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的寒气像细针，刺得肋下旧伤隐隐发酸。我立在哨所瞭望台的阴影下，目光锁死大门方向。晨雾灰白，将远处山峦的轮廓晕染成模糊的铅块。
一道影子贴着地面滑进大门，是路易斯。他身后跟着的那个身影，轻快的步子踩在凝滞的晨光里，扎眼得很——希卡莉。几年过去，她翠绿眼睛里那股令人火大的戏谑，一点没变。
“哟~”那调子甜得发腻，“这不是我们鼎鼎大名的琉璃团长吗？几年不见，怎么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她的视线像淬毒的小刀，刮过我苍白的脸和下意识护着的肋下。
我压下喉间的烦躁，声音淬了冰：“希卡莉。废话少说。”
她撇撇嘴，指尖卷着几缕银发：“真是无情啊，老朋友千里迢迢来送温——”
“我需要情报。”我直接打断。
她的话头卡在半空，脸上那层轻浮像假面般骤然剥落，露出底下冰冷的锐利。“你猜得没错，不是我们干的。是家里那群不安分的小崽子——‘暗影之刃’，一群嫌命长无聊的新生代，国内夺权没得手，就想借你们人类的手点火。”她灌了口水，声音细软却字字清晰，“这帮疯狗不好啃。起家时有五千，我们四万大军压过去，填进去八千条命才换掉他们两千。现在缩在‘碎颅峡谷’，剩三千上下，全是疯的。”
“行，既然清楚了，我的人撤了。”我转身欲走。
“哎！别急嘛！”她拦住。
“你以前嫌我杀气重，”我冷眼瞥她，“现在不想造杀孽了，不行？”
“真是无情的家伙，”她跺了下脚，“非要我开口求你？”
“你求吧。”
“求你了，琉璃团长，帮帮我们吧~”她拖长了调子，黏糊得让人起鸡皮疙瘩。
“恶心，”我皱眉，“但既然你求了，议事厅。”
地图摊开，炭笔划过粗纸的沙沙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焕翎紧挨着我站着，尾巴尖无意识地勾着我的靴子，我能感觉到那细微的颤抖顺着皮革传来。
“我们的提议，”希卡莉的笔尖戳在地图上一片突出的森林，“‘不小心’把他们往这儿赶。你们堵死，包圆。”她做了个抹喉的手势，嘴角弯着，眼底却无半分笑意。
“时间。”我吐出两个字，喉间干涩。
“两天后。我回去需要时间调兵。”
“报酬。”
“一个长久的盟友，”她迎上我的目光，“总好过一群只会袭扰的疯子吧？”
“成交。”交易冰冷，但省事。希卡莉达成目的，又挂上那副轻佻面具，冲焕翎挤眼：“小心哦，小助理，别被你家团长带坏了~”
“滚。”我下了逐客令。
“哎呀，真是一点不留情面呢~”她扭着腰肢，迈着轻浮的步子消失在门口。
焕翎拽了拽我衣角：“主人，她…”
“别在意。”我打断她，视线钉在地图脉络上，“传令官！通知格伦、汤姆金，军议！”
很快，格伦沟壑纵横的脸和汤姆金绷紧的胖脸凑到了地图前。
“精灵会把暗精灵从西向东驱赶，”我的指尖划过地图，“援军分六部：我率一队、二队及第二兵团，正面拦截。格伦将军，你带第一兵团及两千弓手，北坡埋伏。副团长，你领本部骑兵、第二骑兵团及第三军团，控制南面平原。余下三部为预备队，随时填补缺口。”指尖重重点在森林边缘，“合围！一个，都别放过！明白？”
两人肃然点头。
“暗精灵箭术刁钻，”我补充，“全军配厚盾。下去点兵，后日开拔！”
“明白！”
二人领命而去。我刚要转身，焕翎冰凉的手指轻轻挽住了我的手腕。
“主人，我能做什么？”她仰着脸，金瞳里映着不安。
“……等我凯旋。”我试图抽手。
“我也想帮主人！”她声音急切，“我不想只躲在后面…当个花瓶！”
我猛地捏住她的脸颊，力道不轻，迫使她看着我的眼睛：“你是我的东西。”声音沉冷，压着不耐，“我让你做什么，你才能做。不让你做的，绝对不准碰！听懂了吗？”
在我的逼视下，她的龙翼瞬间耷拉下去，像被霜打蔫的叶子。
“我…我知道了，”声音细若蚊蚋，“不给主人添麻烦…”
我松开手，转身离开。花瓶？我根本不在乎。我只想把她护在远离刀兵血火的地方。这是对那头老黑龙的承诺，更是……我自己心底疯长的念头。
两日后，肃杀之气笼罩着集结完毕的大军。
“各部，命令已下达，不再赘述。”我的声音在风中传开，冷硬如铁，“今日是硬仗，都给我活着回来！——出发！”
格伦和汤姆金率部如潮水般涌向指定位置。焕翎替我紧了紧胸甲束带，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抖。
“我等你回来，主人。”声音很轻。
我回头看了她一眼。“嗯。”翻身上马。
“一队！二队！第二军团！随我来！”
包围圈在峡谷森林边缘合拢。远处惊鸟乱飞，扑棱棱搅动着不安的空气。
开始了。
可惜，暗精灵不是被驱赶的羊群。他们是主动扑杀的狼！淬毒的箭矢刁钻地钻出，瞬间撕开外围阵列的薄弱处！惨叫声混合着金属撞击声，瞬间塞满了山谷！
“顶盾！不留缝隙！”我厉喝，挥手凝出一道冰墙，试图阻挡如蝗的箭雨。“弓弩手！覆盖射击！别零散放箭！”
冰墙在密集的暗影法术轰击下炸裂！士兵如麦秆般倒下。血腥味浓得呛人。我挥出一道冰刃，将侧面袭来的一个影刺劈成两截！肋下猛地一抽，撕裂的剧痛让我眼前发黑！一支冷箭“噗”地钉进铠甲缝隙，温热的血瞬间洇透内衬。我折断箭杆，嘶吼着：“收拢！别放跑一个！”
又一波淬毒的暗影箭雨，如同毒蛇般噬向我的位置！正欲再次凝冰阻挡，脚下碎石一绊，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该死的旧伤！
就是这一个踉跄！
一声撕裂长空的龙啸猛地炸响！巨大的黑影掠过上空，遮天蔽日！焕翎化作了完全的黑龙形态，庞大的身躯悬停战场上方，金色的龙瞳里只剩下狂暴的赤红，理智尽失！
“焕翎！停下！”我的喝令被震天的厮杀彻底吞没。
密集的箭矢射在她坚硬的鳞甲上，只溅起点点火星。她高昂起头颅，喉咙深处酝酿着令人心悸的红光！
灼热的、带着刺鼻硫磺恶臭的漆黑龙息，如同地狱熔岩般轰然喷吐！无差别地覆盖了整个战场！
森林瞬间化作火海！冲天的烈焰吞噬了一切！大部分暗精灵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化为灰烬！许多离得太近、闪避不及的士兵，身影在狂暴的火焰中扭曲、碳化、消失！
我的心沉入冰窟，眼睁睁看着毁灭的洪流席卷一切。命令，呼喊，在此刻苍白得可笑。
不知过了多久，那毁天灭地的龙息终于停歇。
巨大的黑龙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量，急剧缩小，变回人形，“噗通”一声重重摔落在焦黑滚烫的土地上。
焕翎瘫坐在那里，浑身抖得像风中残烛。她看着四周扭曲的焦尸、升腾的青烟，空气中弥漫着皮肉烧焦的可怕恶臭。她猛地抱住头，蜷缩成团，发出绝望的、不成调的呜咽。
“对不起…对不起…”
巨大的负罪感如同冰凉的毒藤，将她死死缠绕。我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肋下和手臂的伤口灼痛难忍，但眼前这炼狱般的残局更让人窒息。深吸一口气，压下喉间翻涌的腥甜和滔天的烦躁。
“汤姆金！”声音冷得如同万载寒冰，“追击残敌！一个不留！”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焦土，“格伦！带人灭火！”
脸色铁青的希卡莉不知何时走近，翠绿的眼中没了戏谑，只剩下复杂难明的情绪。“精灵长老会…已同意结盟。”她顿了顿，声音低沉，“琉璃，把这样的‘宠物’养在身边……很危险。”说完，她转身，身影消失在弥漫的烟尘中。
“报告团长！”传令官的声音带着颤抖，“一队阵亡一百二十三人，二队阵亡两百一十人，三队阵亡一百七十九人，本部骑兵队损失五十六骑！全团重伤三百四十人，轻伤一百六十人！”
“国王援军？”
“参战各军团伤亡……均过半。唯骑兵损失较轻。”
“知道了。下去。”
军帐里，血腥味和草药味混杂，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我解开铠甲，露出肋下和左臂深可见骨的伤口，一圈圈缠上浸血的纱布。动作机械而稳定，心底却像有团火焰在无声焚烧。焕翎跪坐在几步之外的地上，头深深埋着，眼泪无声地砸在地上，龙尾死死缠住自己发抖的小腿，仿佛要将自己勒断。
“谁允许你，”我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冰锥砸在铁砧上，每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气，“擅自出手的？”
她猛地一颤，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中。
“我不是告诉过你，等着我就行了吗？！”我猛地转向她，压抑的怒火再也无法遏制，如同冰层下喷发的熔岩，眼神里的冰冷和失望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我只是…只是不想再看见你流血了…”她抬起泪痕斑驳的脸，声音破碎得不成调子，巨大的委屈和负罪感几乎将她吞噬。
“你对我的‘保护’害死了多少人你知道吗！”我霍然起身，剧烈的动作瞬间撕裂伤口，温热的血洇湿了刚缠好的纱布，我却感觉不到疼，只有无处宣泄的暴怒在胸腔冲撞，“我方一半的伤亡是你造成的！那些士兵…他们本可以活着回去！”
这句话出口的瞬间，她眼中的光彻底熄灭了，只剩下一片绝望的死寂。
她看着我，又像透过我看着虚无，只是喃喃着：“对不起…对不起…” 然后，毫无征兆地，她像只受惊的野兽，猛地弹起，一头撞向厚实的军帐帆布！
刺啦——！
帆布被撕裂的声响刺耳。帐外，刺目的黑光骤然爆发！伴随着一声撕心裂肺般的痛苦长吟，巨大的黑龙身影冲天而起，卷起狂暴的气流，头也不回地扎向远方灰暗的山影，转瞬即逝。
我没有动。没有追击的命令。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指关节因过度用力发出“咔吧”的轻响。最终，所有的狂怒和无处倾泻的焦灼，都化作一记重拳，狠狠砸向旁边的支撑木柱！
轰！！！
沉闷的巨响在帐内回荡，木屑如雪片般飞溅。立柱上留下一个清晰的凹痕。
帐内，死寂无声。只有焦糊的气息和血腥味，萦绕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