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帐里，血腥气混着药草味，沉甸甸地压着。焕翎站在床边，金瞳里水光晃得人有点烦躁。她不敢看着我，替我擦完了伤药也只是在那儿立着。暗自运转魔力，将体内翻腾的气血压下，肋下的剧痛稍缓，化为一种沉闷的钝痛。我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虽然身上的伤痛未减，也心有余悸，但我还是没忍住，将她搂进怀里。

“呀，主人，你还受着伤呢。”

“怎么了，你觉得这点伤能伤到主人我？”

“主人，对不起，如果我早点出来，你就不会受伤了。”她的声音里面染上悲伤的气味，开始小声抽泣。

“好了好了，这次是主人没保护好你，如果我在强一点就不会受伤了。”我轻轻摸着她的头安慰道。

“我什么忙都帮不上，还总给主人惹麻烦，这次还因为我让父亲伤了主人。”她越哭越厉害，尾巴都耷拉了下去。

“你父亲不是已经同意了吗？而且你不是想继续做我的宠物才留下的吗？现在主人命令你不许哭了。”她的呜咽慢慢停了下来，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我。我用指腹擦了她的泪水，然后轻声说道：“既然你已经选择留下了，我就不会再丢下你。你只需要做好我的宠物，被我宠爱就够了，知道了吗？”

“知道了，主人。”她的头往我怀里钻了钻。我也轻轻搂着她，和她慢慢躺在了床上。

不知过了多久，怀里的呼吸渐渐平稳。我也开始了复盘——这黑龙实在强得可怕，力量上的差距让我现在都感觉心惊肉跳。因为我留下了他的女儿，这番报复无可厚非。只是没想到，他没有第一时间大开杀戒。而且焕翎居然会挡在我身前……那小小的身躯还印在脑海里。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甘愿放弃了龙族高贵的尊严，但她愿意留在我身边，我也不想失去她。这就足够了。想着，手里的怀抱不禁紧了一点。

天光渗入帐幔时，汤姆金的声音在外响起，带着刻意压低的谨慎：“团长？”

怀里的脑袋动了动，翅膀尖无意识搔过我的下巴。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她才迷迷糊糊睁开眼。我从床上下来，披上铠甲。

“进来。”

“团长，事情压下了。”他语速比平时快，透着汇报军务的干练，“报给议会的只说遭遇野生黑龙袭击，您力战击退。”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一下，“焕翎特助的事，我没有上报。”他瞒下了焕翎的存在，选择了站队。

“召集队伍。”我起身，动作间伤处仍隐隐作痛，但面色如常。

营地空地上，骑士们肃立。晨风带着凉意，吹得旗帜猎猎作响。不少人身受龙威余波，脸上还残留着惊悸，但目光望过来时，依旧沉静而坚定。

我站定，视线扫过一张张或年轻或染尘的脸：“昨夜之事，你们亲眼所见。焕翎特助，就是龙族，各位如果有什么意见，或者有想说的，尽管提出来。”

队伍里一片寂静，只有风声。

汤姆金率先捶胸，甲胄发出沉闷一响：“我副团长没有意见，只要团长同意，我无条件支持！”

“我也没意见！”人群中，不知谁先吼了一嗓子。

紧接着，捶胸与呐喊声如潮水般涌起，汇成一片钢铁般的轰鸣：“团长在哪，我们在哪！”

那几个曾被焕翎父亲龙威震晕的年轻骑士，此刻脸色虽白，却吼得最响。我看着他们，心底那点因焕翎身份的担忧和伤势而起的烦躁，奇异地平复了些许。

“很好。”我抬手，声响霎时静止，“收拾行装，即刻开拔。”

重返马背时，肋下又是一阵钝痛。焕翎立刻察觉，不安地动了动。

“坐好。”我手臂环过她，拉起缰绳，将她更稳固地圈在身前。

队伍再次开拔，蹄声与铠甲碰撞声交织，向着西境那片未知的焦土而去。

怀中的小东西安静下来，后背轻轻靠着我，尾巴小心地、极轻地绕上我的手腕，带着一种全然的依赖。

目光掠过她发顶，望向远方天际线。西境…精灵…还有那萦绕不散的、所谓“龙灾”的阴影。麻烦事只会更多。但至少此刻，背后是愿意共同扛下秘密的骑士，怀里是…暖烘烘、沉甸甸的麻烦。

马蹄踏过最后一道山隘，西境哨所灰败的城墙终于撞入视野。五天行军，越靠近西境，人烟越来越稀少。萧瑟的土地和荒弃的村落像腐烂的疮疤，空气里始终飘着若有似无的血腥气味…一丝极淡、却让人忍不住在意的压抑。

哨所守将格伦，头发花白，脸上沟壑里嵌着风沙和疲惫。他引我们进了简陋的议事厅，墙上挂着的西境地图上，几处血红标记触目惊心。

“情况…很糟，琉璃团长。”格伦声音嘶哑，手指点向那几个血叉，“三个村子，两百多口人…没了。”他推过一个木盘，里面是几枚扭曲变形、带着奇异藤蔓纹路的金属箭头。“精灵的箭。”

我拿起一枚箭头，入手冰凉沉重。纹路确实是精灵风格，但指尖摩挲过箭头时，一种微妙的违和感爬上心头。太刻意了。精灵的工艺向来优雅繁复，这刻痕却显得急躁、粗粝，像是…匆忙模仿的赝品。

“尸体呢？”我问，声音没什么起伏。

老兵脸色发白：“尸体的表情…大多都是惊恐中死去。伤口杂乱无章，有的甚至是钝器砸出来的。”

一个模糊的念头在心底成型。我展开随军文书递来的卷宗，上面记录着每次“袭击”的时间、地点、目击者模糊的证词。证词大多语焉不详，只反复强调“黑色的影子”、“行动迅速”、“快速出现又快速消失”。逻辑链条看似完整，却像刻意搭建的积木，经不起细推。那些被“袭击”的村庄，位置都卡在几处紧要隘口附近…太巧了。

“不像精灵的手笔。”我将卷宗丢回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老兵和几个副官都诧异地看向我。“精灵若要袭击，会追求高效和精准，更不会用这种粗制滥造的箭。他们力求一击毙命，没有虐杀的习惯。”我顿了顿，目光扫过他们，“更像是有人，想让我们和精灵彻底撕破脸。”

议事厅里一片死寂。只有焕翎挨着我站着，尾巴尖无意识地勾着我的靴子，传递来一点点温热的触感。

“取我的印信来。”我对侍立一旁的传令官道，“拟令：急报国王，西境精灵冲突事态诡谲，恐有邪恶力量暗中作祟，请调一万精锐步军，两千骑兵，即刻驰援。”

命令被迅速誊抄，盖上星火骑士团和我的私人印鉴。沉重的马蹄声带着急令，冲破哨所沉闷的空气，向东疾驰而去。

接下来是等待。但我从不干等。

“汤姆金。”我看向站在角落的副团长。他立刻挺直了背，脸上那点局促被认真取代。“你手下，有腿脚利索、嘴巴够严的人吗？”

他胖脸上那双小眼睛转了转，很快锁定角落里一个沉默擦拭短剑的年轻斥候。那斥候实在不起眼，丢人堆里就找不着，眼神却像鹰隼一样锐利。“路易斯，你过来。”汤姆金招招手。那斥候无声地走到近前。

“路易斯？”我挑眉。

“报告团长。我跑得快，记性好。团长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我摊开一张最薄的羊皮纸，提笔蘸墨。字迹极小，却力透纸背：

**需要西境血案的信息，如果可以来面谈—— 琉璃**

吹干墨迹，小心卷起，用特制的火漆封好，烙上我私人徽记的一角。

将密信递给路易斯，我盯着他的眼睛：“避开所有官道、驿站，走野径。离开国境之后，沿着森林旁边往西走，一直到一片白桦林。林里有颗老橡树，东西放树底下的石缝里。然后往北七百步，山腰上有个洞窟，里面有补给。你在那儿等一天。一天后，橡树下有人就带来，只有信就带回。明白？”

路易斯用力点头，眼神沉静如磐石。他将信贴身藏好，对我行了个捶胸礼，转身像一道影子般消失在哨所昏暗的门廊外。

希望她还在那里。那个曾经在人类王国游历、和我一起在训练场对练过无数个日夜、最后因为理念不合拂袖而去的精灵游侠。她是少数几个，能在精灵领地和人类黑市都吃得开的存在。

接下来两天，哨所成了临时的指挥中枢。一万步军和两千骑兵陆续抵达，带来的不仅是兵力，还有堆积如山的补给和随之而来的嘈杂。营地里人喊马嘶，空气中弥漫着汗味、铁锈味和不安的气息。

我站在哨所最高的瞭望台上，看着下面忙碌的士兵。焕翎安静地站在我身后一步远的地方，尾巴尖偶尔轻轻扫过我的靴子后跟。这几天她格外沉默，大部分时间只是跟着我，看我处理军务，看我对着地图沉思，看我…在无人处皱眉按着肋下的伤处。

“主人，”她突然小声开口，声音带着点犹豫，“我…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我回头看她。夕阳的金光落在她黑色的发梢和龙角上，那双金瞳里盛满了小心翼翼的期待和…一丝被隐藏得很好的自我厌弃。显然，她父亲的袭击和我的伤，让她又缩回了那个“没用”的壳里。

“你最大的任务，”我伸手，习惯性地想捏她的脸，中途又顿住，转而落在她头顶，略显生硬地拍了拍，“就是吃饱睡好，别让我分心。”

她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尾巴尖垂了下去。

我收回目光，重新投向远方那片被夕阳染成血色的、死寂的荒地。心里那份基于卷宗和直觉的疑虑，像冰冷的藤蔓，越缠越紧。调兵、封锁、求援信使都已安排妥当。现在，就等路易斯的消息，或者…等那藏匿在阴影里的“栽赃者”，按捺不住，露出马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