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再入春风馆,许是因心境不同,李延玉心内畏缩之意少了大半,入眼之人物亦失了光彩、蒙上层平常之色。三人于春风馆中得招待力荐,好生享用一餐,再出门时,已是明月高悬。李延玉虽知今日已在外奔波整日,却生了些“今日事则今日毕”之念,唯愿了却春风馆之事,从此便可不顾。她遂同二人合计一番,又雇驾车,先回去取上些物什,便又往广陵湖边去。
白日里,因同日光相映,湖面浮光似金,水中清澈见底,湖底如观玉璧。入夜后再来,湖畔唯见些游人提灯,火光星星点点,如夏夜山林流萤,只识其辉,而不知其所以然。到得旧馆院门前,李延玉见门口栓匹老马,倚门呆立,显得颇是无聊。三人方辞别车夫,便瞧见院里出来个端木盆倒水的,正是旧馆小弟子向清池。她自然一眼瞥见三人,立急匆匆鞠个躬,说句“几位稍候”,便转身跑回不见。不多时,果有袁兰汀出迎。李延玉随口问道:“我见门口有匹马,可是白日未见着那位师妹回来了?”
袁兰汀瞥眼老马,摇头道:“馆中无马,此马乃是客人所乘。”
虽已是二月底,气候渐暖,夜中仍不失凉意,前人说得好,正所谓“春寒料峭”。三人随袁兰汀绕过小凉亭,直往屋里去,赵令筠已在堂中静候。见李延玉进来,她立起身迎道:“欢迎三位再来!可是有事?”
李延玉还礼道:“辞别后,晚辈私去打听贵馆今昔,感慨不已。如今恰有一事,同广陵城里春风馆新馆有关,因知前辈乃是春风馆当今辈分最高,故觉需立来相告。”
赵令筠却笑摆手道:“李少侠实在多虑。广陵城里那春风馆,同我这里除师出同门外,并无其它干系。我虽不知几位于城里同她打过什么交道,然当下境况,好也罢、坏也罢,却不必同我说。”
李延玉自未想过赵令筠这般态度,回头瞧眼滕雨、桃花,正待再言,赵令筠却先道:“先坐下罢。此事便不提了,若李少侠心有不平,不若得空去寻那徐凝,白日里你曾见过的,她便是那城里馆主。今夜几位既来了,我倒有件好事:几位先前道是欲往镇江寻人,如今我这里恰有两位自镇江府来的,若李少侠不弃,何不喝杯茶、谈上几句,于日后寻人,想来可有裨益。”
李延玉心下仍耽于未能告以城里冲突之事,于赵令筠话里意思全未参透,只听她问自己意思,便胡乱应下。不多时,她先闻及阵清脆铃声,心中一动。及来人进来,她立瞧见后边那人,腰系两只小铃铛,发结双束,正是亓官伶。她如今穿着同在华阴时稍有不同,李延玉记得那时她常着灰白,许是因来访春风馆,今日她乃是身着碧玉。
亓官伶自然亦一眼瞧见李延玉。只见她立瞪大双眼,又眨巴数下,似不敢相信;待她终看清了,面上立转为副笑眼盈盈模样。她随身前二人向赵令筠行礼,便于李延玉等三人对面坐下。李延玉这才转而瞧另外二人,只见一面熟女子同袁兰汀一道侍立赵令筠两侧,正是初到春风馆时,于馆外萍水相逢那人;另一年长女子则应是与亓官伶同行者,亦着碧色,色泽较亓官伶身上者深些。
待双方坐定,赵令筠又招呼胡氏姐妹为两方来客置上灯台,这才道:“便由我来介绍。朱会长,这边三位,李少侠、滕少侠、桃花少侠,亦是自华阴来的,此番路过扬州,特来问候一声;李少侠,这两位便是我前番所说,明灯会来的,这是明灯朱会长,这是明灯亓官伶,亦是华阴门人。”双方致礼一番,李延玉便知那人乃是明灯副会长,名朱蕙。赵令筠又补道:“李少侠,这边是馆内弟子聂芊陌,方同明灯二位自镇江府来。”
久别重逢,李延玉头个便生起巨石落地之感。自离华山后,她一路走来,本就是为逐萧政、寻亓官伶,然至今一无所得。如今踏破铁鞋无觅处,却于这扬州府阴差阳错间逢见亓官伶,她直觉心愿终成,可稍松口气。
赵令筠又道:“今夜之会,实乃巧合。只因李少侠三人白日里同我讲过,此去欲往镇江寻人,我便想到,若论镇江府里里外外,朱会长定然比我清楚,此其一;又她们乃自华阴来,而亓官少侠亦提过,她亦是师从孙鱼前辈,奉师命回镇江府来,此番便是师门重逢,此其二;至于其三……”赵令筠看一眼朱蕙,“后边再谈罢。”
李延玉仍同亓官伶相看两不厌,对赵令筠一番话充耳不闻。滕雨却察见些不妥之处,立接赵令筠话道:“谢过赵前辈好意。实不相瞒,我等一路南下,欲于镇江府所寻者,正是这位亓官少侠。此行虽多有不如意,今日蒙赵前辈好意,竟得来全不费工夫,实是感激不尽。”
“嗯?竟这般巧合?”赵令筠看亓官伶道,“亓官少侠,原来她们远道而来,便是为寻你?”
亓官伶收回目光,笑对道:“赵馆主,正是如此。晚辈前番离山时,曾同李姐姐有约,日后定来镇江寻我。不曾想,相别尚不足一年,她便来了。”
“如此说来,向前在华州时,你二人最是亲热?”
二人一问一答间,滕雨却倾身同李延玉低语道:“小姐。”说着伸手摸出绿林司木牌一角。李延玉立会意,趁亓官伶尚未答话,笑抢道:“亓官从前在山里时,同众人关系都好得很。”
亓官伶却接道:“虽是如此,我还是觉着同你亲热些,见着便喜欢得紧。”
赵令筠扬扬眉:“哦?那便是好事,既你这般喜欢你师姐,如今不久即重逢,恰是遂了你的意罢。”
闻言,亓官伶一愣,立看李延玉,见她面色,立了然,便笑道:“正是如此,晚辈还要谢过赵馆主相助呢。”
赵令筠摇摇头:“那便好,你二人既得重逢,日后便好生相处,莫再轻易分开。”她轻叹一声,“如今这车马舟船还是慢了些,旦出远门,便是数年全无音信;至于死别,更是只得追悔莫及。”
李延玉知赵令筠必是思及几位已故师姐,故并不作声。她不由忆起自鹿陵以来诸事,生离者众,死别亦不乏。自己本就是无根浮萍,居无定所,一路相逢相离,皆不决于己。细细想来,自当年不得不随黄欢远走潇湘以来,此番全凭自己意思而行,乃是头回。如今,亓官伶虽寻到了,自己却毫无准备,颇有些手足无措之感,恰似本欲苦寻千里,却于路上一处歇脚店里偶遇,全无意料,一时无措。
今后,该当如何?虽早已请田力入蜀,自己亦有回桐庐祭拜父母之意,然多年以后,终将何归呢?真要如苏梨那夜所言,终老江湖么?李延玉虽不辞山高路远,却于这前路未卜里生出三两惧意。
李延玉暗暗思索时,赵令筠亦深陷回忆里,众人一时无话。末了,仍是赵令筠笑道:“诸位见谅,因见两位同门重逢、情深意厚,生出些感慨。”
李延玉本欲开口宽慰,话至嘴边,却觉不妥,幸得朱蕙道:“赵馆主哪里话,此乃人之常情,纵是我等外人,亦受其所感。”
散去团愁云,众人闲话一番,李延玉终道:“方才赵前辈道有其三,不知,可与朱会长及亓官来访有些干系?”
朱蕙得赵令筠首肯,叹口气道:“正是如此。不知李少侠对我明灯会,知晓多少?”
李延玉见赵令筠自持盏饮茶,遂道:“知之甚少,只是听赵前辈道,明灯会于春风馆义举中多有襄助,知其当是个行善举义之所;如今见亓官亦在朱会长麾下,更证我推断。”
朱蕙道:“李少侠过奖。明灯会乃是个民间组织,最初不过是于乱世里,为些孩童施些粥饭,后承此义,为些无家可归小儿谋些庇护。因知春风馆素于匪徒贼人手里夺回良家子女,愿尽力相助。”
李延玉肃然道:“义举不分大小,自古皆是重利者多,损人利己者众。”
赵令筠笑道:“李少侠此话不错,我亦是这般说法。如今江湖中各大门派皆想尽法子逐利,你有如此大义,亦是不易。”
虽得赵令筠赞许,李延玉却眼望门外一片黢黑,四下无人,心有所感道:“我从前读《孟子》,道是古人得志便泽加于民,不得志则修身见世、独善其身而已。赵前辈仍守春风馆初心,才是真不易之事。”
许是李延玉此话诚恳,又或是恰中赵令筠之心。她又叹道:“不过是强行此事罢。如今天下门派,兴旺者寥寥,衰落者数。眼看绿林司亦渐不得朝廷青眼,为求门派存续,皆只得自寻出路。如今春风馆这般境地,我却无计可施,实在枉为馆主。”她惨然一笑,“如此说来,那徐凝,于谋财图存上,确远胜于我。”听她此言,身后袁兰汀、聂芊陌皆垂头不语。
“赵馆主,此言差矣。实不相瞒,我此番前来,除先前所言之事,确还有一事欲告。”
朱蕙话来得突然,赵令筠许是察见不妥,摆手道:“既如此,朱会长,你且将先前之事同李少侠说说。他事,待讲完再谈不迟。”
朱蕙点头道:“自然。”遂向李延玉续道:“李少侠既知我等同春风馆合力,那便好说了。近年镇江府周遭江匪活跃得很,因着水路之便,常是孩童清早为之掳去,正午时人已在金陵,我等颇感力不从心,然因有春风馆帮助,广陵城周遭,尚可救回不少女儿。然近一年,不时有春风馆送来女童于途中丢失,我同亓官伶今日前来,正是欲同赵馆主当面商讨此事。”
“既有人护送,如何丢失?”众人目光皆投向赵令筠身后聂芊陌。然聂芊陌独回李延玉一个眼色,轻摇摇头。李延玉初时不解,然忽忆起清晨曾于春风馆外相遇之事,其中可有缘由?虽心有狐疑,她姑且顺了聂芊陌意思,欲后边单寻她问个明白。
赵令筠答道:“李少侠,此事芊陌已同我解释过。现下我等皆以为,当是水上出了差错,许是那船家为谋小利,隔三差五献出三两人去,以为我等不察。他却不知,本馆同明灯每回均有名录,哪怕少上一人,亦明明白白。”
朱蕙补道:“正是。从前我还道是那女童不欲远离扬州府,途中跑了。然近年来此事频发,或有蹊跷,遂来相商。”
李延玉从前以为,春风馆之人乃是随船至镇江,双方交接妥当,方会返回。如今听她们意思,从前竟无人随船?如此行事,如何不出岔子?正感慨间,她却忽地灵机一动:此事,同我三人有何干系?
桃花同她所见略同:“前辈,恕我直言:常言道帮人帮到底,你既是从些渣滓手里夺下了些苦命女娃,那便需护她始终。虽说自广陵城去那京口城,到底不过是渡江一回,然为保周全,为何竟不派人护送?”
朱蕙赧然道:“此事实赖我等。因知春风馆人手不足,得以救下人来已是不易,我会便提出下京口之船由我等备好。说句实在话,会中所寻船家并船上护卫,皆是信得过的,从前几年亦不曾出过岔子。”
李延玉闻言,瞧眼赵令筠,心道:他们揽了这活,春风馆便真不管了?她心里所想自不可说出,只是她转念又想:如今春风馆境况,能于如此义举上持之以恒,已是不易,确不该强加苛责。
滕雨问:“不知贵社所寻船家,出自何方?护卫又是什么来路?”说罢,他立笑拱手道,“因我方知春风馆旧事,知从前春风馆亦吃过祸起萧墙之苦,故有此问,万望赵馆主、朱会长见谅。”
“滕少侠哪里话,事事皆当讲明白才是。”朱蕙答道,“船家是我明灯会社员亲朋,于瓜洲、西津二渡间往返多年;护卫乃是请自京口城里颇为有名之万盛镖局,与本会合作亦有数个年头了。”
“既如此,晚辈冒昧一问:赵前辈与朱会长,今后于此事有何打算?”
亓官伶却忽露出个正中下怀之笑来:“此事便由我来说明。我等欲下回再行运送时,派人混入其中,将此事查个清楚。”
李延玉自是不解,见桃花、滕雨亦是蹙眉,遂不禁道:“何必行这般险招?若是江匪,报官便是;若是内鬼,船家那边让明灯会里社员去查,镖局那里请他自问清楚。哪里需这般……”她犹豫一瞬,仍脱口而出道:“以身犯险。”
朱蕙叹道:“若真得如李少侠所言这般轻易,我等自不愿行此下策。”
赵令筠这才接过话道:“李少侠许是不知,这长江一线,江匪自古有之,况如今天下承平日浅,过不下日子者,仍大有人在。你当今上不知江匪之事?他人在金陵,于这长江水面上匪徒横行之事,定是一清二楚,故而剿匪之事,早是国策。然你我皆知,剿匪不过治表,除民之饥寒,方是治里。此事非一朝一夕之功,故盗匪之禁,绝非易事。”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赵令筠愀然道:“李少侠何出此言?”
李延玉忧道:“前辈莫要误会,只是有感而发。从前我听闻《庄子》里有这两句,全不明白,只觉若圣人皆死了,这世上岂非全是大盗?如今听前辈这番话却懂了:正如若人人都不挨饿,哪里有人去做什么匪徒,亦不会有贫富之分。人人皆如一般,想来便是所谓‘富人不死,匪徒不止’罢。”
众人一时无言,唯见月色入户,外间柳枝轻曳,四无人声,偶闻鸟鸣而已。
“诸位莫怪,小姐她惯爱掉书袋的。”
听桃花此话,赵令筠立笑道:“哪里,听她一席话,我等皆受益匪浅。只是我头回听你唤她‘小姐’,不知何故?”
桃花却不答:“确有些缘故,然今夜就不便细讲了,日后若得空,请小姐亲说与前辈便是。”她话锋一转,又看对面朱蕙、亓官伶,“不若再说说下镇江之事罢,赵馆主于此事,可觉妥当?”
赵令筠首肯道:“我方才所言,便是此意:虽已报官,然此事不敢拖延;我春风馆身为江湖名门,当首担此事。至于船家与镖局方,我以为暂不动它,免得打草惊蛇。”
桃花遂点头望向李延玉。见二人皆待她开口,李延玉恭敬道:“赵前辈心意已决,又是如此义举,我等自不多言。只是不知,可有我三人得以效力之事?”
赵令筠正色道:“诸位同此事本无干系,今日我等将此事托出,亦非是有意欲拉诸位入伙,不过是为日后若生变时,多几位作证之人而已。你我本是萍水相逢,因着一些缘故,得几位千里来访,并以礼相赠,我已是感激不尽,哪里还有他求。若李少侠后边尚有去处,春风馆唯愿阁下一路平安。”
李延玉自不坚持:“谢过赵馆主,既如此,我亦愿诸位所行之事皆得顺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