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开拔已有数日，一路向西，景色逐渐荒凉。沿途经过的村庄和小镇，大多残破萧条，村民脸上都带着一种惊惶未定的麻木。问起来，十有八九都含糊地提到“龙”、“黑色的影子”、“可怕的咆哮”和莫名其妙的火灾。
“龙灾”这个词，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
气氛不可避免地紧张起来。骑士们握紧武器的手更用力了，巡逻和警戒的班次也无形中增加了不少。空气中仿佛绷紧了一根看不见的弦，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猛地断裂。
但我没丢了气场。该行军行军，该扎营扎营。遇到被“龙灾”波及、损失惨重的村子，也会分出些口粮和药品，派人帮忙简单修缮一下被毁的房屋。我能做的不多，但至少让这些人知道，王国还没完全忘了他们。
汤姆金那胖子倒是真没让我失望。骑兵队被他操练得像模像样，斥候派出去老远，队形变换、策应掩护也都有了章法。那身肥肉好像都结实了点，骑在马上居然有了几分将领的样子，虽然看起来还是有点滑稽。
这天傍晚，我们在一处背风的山谷里扎营。篝火刚升起来，炊烟袅袅，空气中飘着食物粗糙的香气。骑士们三三两两坐着休息，擦拭盔甲保养武器，低声交谈。
就在这片相对松弛的氛围里——
毫无预兆地，一股难以形容的恐怖威压如同实质的山峦，轰然砸落在整个营地上空！
天色瞬间暗了下来，仿佛被浓墨浸染。狂风骤起，吹得篝火明灭不定，帐篷猎猎作响。战马惊恐地嘶鸣，不安地刨着蹄子，有些甚至人立而起！
所有骑士几乎在同一时间猛地跳起，武器瞬间出鞘，紧张地望向天空，寻找那可怕压力的来源。
我也站了起来，让焕翎躲好，不许出来。手按在剑柄上，脸色冰冷。来了。
只见一片巨大的、足以遮蔽残阳的阴影从山谷上方掠过。紧接着，一声震耳欲聋的龙吟撕裂长空，那声音里饱含着纯粹的愤怒和毁灭的意志，震得人心脏都要停跳！
一个庞大的黑影缓缓降低高度，最终悬浮在营地正前方的半空中。那是一条巨大的黑龙，鳞甲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幽冷的光泽，金色的竖瞳如同燃烧的熔金，死死地锁定了我。它展开的双翼仿佛垂天的乌云，投下的阴影将大半个营地都笼罩其中。
恐怖的龙威让一些骑士们脸色发白，几乎握不住武器。
“人类！”
低沉如雷鸣的声音直接在每个人的脑海中炸响，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暴怒。
“把我骨肉交出来！我能感觉到她的气息就在这里！把她交出来，否则，我将你的营地化为焦土，让你的士兵尸骨无存！”
骨血？气息感应？我心头猛地一凛。焕翎！这头恐怖的老龙，是来找她的！
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冷硬：“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这里没有你的骨血。”我上前一步，试图将他引离营地核心，“立刻离开！否则视同对王国宣战！”
“谎言！”黑龙咆哮，一口灼热的龙息喷吐在旁边的一片空地上，瞬间将地面烧熔成炽热的岩浆，刺鼻的硫磺味弥漫开来，“你的身上就有她的气息！把她交出来！！”它的目光扫过营地，带着择人而噬的凶戾。
骑士们一阵骚动，阵型微微后缩，和之前初见焕翎时不同，这头龙的威压简直恐怖的让人窒息，面对这种神话般的恐怖生物，人类的勇气显得如此渺小。
我知道谈判破裂了。绝不能让他冲进营地！
“你的对手是我！”我低喝一声，冰蓝色的魔力瞬间自身周爆发开来，地面以我为中心凝结出蔓延的霜花，空气中的水分化作细小的冰晶悬浮。我猛地蹬地，身影如同离弦之箭，主动朝着空中的巨龙冲去！剑光在空中划出一道刺骨的寒芒，直取黑龙相对脆弱的翼膜关节！
“哼！”黑龙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似乎没料到这渺小的人类竟敢主动攻击，而且目标精准。巨大的龙翼猛地一振，掀起狂暴的气流，试图将我吹飞。同时，一只覆盖着坚硬鳞片的利爪带着撕裂空气的厉啸，从侧方狠狠拍来！
我人在半空，无处借力，却早有预料。左手猛地向前一挥，数面厚实的冰墙瞬间在身侧凝结！“咔嚓嚓！”利爪拍碎冰墙，冰屑漫天飞溅，但碎裂的冰墙也成功迟滞了爪击的轨迹。借着这瞬间的阻滞和气流冲击的反向力道，我身形诡异地一扭，险之又险地避开了爪击的核心范围，同时剑势不变，依旧刺向翼膜！
“叮——！”一声刺耳的摩擦声响起！
剑尖精准地刺中翼膜边缘的鳞片连接处，冰寒的魔力瞬间侵入！然而，黑龙的防御远超想象，那看似薄弱的连接处，鳞片也坚硬无比，我的剑仅仅刺入寸许便被卡住，冰魔力的侵蚀也被一股灼热的内蕴力量驱散！
巨大的反震力让我手臂剧痛，虎口瞬间崩裂，鲜血染红了剑柄。但我咬紧牙关，借力在空中一个旋身，双脚凝聚冰靴，狠狠蹬在龙翼的骨骼上，整个人向后弹开，同时右手甩出数道尖锐的冰锥，如同毒蛇般射向黑龙的双眼！
这一连串的攻击只在电光火石之间！
“狡猾！”黑龙发出一声带着恼怒的低吼，显然没料到这个人类如此难缠，攻击刁钻且连绵不绝。它猛地一偏头，眼睑瞬间合拢，冰锥“叮叮当当”撞在厚实的眼睑鳞片上，只留下几点白痕。同时，它受伤的翼膜猛地一收一展，一股灼热的气浪如同冲击波般爆发开来！
我人在半空，无处闪避，只能将长剑横在胸前，魔力疯狂注入，在身前凝结出一面厚实的菱形冰盾！
轰——！
灼热的气浪狠狠撞在冰盾上！冰盾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瞬间布满裂纹，然后轰然炸裂！恐怖的冲击力毫无保留地撞在我身上！
噗！
鲜血从口中狂喷而出，我感觉五脏六腑都像是被巨锤砸中，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以更快的速度倒飞回去，狠狠砸在十几米外的地面上，烟尘弥漫。全身骨头都像是散了架，剧烈的疼痛几乎让我窒息，握剑的手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差距！绝对的、令人绝望的力量差距！我的技巧和魔力在他面前，如同孩童挥舞木棍挑战巨人！连他的鳞片都没能真正伤到！
黑龙俯冲而下，燃烧的金瞳锁定烟尘中挣扎的身影，充满了冰冷的杀意和一丝被冒犯的怒火：“能在我手下撑过几招，人类，你足以自傲了！现在，结束吧！”
巨大的阴影彻底笼罩了我，死亡的吐息在它喉咙深处凝聚出刺目的红光，恐怖的高温让空气都扭曲起来。我能清晰地闻到硫磺和死亡的味道。
就在毁灭的龙息即将喷涌而出的千钧一发之际——
“住手！！！”
一道黑色的身影如同闪电般从营地后方急射而出，带着哭腔的尖利呼喊撕裂了死亡的序曲！焕翎！她违抗了我的指令，脸上满是泪水和不顾一切的决绝，猛地张开双臂，用自己娇小的身体，死死挡在了我和那毁灭性的吐息之间！
那毁灭性的龙息在即将喷吐出的瞬间，被黑龙硬生生咽了回去。它巨大的头颅猛地顿住，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身影，金色的竖瞳剧烈收缩，狂暴的杀意瞬间被巨大的惊愕和难以置信取代。
“你……你……”黑龙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波动，带着巨大的困惑和一丝……颤抖？“你怎么会在这里？保护这个人类？”
“父亲！！”焕翎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不要伤害她！是她救了我，照顾我！我……我是自愿留在这里的！”
父亲！果然！我心中最后一丝疑问落地，但剧烈的疼痛让我几乎无法思考，只能拄着剑，看着眼前这对峙的父女。
“自愿？！”黑龙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被侮辱的愤怒和不解，“你是我族的血脉！高贵的龙！怎么能……怎么能委身于人类？她对你做了什么？！是不是胁迫你？！”它巨大的尾巴焦躁地扫过地面，留下深深的沟壑。
“不是！没有胁迫！”焕翎用力摇头，眼泪不断滑落，“她……她给我衣服穿，给我饭吃，保护我……她还……还给我取了名字！我叫焕翎！”她几乎是喊出来的，“父亲，我喜欢待在她身边！我喜欢她！求求您，不要伤害她，也不要伤害这里的大家！”
她转过身，看着我惨白的脸色和嘴角的血迹，眼圈更红了，又回头恳求地望着自己的父亲。
“名字？焕翎？”黑龙巨大的头颅更低了些，金色的竖瞳死死地盯着焕翎，又扫过艰难站起身、依旧紧握着剑、一脸戒备的我，目光极其复杂，愤怒、困惑、难以置信，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痛心？它巨大的身躯微微颤抖着。
空气中那令人窒息的杀意和龙威，如同潮水般慢慢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得几乎压垮人的寂静。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战马不安的响鼻。
良久，黑龙那雷鸣般的声音再次响起，却低沉沙哑了许多，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妥协：“……你……你确定这是你的选择？即使放弃……放弃龙族的骄傲？”它的目光紧紧锁在焕翎脸上，仿佛想从中找到一丝迟疑。
“我确定，父亲！”焕翎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前所未有的勇气，“这不是放弃骄傲！和她在一起，我感到快乐，感到安心！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黑龙发出一声沉重悠长的叹息，那声音仿佛从远古传来，带着沧桑和无奈。灼热的气息吹拂着地面，卷起一小片尘土。
它巨大的头颅缓缓转向我，那对熔金般的竖瞳如同冰冷的刀锋，深深刺入我的灵魂。声音低沉而危险，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砸进我的脑海：
“人类……琉璃。我记住你了。”
“她选择了你。我……我尊重她的选择……但这仅此一次！”
“听着，”它的声音陡然变得无比森寒，如同极地吹来的寒风，蕴含着不容置疑的毁灭意志，“如果让我知道，你让她受到半分委屈！或者让她受到任何伤害……哪怕只是掉了一片鳞片！”
“我发誓，我会亲手将你撕成碎片！然后，”它的目光扫过整个营地，每一个骑士都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踏平这里的一切！让这座营地和所有与你有关的人，都化为灰烬！我说到做到！”
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得我皮肤生疼。这绝不是威胁，而是宣告。
说完，它不再看我，巨大的翅膀猛地扇动，卷起漫天尘土和枯叶。庞大的身躯冲天而起，在昏暗的天空中盘旋了一圈，发出一声悠长、复杂、仿佛蕴含着无尽情绪的龙吟，最终化作天际的一个黑点，彻底消失。
那恐怖的威压终于彻底消散。
营地死一般寂静。所有人都像是刚从冰水里捞出来，浑身冷汗，大口喘着气，心有余悸地看着巨龙消失的方向。
我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晃了晃，一口血又涌了上来。焕翎立刻冲过来紧紧扶住我，小手冰凉，声音带着哭腔：“主人！你伤得重不重？都怪我……”
“没事。”我强行咽下喉咙里的腥甜，声音沙哑。看着眼前这张写满担忧、泪痕未干的脸，心里翻涌着劫后余生的疲惫、一种奇异的轻松，还有更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收拾营地……加强警戒……”我对围过来的汤姆金和其他军官下令，声音虚弱但清晰。
然后，我反手，紧紧握住了焕翎扶着我胳膊的手，握得很用力。
“走，”我说，拉着她，转身，一步步朝着我的军帐走去。
帐篷的帘子落下，隔绝了外面依旧有些混乱的世界，也隔绝了所有惊疑不定的目光。里面只剩下我们两人，还有一片亟待理清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