅的手,转身回了驾驶座,华逍遥操控着轮椅走向别墅大门。
像是有感应一般,在华逍遥靠近的同时,大门自动缓缓开启,就好像等待已久,欢迎着她们到来。
“浮生……”华逍遥轻声唤着这个名字,温柔的风拂过她的脸颊,像是在回应这声呼唤。
轮椅带着华逍遥走了进去,明希紧随其后。
房屋的门也开了,明希抬眼,便能看见放在门边的换鞋凳。
只差几步,她们便能够踏入室内,华逍遥却停下了。
“华前辈?”明希走到华逍遥身边,低头看去,却看见华逍遥怔怔地看着前方,似乎有些恍惚。明希转头看去,玄关处空空荡荡的,她眯起眼仔细辨别,好似隐约有一道看不见的身影。
华逍遥极为缓慢地眨了眨眼,瞳孔刹那间涣散又重新聚焦,她好像在确认什么。不过两个呼吸,华逍遥就红了眼眶,她好像在回忆,又好像在试探,眼里的情绪爆发出来,是失而复得的喜悦,也是压抑的渴望。
华逍遥抬起手向前,她想要碰触,想要去确认,眼中那道透明又虚幻的身影,到底是记忆衍生出的幻象还是真切的现实
夏浮生就站在那,她还是松松垮垮地穿着那身深紫色道袍,夏浮生从来都喜欢微敞着领口,把白色中衣和锁骨都露出来。夏浮生喜欢把衣服半塞半散,腰间布带随意结扣打好,然后赤着脚,瞧着很是自由散漫的模样,却是面露愧色地看着她。
华逍遥撑着轮椅站了起来,明希下意识想扶,却被华逍遥躲开,腿上盖着的薄毯滑落到地上,华逍遥踉踉跄跄地走着,额间冒出了细密的冷汗。
虽然坐着轮椅,但华逍遥的双腿并不是断了,那场仪式以生气为引,几乎是把华逍遥的生命力吞噬殆尽——为了稳定夏浮生的状况。
去年夏秋时节,夏浮生沉睡状态的身体突然口吐鲜血,气息一再减弱,华逍遥翻遍了古籍,尝试了各种办法,才勉强稳住。可情况一直不见好转,华逍遥能够感知到,夏浮生的身体正在逐渐走入死亡,绝望中的华逍遥别无他法,再次动用禁术。
时隔十五年,华逍遥终于再次感受到了,夏浮生灵魂的存在。
禁术让华逍遥的生命力所剩无几,虽然面容依旧,可华逍遥知道,她没有多少时日了。此刻的华逍遥,发色如雪,只零星可见几根黑发,她每走一步,都像是走在刀山烈火之上,尖锐撕裂的疼痛让她咬紧了牙。
夏浮生眼中的心疼早已满溢出来,她再也顾不上愧疚,飞也似地奔向华逍遥。
越是靠近,便越是难以呼吸。
分明只有几步路,却像是隔着漫长的距离。
天空不知何时已布满了乌云,惊雷伴在空中炸响,红色闪电在划亮天空的同时落在了华逍遥身旁。虽然并未打中华逍遥,却让她因此失了力,往前栽去。
再熟悉不过的气息将华逍遥包裹,接住了即将摔倒的她,那是来自夏浮生灵魂里的气息,是只有与夏浮生灵魂交融的华逍遥才能感知到的气息。
熟稔、温暖,又令人安心的气息。
她们终于再度相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