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及开口,湖对岸忽现簇火光,行进迅疾,倏忽间便上了桥。李延玉心感不妙,同亓官伶相视一定,便回身疾步赶往春风馆。到得门前,火光映出半边红霞,只见十余人皆持火把,身后驴车上满是柴薪。便是任谁亦看得出,这伙人意欲何为。
赵令筠自然早于门口与来人对峙上了,身侧唯聂芊陌一人相护。李延玉当先而上,欲多少为之撑些场面,回头见院里胡家姐妹正卖力自井中打水,袁兰汀、向清池及朱蕙皆不见人。
“几位先进去歇会儿,待我送走来客,再来相陪。”赵令筠面上尽是自如。
“赵前辈,来者不善。”
“李少侠放心,兰汀已去报官,院子里好引火的皆已收起;如今有我在此,他们莫想有半点动作。”
赵令筠此话不假,对面众人虽来势汹汹,然如今皆无动作,亦无人开口。李延玉见状,早已放下心来。常言道一鼓作气、再而衰,这帮人虽来势汹汹,头波势头却未真掀起波澜,如今欲再起势,自是不易;而夜中纠集这股阵仗而来,万事俱备,骑虎难下,自不会直打道回府。然对面虽有十余人,却为赵令筠一人所制,想来她当有真本事。
赵令筠见来人皆不行动,长叹一声道:“诸位想来皆是受了奸人蛊惑。白日里皆是辛苦,入夜还要来行这般无用之事,就当是诸位为挣些外快。如今已有人前去报官,诸位还是快些回去,尚能睡个好觉;不然,若生些不快,你我皆不好受。”
赵令筠既给了台阶,人群里自有心生归意者。领头的见状,上前方欲理论,却听赵令筠引剑出鞘,遂于红霞里划出一道寒光。收剑入鞘时,领头人手里火把已寂。
回至院里,胡芹立迎上来问:“师父,这回快得很,我俩方打上来三桶水。”赵令筠笑着轻抚她头顶:“累了吧?叫上你姐姐,进屋里坐。”众人到得屋外,朱蕙及向清池早于门口候着了。朱蕙面露不安,方要开口,赵令筠却道:“朱会长此番受惊了。这般事,从前几不曾见,自我接手以来,倒是多上不少,好在皆平安过了。”
朱蕙却不接话,仍问:“这伙人哪里来的?”
赵令筠淡淡道:“因我师徒妨了些人捞银子,专寻来要我不痛快的。”
朱蕙郑重道:“赵馆主,如此非是好事。你以为他们不过是来吓你,若是哪回动了真格,怕伤了你师徒。”
“朱会长放心罢。你瞧着他们骇人,实际皆是些游手好闲者,分寸他们比谁都晓得。若敢真动手,横竖得往大牢里待上十天半个月。他们不过是收了钱,来做做样子,犯不得为了阵痛快,害自个蹲大牢去。”
赵令筠虽一副见惯不怪模样,朱蕙却是上心:“赵馆主,本会多少有些余财,明日回去我便同会长说……”
“朱会长好意,赵某心领,然实不必。”赵令筠正色道,“若有余财,正好花给娃娃们。”说着,她眼看向朱蕙身侧向清池:“你那边,如清池这般的女娃娃,当是不少,多花些钱,教她们读书写字,带她们习些女红之事,皆是好的。”她又笑望李延玉:“若长成后,皆可如李少侠这般,便好了。”
李延玉立惶惶道:“前辈过奖。”
赵令筠又抬头道:“从前本馆尚居山中时,正堂悬块匾,上书‘四时如春’四字,后边挪地方时因抬不回来,便留下了。如今我已居此院数年,正想着若何日有些闲钱,仍欲于门上悬块匾,瞧着方有名门之表。”
李延玉心中一动:前番正苦于不知以何物相赠,如今赵令筠既有意书匾,不如便斗胆以此相赠。遂道:“赵前辈,此事便交与我罢。来时未备个见面礼,已是不周,如今既前辈有意于此,不若与我个机会,算是代师门致礼。”
赵令筠双眉轻扬,似有些意外,然立转而笑道:“既如此,不知李少侠可会写字?”
“会写,然写得不好看,平日亦少写。”
赵令筠续道:“如此无妨,不过是欲得副李少侠笔墨,且作留念,李少侠不亦有此意么?”她仰望中天明月,又叹:“想来诸位将往镇江府,此去一别,真不知何日再见。”
“赵前辈此言不假,然我亦曾听位友人道,江湖虽大,终不过一个圈,常在路上,总会再相见。何况京口瓜洲一水间,不日便是趟来回。”
“李少侠心胸开阔,赵某佩服。如此,我便盼着李少侠笔墨了。”
李延玉点头应下:“自然。待此番贵馆大事了结,晚辈当敬书以奉。”
次日破晓,朱蕙与亓官伶为行准备,约定好返回日期,辞柳岸而去。李延玉一行与赵令筠等人同送二人离去,方回广陵城。赵令筠知李延玉亦有下镇江之意,遂令聂芊陌相送。一路上李延玉偶启个话头,这聂芊陌全无接话之意,想来是个寡言性子。李延玉虽有意同她谈那日初遇之事,无奈多少乃她私事,不便先开口。待得聂芊陌送她一路回了旅店,出言辞别,李延玉方不禁道:“聂少侠,昨日于贵馆堂中,与我有所意会,不知所为何事?”
聂芊陌闻言,立皱眉瞥眼屋里,方大步跨入,反手便上了门闩。见她动作突然,滕雨、桃花立摆出架势以对。聂芊陌示意三人噤声道:“此事,不妨到里间谈。”
待四人合力关好窗,方围坐方桌四面。聂芊陌直向李延玉道:“阁下是欲问那日春风馆相逢之事,还是欲知江上诸般风波?”
“聂少侠既愿相告,我等自是皆欲问个明白。”
聂芊陌颔首道:“我瞧着阁下同那位亓官小妹颇是亲热,那我便从江上之事说起,此事日后当同她有些干系。”
李延玉蹙眉道:“可是指,女娃失踪之事。”
聂芊陌轻应一声,方道:“春风馆自成立始,即以护佑一方儿女为己任,我等拜师时,皆需将此事牢记于心,方得入门。如今门中人力财力均是不足,师父方想了个法子,同镇江府明灯会定下约定,同行此事。因师父需坐镇门中,馆中诸杂事大抵由大师姐代劳,送那些苦命女娃南下之事,便归了我。
“阁下以为,广陵京口不过一江之隔,我既护送,当同行至镇江府,交接妥当,再自返回。然如今馆中师父不可离开半步,大师姐有杂事缠身,清池年纪又太小,故而如今生计,便赖我与胡家姐妹三人。虽然,因胡家姐妹常兼烧饭之责,日日午间必赶回馆里。如此一来,终日早出晚归者,唯我一人而已。这一日间,我既要忙活拿工钱,又得不时护送孤儿渡江,实难兼顾。幸得明灯会体恤此事,请了镇江府万盛镖局行护卫之职。故长久以来,我便护她们至瓜洲渡口,交接完毕,既赶回广陵城中。”聂芊陌苦笑一声,“纵是如此,瓜洲距广陵湖有二十余里,一番来回,亦需消磨半日。”
李延玉不解道:“听聂少侠此言,贵馆辛苦,我愈知了。如此说来,聂少侠只把人送至瓜洲,后边护送,便交由万盛镖局,可是如此?”
“正是。”
“既如此,亓官伶假扮时,亦是你送她去瓜洲?”
“正是。”
“平日里,每回送几人过去?”
聂芊陌面色不改:“前番听师父同朱会长说道,阁下许会以为广陵城周遭私贩幼童之事,尽在我等掌握。然实际我等救出者,不足十一。故而每回送至京口时,常不过一二人,最多时亦不足十人。”
“既只有一二人,途中应难得有人做手脚罢?”
“正是。”
“然近日里多有脱队,想是近来人数,较往日多上了不少?”
“正是。方过了年,多了不少外地口音娃娃,是随家来投还是被拐至此,边上瞧上片刻便知。”
“下回定在何日,凡几人?”
聂芊陌不答。滕雨遂问:“可是不得说与我等?”
“师父道,此事重大,莫要将李少侠一行卷进来。”
李延玉虽欲客气一句,再行试探,转念却想,既是赵令筠意思,聂芊陌必不会开口了,便作罢,话锋一转道:“如此我便不多问。只是仍有一事好奇:昨日我恰见少侠自新馆里出来,可是有事?”
聂芊陌眼皮轻抬,复垂目道:“乃是些馆内杂事。”李延玉想徐凝既能来访旧馆,聂芊陌赴新馆自非异事,遂止了追问心思。
送走聂芊陌,桃花立道:“瞧她这神神秘秘做派,也没说出个要紧事。”
滕雨见李延玉若有所思,轻问:“小姐有何打算?”
李延玉却不即答,以手掩口,往门口甩个眼色。桃花立会意,蹑手蹑脚挪至门边,静心听过些时候,方点点头。李延玉这才道:“春风馆所为,虽是义举,然我等亦只三人,若是平常,自不当管。然此番之事,与亓官关系匪浅,于公于私,我皆当上些心。聂少侠既不愿说,我便去问亓官,定要将这头尾如何谋划,知个明明白白。”
滕雨又道:“如何谋划?”
李延玉反问:“你二人,论听风,自然桃花胜出;不知论寻踪觅影,谁更胜一筹?”
滕雨笑道:“自然还是桃花。她既有顺风耳,若无一手身法,如何占得好位置?”
李延玉点头道:“如此,桃花,我欲请你今日起,日日盯紧聂芊陌,可好?”
桃花粲然道:“自然是好,但不知小姐作何打算?”
“春风馆送人去镇江,说是疑心江上出了岔子,却唯独不说这一头一尾之事。这头上,自然是聂芊陌牵线,至于尾巴,亦得盯着。”
滕雨道:“如此,小姐之意,可是欲令我去镇江看着明灯会?”
“不必。我欲去访明灯会,到时同他们接应人一道往渡口接人。”
桃花不解道:“小姐如此打算,岂不是认定,船靠岸前,变故便生了?”
“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我不过以为,若真有人从中生事,比起买通船家并镖局,单自一二人入手,当更稳妥些。既非什么光彩事,所知者自然越少越好。可是这般道理?”李延玉心道:恰如这引凤箫之事,知者唯她与孙鱼二人,至多加个华阴师尊顾大侠,便再无旁人,故直至如今,亦不曾有变。
桃花笑道:“我懂了。那我便怀着认定聂芊陌做手脚心思,去好生跟她一跟。”
李延玉道:“万事小心。聂少侠乃赵前辈弟子,应不同于新馆这帮花拳绣腿。”
桃花亦收了嬉笑:“我有分寸,便谢过小姐提醒。”
李延玉点头,转向滕雨道:“滕兄,便请你于此多住些时日。若有变故,桃花便来寻你。”
二人皆是一愣,滕雨问:“小姐是欲,独往镇江府?”
“正是。如今我等统共便三人,桃花需跟聂少侠,然广陵城里必得有人同她联系,便只得托于你了。”见二人似不放心,李延玉又笑道:“前番于洛城时,我四人白日里皆是各自活动,宽心便是。且田兄独往天都府,山高路远;我往不过一水间,且有故人可寻,无妨。”
见二人别无他话,李延玉遂道:“事不宜迟,桃花、滕兄,今日便暂别。待此事了结,便由广陵城出发,直下杭州。”
“且慢,小姐。”滕雨道,“我有个想法。小姐及桃花皆得出门去,我独居广陵,待着别无他事,不如借这绿林司吏之便,多少可助薄力。”
李延玉道:“然以你职务,可方便?”
滕雨笑道:“寻常自是不得,然若以协查洛城派旧案之名,想来可得一二日宽裕。我便借此,尽力查清水上近日有无异动。”
李延玉首肯道:“也好,不必勉强,尽力而为罢。”
“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