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赵令筠同朱蕙尚有他事欲谈,李延玉遂趁机邀亓官伶出去散步。是夜天穹清明,夜中亦无凉风。时辰不早,游人大多归去,是以广陵湖边并无半丝光亮,月光下远处蜀冈山势起伏依稀可辨,倒似头卧虎酣眠,不知何时欲动。滕雨擎盏小灯居侧前,桃花则手持两件棉衣在侧后,皆距李延玉两步,随之沿湖缓行。
李延玉同亓官伶虽是久别重逢,却全无准备。与其说是欣喜,不若说是茫然之感更胜一筹。二人并肩同行一段,方闻亓官伶挤出句:“姐姐这大半年,别来无恙?”
听她那语气里多藏畏缩,李延玉噗嗤笑道:“亓官,你如今怎这般拘谨了?从前在山上时,可不见你如此。”
许是李延玉一笑,令亓官伶亦放下些心来,她亦笑道:“见姐姐一直不说话,我道是你在想事,不敢胡说。”
“罢了。我今日瞧见你,倒觉着你无甚变化。”
亓官伶却忧道:“然我却觉着,姐姐仍似先前一般,身子瘦得紧。”
李延玉心内一转,想近来四处行走,吃饭确算不得规律,却仍宽慰她道:“你都说了,我仍似先前,那便是无甚变化。如此说来,我二人皆是别来无恙。”
亓官伶果笑道:“姐姐果还是不同了。如今听姐姐讲话,有趣许多。”
李延玉心道:想来是近来日日同滕雨、桃花说闲话,不觉间较从前会讲话了些?又或许,数年前心上所蒙那层污秽已清,心既清明,讲话亦随之多了些人情味?
“我离山以后,直奔洛城去,却未曾寻得大师姐,打听一番,才知她又往更北边去了。”
“我尚未问,你怎知我欲知晓此事?”
亓官伶笑道:“想来姐姐迟早要问,不若我先说了。然我之后亦要问姐姐一路经事的,谁都吃不了亏。”
“那是自然。”
亓官伶遂续道:“因先前师父说过,不论于洛城寻得大师姐与否,事毕后皆不必做他想,直南下回镇江府便是。我便搭艘客船,不消半月便回了镇江。”
李延玉听她一句话便欲将这数月之事说尽,自然不允,便问道:“你这话虽讲得简单,我却欲多问几句:听你意思,孙大侠于你之事并无期许。你离山时,她究竟如何说的?”
“我亦觉着奇怪。师父那夜只说,要我往洛城一回,瞧瞧大师姐还在不在。若是在,便帮衬帮衬;若是不在,我便当全无此事,自回家去。听师父意思,想来寻大师姐为
表,要我去帮回洛城派,方是里子,而回镇江府来,当是后路罢。”
那日于黄欢墓前,李延玉曾听亓官伶三言两语讲过家世,知她乃是官宦人家出身,其某位族祖还曾于乱世里某南方政权里做过大官,时族人里亦不乏供职各层府署者。无奈终是本朝汤氏得了天下,亓官氏便随之没落。亓官伶之父早逝,其母为其舅父强逼改嫁,后遂由她堂伯养大。虽大她一辈,然正所谓“幼房出长辈”,她堂伯实不过大她十余岁,正是欲展宏图年纪。亓官伶入华阴前一年,堂伯突发奇想,欲往洛城采购奇石,便携她同路。彼时正是冬日,山间落雪,路极不好走,亓官伶染上风寒,几已意识不清,只记得堂伯将她安置于座草棚,道是去寻人救治,自此不知所之;后她便为洛城派人所救,待她病愈,洛城派人却未留她,转将她交与那日恰来访之孙鱼。从此,她便成了华阴门人。想来因她自小便不与族人交往,兼耳濡目染堂伯不拘小节作风,入华阴后,倒不曾沉溺于失意,反是立同门内师长打成一片。故华阴虽是亓官伶师门,洛城派于她有亦有救命之恩。也不知孙鱼专派她往洛城走一遭,可有此意?
如今知了亓官伶离山缘由,李延玉再回想诸人离山之因:王文忠及谷天留守、范屹经营旅店、萧政赶考、林雨桐窃物逐去、亓官伶寻人、自己受托带引凤箫远走,想来不过是变着花样要门下弟子皆莫留华山而已。李延玉走神片刻,果听亓官伶问:“姐姐走得比我晚些,不知后边,山上可有何事?我听闻如今华阴重并回华山了,不知师父、师尊及大师兄、二师兄他们现下如何,范师兄身子可还好?”
“此事却说来话长。”李延玉遂将自己离山前诸事同亓官伶说了,又提及上月请田力为孙鱼等人带年货之事。亓官伶听罢,却叹道:“听姐姐这般说,师父他们便是回了本宗了。也不知师父为何定要支走我们。我觉着,跟师父同回华山待着,也无甚不好。且如今范师兄身子似是愈加差了,若林师姐仍在,便好了。”
李延玉安慰道:“我瞧那华山唐掌门,面上还是顾及同门之谊的,且华山自古即是名门正派,想来众人皆得安顿妥当。你若忧心,不如待此番事了,便收拾收拾回华山去?”
亓官伶却丧气道:“师父说了,要我回家以后好生过日子,除非她传信与我,否则莫要自往回去了。”
李延玉奇道:“这是为何?”
亓官伶摇头不语,不过须臾后又朗声道:“说来,前边不久,萧师兄倒是专程来镇江府寻了我一遭。”
听得萧政消息,李延玉立提起注意来:“哦?他竟赶在你后边去了?”
“非是在我后边。萧师兄他早到金陵城了,道是听得华阴并入华山之事,专往绿林司东访西问一番,知我回了原籍来,这才来寻我。”
李延玉叹道:“萧兄确是重情义者。”他想起那夜萧政慷慨陈词,虽欲壮怀,意中却尽是不舍与祝愿。如今知他这番作为,方知他确是言行合一,李延玉不由对他多上些好感,愈加觉得欲托付引凤箫于他,定是上策。
“嗯。只是他却不似姐姐。数月不见,我瞧见形容皆消瘦了些,那日亦是来得突然,去得匆忙,想是应考之事,把他折磨得紧。”
“想来正是如此。”二人虽有感慨,无奈到底不曾读书应考,自然不知萧政进京后如何不堪重负。二人一时无言,并肩行走几步,湖上忽地传来数声鸭鸣,李延玉便闻身侧银铃声止,亓官伶正驻足往湖上呆望着。
“看什么呢?”
“我亦不知看什么。”亓官伶摇摇头,“自离师父他们而去,我便觉着周身不自在,故而入了这明灯会,只求寻些事做。本渐不想华阴旧日了,却先是见着萧师兄,如今姐姐亦来了。我仍以为,我终当回去,终当回华山去。”
李延玉虽有不解,却仍出言赞同道:“你既有此意,那便回华山去。孙大侠虽这般说,然以她为人,你若真回去了,她必会留下你的。纵是不得,你便去福山镇寻范大侠去,他如今抱恙,旅店里多个帮手必是好的。”
亓官伶咧嘴道:“不瞒姐姐说,我亦有此意。待此番事了,我便欲辞家北上。”
“也好。”想亓官伶虽是回了原籍,与族人并无过多交往,华阴如今倒成了她的归处。只是不知,洛城派之恩,她可报了?思及于此,李延玉遂问:“你前番去洛城,可去了洛城派?”
亓官伶果摇头道:“早去不了啦。我去那时,洛城派已被绿林司封锁数月,如今也不知如何。姐姐后边于洛城颇待了些时日,可有见闻?”
“实不相瞒,我初时本欲去洛城派打听些苏女侠消息,却听说洛城派去不得,便作罢了。说来惭愧,于洛城前前后后消磨近一月,我却连洛城派坐落何处都不知。”
“姐姐如何由洛城来扬州?”
“皆是水路。”
亓官伶笑道:“那便是了。姐姐由洛城登船,一路东行,终要入那黄河,方得上运河南下。姐姐许是不知,洛河南边还有条河,名叫伊河的。两河相会,便成了伊洛河,终入黄河。而于伊河之畔,有座伊阙山,其中有一段长达数里、尽是些石刻佛像的,边上就是洛城派所在,同那香山寺便隔条河水而已。”
“原是这般,我确不曾到更南边去。”
亓官伶佯叹道:“那便可惜啦。那些佛像密密麻麻,我看着全不明白,然我知其中有一尊,高约一丈,说是什么唐朝二圣共建的,气派得很,看一眼定是值得的。”
见亓官伶兴致回升,李延玉终松口气,便顺她话道:“那确是无缘了,洛城千里之遥,想来此生难得一见了。我终是与佛祖无缘。”
“无妨,姐姐同我有缘,便是好的。不知姐姐离了扬州,作何打算?”
因故人重逢,李延玉颇有兴致,险将往金陵寻萧政之事脱口而出。她顿上一顿,方道:“欲回趟桐庐,瞧瞧父母可安葬了。若不得,我当为之尽心操持。”
“那太好啦。去年在山上,姐姐便说要回家去看看,我当时亦有此意。如今难得重逢,我愿同姐姐一道。待你回桐庐,可愿等我些时日?待我了却明灯之事,亦来寻你,可好?”
“自然是好的。”随口应下后,李延玉终觉心中异样从何而来:她还不曾问,亓官伶如何入了这明灯会,又为何定要以身犯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