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亮时,我醒了过来习惯性的摸了一下枕边,什么都没有……只有弥漫了三日不散的草药苦味
左臂的伤口结了痂,淡粉色的新肉在昏暗光线下有些刺眼。我放下刚批阅完的伤亡抚恤名册,肋下的伤随着一个细微的伸展动作猝然一扯,剧痛让我下意识蹙紧了眉头。抬头看去,那细软的声音,那娇小的身影,那摇晃的龙翼和尾巴都不在了……重新投向堆积的军务卷宗。但不过片刻,眼角余光又不由自主地瞟向紧闭的帐帘。
帐帘被猛地掀开,带着一股冷风。汤姆金肥胖的身躯堵在门口,手里紧攥着一卷盖着猩红火漆印的文书,指节捏得发白。
“团长…王都急令。”他声音干涩,将文书递过来。
我接过。冰冷的羊皮纸触感下,是议会措辞强硬的召回令。指腹重重碾过“纵容异族”、“危害王国”、“即刻回都述职”的字样,力道大得几乎要戳破纸背。
“全团集合。”声音冷得掉渣,“半个小时后出发。”
“是!”汤姆金应声,却未立刻离开。他胖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终于鼓起勇气:“团长…你的伤…” 他话刚出口,被我骤然扫过去的冰冷目光钉在原地“我说,出发。”
汤姆金胖脸一白,所有想辩解的话都咽了回去,深深一躬,退了出去。
再重新披挂好铠甲检阅部队时,人已经少了大半,空气中还有着那股焦糊的气味,脸上没有劫后逢生的庆幸,也没有同袍离去的悲伤,每个人的脸上都只挂着不知所措的迷茫
“全军听令!”
我冷静的声音让他们微微低着的头抬起来了,眼里的迷茫似乎少了些,所有人都在看着我
“即刻开拔,目标王城”
我骑着白马走在队伍前面,怀中已经没有那个温润的“麻烦”。白马走的很稳,但每一步都像是在撕裂我的伤口一样
巴林议员的声音尖利得像指甲刮过石板:“……三百一十二名英勇的士兵!不是死于敌手!是死在那个龙女的龙息之下!琉璃团长,你纵容异族,视军法如无物,该当何罪!”他猛地一拍长桌,震得杯盏叮当,“骑士团在你手里已成了私兵!议会要求立刻解除你的兵权,由军事法庭接管骑士团!”
其他议员嗡嗡的附和声像一群讨厌的苍蝇。
我站在大厅中央,肋下和手臂的伤口在长途奔袭后灼痛难忍,却挺得笔直。
“住嘴!”一声突兀的怒喝炸响。汤姆金肥胖的身躯突然上前一步,甲片碰撞发出铿锵响声“焕翎特助是为了救团长!是为了救我们!如果不是她,西境早就被那些暗精灵——”
“一派胡言!没有她骑士团怎么可能损失那么惨重,你们都是国家的财产!怎么能由她乱来”他的话被议员的呵斥打断,但骑士队列中,从汤姆金身后,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目光灼灼地望向前方。低沉的附和声如潮水般在队列中涌动
“你们怎么不自己去对付暗精灵!”
“没有她救下团长我们一个都回不来!”
“团长没错!”
巴林的脸瞬间气得发紫
“你们都要造反是吧!我!我!”
他正要发作
“肃静!”
国王缓步而入,威严的目光扫过全场,瞬间压下了所有喧嚣。他走到我面前,抬手,宽厚的手掌轻轻落在我的右肩。那力道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支持。
“星火骑士团,”国王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自建立之初,便直属于我,为国征战。其团长任免,唯王室有权裁定。”他目光转向巴林和一众议员,平静却蕴含风暴,“是不是因为平日我无暇搭理你们,议会的手,是不是伸得太长了。”
巴林攥着那份弹劾文书,手指抖得不成样子,脸色灰败如土。
“琉璃,我已经把御林军喊到校场上了,你自己去挑人选,补充完编制到我御书房来,我有事要与你商议”
他浑厚又庄严的声音传来,我屈膝回到
“是,国王大人”
议事厅沉重的木门在身后合拢,将里面残余的争吵和议员的嘴脸隔绝。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带来一丝不真实的暖意。肋下的旧伤和连日的疲惫像潮水般涌来,脚步不自觉地沉重了几分。
“团长!”
“团长!”
汤姆金和参会的骑士都追了过来,他几步抢到我面前“团长!您…您没事吧?议会那些老东西…”他喘着气,目光扫过我臂上的血痕,又飞快地抬起,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勇气,“还有…焕翎小姐!团长,您千万别迁怒她!她当时真的是为了救您!她…”
“住口!”
我猛地伸手,快如闪电!一把攥住汤姆金胸前的甲胄襟口!那沉重的精钢铠甲在我灌注了魔力的手下发出刺耳的金属扭曲声!被我狠狠掼在冰冷的白石墙壁上!
“砰!”
一声闷响!汤姆金被撞得脸色煞白,闷哼一声,肥硕的身体像一袋沉重的沙包般贴着墙壁滑下半寸,双脚悬空,只有脚尖勉强点地。他惊恐地瞪大眼睛,看着我近在咫尺的眼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迁怒她?!你知道她害死了多少人?!你知道那些士兵是怎么死的?!烧成灰!连尸体都找不到!你现在让我别‘迁怒’她?!”
“团长!”旁边的小骑士脸色更白了,却猛地踏前一步,声音带着少年人的尖锐和不顾一切,“副团长说得没错!焕翎小姐是为了救您!当时…当时那种情况,如果您倒下了,我们…我们整个骑士团!剩下的人,一个都活不了!暗精灵会把我们全撕碎!”
“是啊团长!”
“焕翎小姐救了我们大家!”
“没有她,我们早就没了!”
其他几名骑士也围了上来,个个挺直了脊背,眼神坚定地看着我,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甲胄带着战斗后的凹痕,眼神里没有畏惧,只有一种共同经历过生死的、沉甸甸的认同。
他们的话像冰锥,又像烧红的烙铁,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责任——对骑士团、对士兵、对王国。
心意——对那个惹了天大麻烦、此刻不知在何处哭泣的小龙。
两种截然相反的、沉重的力量在我身体里疯狂撕扯!一边是冰冷如铁、不容动摇的统帅职责,一边是滚烫灼心、无法割舍的牵挂。它们像两股洪流猛烈撞击,几乎要将我的灵魂撕裂!
“呃啊——!”
汤姆金“噗通”一声摔倒在地,捂着胸口剧烈咳嗽,而我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我竟直直地朝着冰冷坚硬的白石地面跪坐下去!不,是蜷缩下去!像一个被瞬间抽干了所有力气的破布娃娃。所有的硬撑、所有的冷硬、所有伪装,在这一刻彻底崩溃!
“呜……”
一声压抑到极致、却撕心裂肺的呜咽,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滚烫的泪水决堤而出,瞬间模糊了眼前冰冷的白石地面。连日来的恐惧、疲惫、愤怒、自责、对焕翎安危的揪心……所有积压在心底、沉重到无法呼吸的情绪,如同溃堤的洪水,再也无法阻挡。我像一个迷路的孩子,在庄严的王宫回廊下,在经历了生死劫难的部下面前,失声痛哭。
汤姆金挣扎着爬起来,顾不上自己的狼狈,和其他几名骑士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默默地、迅速地向两侧移动,高大的身躯肩并着肩,形成一个紧密的、背对着我的半圆形人墙。厚重的铠甲隔绝了外界可能投来的视线,冰冷的金属表面反射着阳光,像一道沉默而坚固的堡垒。
王宫肃穆的回廊里,只有风穿过廊柱的细微呜咽,和那个被铁甲围护的中心,传出的、破碎压抑的哭泣声。
我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身前的人墙依然立着。我站起身,铠甲叶片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汤姆金。”我的声音还有些沙哑,但已恢复了命令的语调。
汤姆金立刻转过身“团长!”
“去校场,按最高标准,遴选补充骑士团编制。名额…补满。”
“是!团长!”汤姆金用力捶胸,甲胄发出一声闷响,眼神亮了起来。他没有多问一句,立刻转身,带着几名骑士快步离开,沉重的脚步声在回廊中远去。
我独自站在原地,最后看了一眼他们消失的方向,然后转身,朝着国王御书房的方向走去。脚步依旧沉稳,背脊挺得笔直。
御书房的门虚掩着,浓郁的桂花香气从中流淌出来。我抬手,正准备依照礼仪叩门——
门却从里面被拉开了。
国王站在门口,他似乎早已等在那里。身上不再是议事厅那身威严的王袍,而是一件宽松的常服,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没有惊讶,没有质问,只有一种沉静的、了然的温和。
我依礼单膝跪地,垂下头:“陛下。”
一只粗糙却温热的手掌却轻轻托住了我的胳膊,阻止了我行礼的动作。
“起来,琉璃。”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异常柔和。他没有松开手,反而就着这个姿势,将我轻轻拉进了书房,反手关上了门。
书房内温暖而安静,只有窗外桂花的甜香和桌上两杯冒着袅袅热气的清茶。
国王没有回到书案后,他就站在我面前,目光沉静地看着我,那双总是洞察一切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复杂的情绪。
“刚才…在外面…”他顿了顿,声音更沉了些,“我都听到了。”
我的心猛地一缩。愕然抬头
他却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沉重的歉意:“对不起,我的孩子。这些年,是本王疏忽你了。只顾着…那些更遥远、更可怕的威胁,把你…和你的骑士团,推到了最前面,让你一个人扛了这么多…”
他的眼神望向窗外,变得幽深:“这些年各地的异族冲突,背后…可能没那么简单。我们查到一些线索,指向一个古老而庞大的阴影,一个…试图搅乱整个大陆秩序的组织。那些暗精灵,或许只是被利用的棋子之一。”
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我脸上,带着一丝无奈和决绝:“我知道的信息也不多,那阴影藏得太深。我能做的,只有尽力联合周边所有还能联系上的国家,提前做好准备。现在开始,星火骑士团由我全盘接手,以后有什么只用和我说就行了。起初把你和星火骑士团放在最前线,是无奈,也是…本王对你的信任和依赖。但这份沉重,不该只由你一个人来扛。”
他轻轻按住我的肩膀,那力道沉稳而温暖“面对敌人,你从不会退缩。但面对自己的心呢?”他的目光仿佛能看进我的灵魂深处,“那个龙女,焕翎…她对你很重要吗?”
“我…”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冰封的心防在他这罕见的、直白而温和的关切下,裂开了一道缝隙。我想否认,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别再强迫自己了,我的孩子。”他的声音带着引导的耐心,“在乎她,想保护她,见到她受伤会愤怒,失去她的消息会恐慌…这些情绪,并不丢人,孩子。它们证明你的心还是活的,没有被那些杀戮和责任彻底冻成冰块。”
他轻轻将我揽入怀中。那怀抱并不十分柔软,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还有常年执剑留下的茧子,却宽厚、温暖,像一座可以遮蔽所有风雨的山。
“陛下…我…”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我没有再挣扎,额头抵在他坚实的肩上,滚烫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他的衣襟。这一次,不再是压抑的呜咽,而是放任的、带着无尽委屈和后怕的痛哭。“我好怕…我怕她出事…我怕找不到她…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已经提前调查过了,她是黑石谷那个老家伙的骨血了,去找她吧”
王城高大的城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重的闷响。夕阳的余晖将骑士团长长的影子投在官道上,铠甲反射着最后一点暖光。我骑在马上,左臂的伤处依旧隐隐作痛,肋下的旧伤也随着马匹的颠簸传来阵阵钝感,但心口却像卸下了一块巨石,前所未有的轻松和坚定。
汤姆金策马跟在侧后方,他刚刚汇报完补充兵员的初步筛选名单,比起之前声音洪亮了不少。
“团长,第一批候选名单已经筛出来了,都是好苗子,回去就能安排考核……”
他的话突然卡在喉咙里。
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威压,如同无形的山峦,毫无征兆地轰然降临
冰蓝色的魔力应激般在我周身炸开,形成一层薄薄的冰晶护盾。我猛地勒紧缰绳,稳住受惊的马匹,目光如电般扫向四周!
“人类。”低沉如滚雷的声音,并非在耳边炸响,而是直接、冰冷地灌入我的脑海“我明明警告过你。不许让她受委屈,你居然敢让她流着泪跑回家”
最后一句,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刺入我的心脏!焕翎在离开时哭泣的样子瞬间浮现在眼前,那绝望的呜咽仿佛就在耳边!
“她在哪?!她怎么样?!”我厉声喝问,声音穿透了凝滞的空气。
没有回答。
就在我全神贯注搜寻声源,精神高度集中的时候,头顶的天空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撕裂!巨大的阴影如同瞬移般出现!前一秒还空无一物的暮色天空,下一秒已被一头庞大到遮蔽了所有光线的黑龙占据!它俯冲的姿态带着撕裂空间的狂暴,熔金般的竖瞳在昏暗中燃烧着冰冷的怒焰!
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猛地攫住了我的身体!不是抓,不是撞,是如同空间本身被强行扭曲、挪移!
视野瞬间天旋地转!耳边是空气被极致速度撕裂的凄厉尖啸!下方传来汤姆金和骑士们惊恐的呼喊,但声音瞬间就被抛远、模糊!
我被一只覆盖着冰冷坚硬鳞片的巨大龙爪,如同抓取一件微不足道的物品般,牢牢地、不容抗拒地攫在爪中,感觉周身都被气流环绕,黑龙的速度之快,下方的王城、官道、惊惶的骑士团……所有的一切,都在瞬间化作模糊的、飞速倒退的残影,最终消失在视野尽头。
只有那冰冷的龙爪触感,和耳边呼啸的、仿佛要将灵魂都冻结的狂风,提醒着我——这不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