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辈,方才那人道你抢人独女之事,又是如何,你还不曾说呢。”李延玉听桃花猝然开口,注意力立被牵扯回来,“我等虽出手相助,如今仍是一头雾水呢。”
“几位到扬州府,可是走的水路?可见着运河上往来盛况?据这般地利,商旅不绝乃是常事,有做正经生意的,有做灰色生意的,自然也便有做些丧尽天良买卖者。”
李延玉悚然道:“赵前辈可是说……”
“正是。春风馆立派之初,便着力干预此事,几十年来救下孩童无数,其中多有便入春风馆为弟子者。”
“可曾报官?”
“自然是报了。本朝立国后,亦是多有整治,然上有铤而走险者,下有难以为继者,终是屡禁不止。是以本馆所行诸事,官府亦是睁只眼闭只眼。”
“既如此,此番救下女娃,现在何处?”
赵令筠轻道:“已送至镇江府去了。”
“为何送往镇江府?何不收入门下?”
赵令筠苦笑道:“李少侠当瞧见了,如今我春风馆便只余这座小院,早不收弟子,前番还有好几回,有人过不得这日子,自跑了的。现今门下诸人日日外出做工,不过果腹而已,救人反倒成了得闲时方可做之事。救下的女娃既不可送回家里,亦不得留下,幸得镇江府有个名‘明灯’之善会,早间得前辈扶持方有今日,便承了那些孩童日后安置之事。”
听赵令筠又提及春风馆如今何等衰败,李延玉不禁又欲问城中春风馆同如今这湖畔春风馆到底有何联系,然一是赵令筠早说了家丑不好外扬,二是滕雨亦不住悄向他摇头示意,便生生忍下。
见几人别无他问,赵令筠又起身为三人添茶,笑道:“几位自华州府远道而来,难得一见,我便请馆中弟子同来一叙。”不待李延玉婉拒,她已向外间招呼起来。无奈她喊人虽卖力,最终不过来了四人,李延玉一眼望去,便是方才对峙时那四位弟子,皆着素衣,系白腰带,其中却不见早间于城里见着那位。许是听见外间动静,徐凝也自屋里探出半个身子来。赵令筠立对她道:“徐凝,这几位皆是自华阴来的故人,你也同来聊几句罢。”
徐凝摇头道:“不必了。”说罢又不见人影。
“这位徐女侠,不是前辈之徒么?”李延玉终忍不住问道。
“不是。她乃是我大师姐高徒。”赵令筠立补道,“先不必管她。”说罢,便叫四位弟子依次来向李延玉行礼问候。李延玉说着也算行走江湖数年,从来都是恭恭敬敬朝别人拱手作揖,若论受礼,真还是头一回,且她瞧着其中有人年纪恐较自己还大些,故而颇是局促。滕雨和桃花倒是自然许多,随之逐一回礼而已。众人问候毕,李延玉便知四人皆已入门多年。大弟子名袁兰汀,便是方才请三人进来那位,已有十九了,若论年纪,李延玉还得唤她声姐姐;中间两个是对姐妹,名胡芋、胡芹,便是厨房外洗菜二人;至于最小那个,名向清池,年方十三,先前不见人,许是在里间为徐凝置茶。赵令筠道是还有位弟子,因前番之事去了镇江,晚些便回。见众人皆落座,滕雨暗自合计一番,忽道:“赵前辈,实不相瞒,我尚有他事欲上蜀冈,冒昧先行告辞。”
滕雨语虽突然,赵令筠却不挽留,点头道:“诸位远道而来,还愿因旧日情谊专访本馆一回,已是感激。若滕少侠有事,自去便是,何谈冒昧。”说罢又看向李延玉,方要开口,李延玉却抢先道:“谢过前辈。滕兄确是有事上山,我便送他出去。桃花,你先陪春风馆各位说说话。”
桃花粲然道:“自然是好的。”
到得门口,二人只见先前那队春风馆弟子仍在外间,如今正系了马,三三两两聚于一处观景聊天。李延玉遂滕雨默然牵来马车,轻道:“滕兄此去绿林司,欲询何事?”
“自是春风馆之事。小姐可有他事欲知?”
李延玉肃然道:“今日于院里坐上半日,又听赵前辈话中意思,春风馆这十来年应是生了些变故,而她不便明言。若是可能,滕兄不妨向绿林司同僚打听打听,如有帮得上忙之处,我当尽些故交之谊。”
“我明白了。”滕雨上车欲走,却为李延玉叫住道:“滕兄且慢,你方才备下那秦岭银针,可还有剩?”
滕雨苦笑道:“有自然有,却皆在旅店中,傍身的却是没有了。”
再绕过垂柳,李延玉立见众人皆饶有兴致地看着桃花手里,走近了方知是桃花在翻着花绳。又是剪纸,又是翻花绳,既有双顺风耳,还通些拳脚,桃花倒是多才多艺。李延玉想着,悄于凉亭口上坐了,赵令筠立把她先前茶盏又递过来。
“李少侠,你这位子离炉子近,小心烫着,不若与我换个位子。”
“谢过赵前辈,无妨。离炉子近些,反是暖和。”李延玉一句无心之言,却令赵令筠似想起何事,立唤袁兰汀道:“兰汀,去取些炭来烧上。”袁兰汀踌躇一瞬,点头应下而去。赵令筠这才对李延玉道:“滕少侠可是见唯他一位郎君,不甚自在?”
李延玉笑道:“滕兄确是有事上山,然前辈所言,想来亦是。我记得从前听说,春风馆里皆是女子,男子全不得入内;纵是女子,相貌平平者亦不受喜爱。”说罢,李延玉顿觉不妥,悄打量赵令筠面上神情。后者自然察觉,不觉笑道:“李少侠瞧我做什么?你所言不假,确有其事。不过须得纠正一处:非是不得入内,只是不得拜入门下为徒而已。还望少侠日后行走四方时,为我春风馆澄清。”
袁兰汀恰提把竹篮来了,其中木炭寥寥数块,皆泛出些微不可察焰色。李延玉立忆起于华阴助林雨桐煎药时,脚下炭篮里木炭乃是满满当当。袁兰汀将竹篮往李延玉和赵令筠中间放了,又提起茶壶而去。赵令筠眼向这炭篮道:“便说那卖炭老翁,便常出入我这小院。本馆虽有些规矩,倒不至这般自绝于人。”
“前辈,不知以我这般模样,可能拜入门下?”桃花手里轻巧翻出条小鱼,看得边上胡氏姐妹两眼发直,引得她得意不已。
赵令筠却不置可否道:“馆中已久不收徒啦,对不住。”
桃花撇撇嘴,也不往心里去,只小心将指间繁复绳样传至向清池手上。
李延玉见桃花同几位小姑娘处得一派欢乐,旁观片刻。袁兰汀恰提回茶壶来,又小心绕至赵令筠边上耳语道:“师父,徐姑娘仍在里边呢。”
赵令筠偏身轻道:“可安排妥当了?”
“当是妥当了,我方才去瞧了眼。”
“那便好,她不走,便等着罢。”说罢,赵令筠立向李延玉道:“李少侠,你同桃花少侠皆是远道而来,于情于理,我当招待一餐。馆中虽只得些粗茶淡饭,怕你吃不惯,仍盼少侠不辞,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李延玉听她此说,也不知她究竟是欲留客还是送客,正琢磨间,桃花已答道:“蒙前辈好意,我等走南闯北,吃了上顿没下顿乃是常有之事,倒没什么吃不惯的。只是见馆中仍有客人,我等亦恰有他事,便不再打扰了。临走之时,有件小礼物,请前辈收下。”桃花口中一阵噼里啪啦,末了却只瞧着李延玉。李延玉本听桃花姑且是顺着台阶下了,心下正松口气,却蓦地听见最后一句,立发了懵:送礼之意,她确是有,且不论如何,皆是该备些薄礼相赠的;然现下滕雨不在,全身上下并无一物适宜相赠,而这春风馆虽瞧着不过将将糊口,然若直与她银钱,赵令筠定不能收;其它东西,又没什么拿得出手的,除非,以华阴名义,赠件唯有华阴中人方可备下之物。
此物,除了秦岭银针,又须是现下李延玉随身者,唯有引凤箫。
说来,数月以降,先是东进,如今南下,归根结底,皆是拜这引凤箫所赐。当年孙鱼遗箫时,先说“妥善保存”,又言“随意处置”,李延玉终不敢大意,思来想去,方生了转交萧政保存念头。如今已知萧政人在金陵,现下自己亦在扬州,想来不日便可了此夙愿。只是如今她忽又觉着,若于此时此地,便将这箫赠与春风馆,似亦不是坏事。方才与赵令筠一番交谈,她觉着赵令筠同孙鱼多多少少有些交情,也算得上个故人;且如今春风馆式微之象已显,万不得已时,以这箫之价值,不定可助她春风馆存续一时。
然仍是不妥。前番欲将箫交与萧政,便是料定他绝不会令此箫旁落他人之手;如今若真与春风馆,难保这箫落入三教九流之人手里。如今华阴既已不存,此箫已成其仅有存世之证,当小心保存才是。
心下百转千回一番,李延玉心一横,决心便拿出些银钱来。反正此去一别,便南下镇江,再往金陵,想来同这春风馆亦不会打交道。若是拿钱出来,拂了前辈之意,那便罢了。
“两位客气了。馆中连顿像样午餐都招待不出,已是惭愧不已,哪还敢收什么礼?若是有事,便去忙罢。”
二人告辞出了远门,赵令筠带四位弟子于门口送别。李延玉回头见那株垂柳虽未生绿条,却高大结实,如今众人身形皆蔽于这树下,仿若为它所护一般。就是这么几人,竟还想着去解救些苦命孩童,纵是知此事荒唐,亦不得不使人唏嘘。
二人沿湖而行,李延玉忽地拉住桃花道:“你的顺风耳,可以派上用场了。”
桃花笑道:“什么诨名。”转又正色问:“小姐要听什么?”
“赵前辈想来要去同那徐女侠说几句话了。你便听听她二人说些什么。”两人蹑手蹑脚近了院墙,李延玉便见桃花微闭双目,蹙眉倾耳。谁知不多时,桃花忽地羞道:“不听了不听了。”李延玉即打量她,唯见她面红耳赤、手足无措,忙问:“如何不听了?”
桃花横李延玉一眼道:“她二人是老熟人,那徐女侠唤赵前辈为‘小师叔’,余的我便不知了。”
李延玉奇道:“你可听到了?余的怎么就没了?”
“自然听到了!”
“那你便同我说说,不要你三两句说了。她二人如何说,你便照着说一回。”
桃花默然片刻,哼道:“此处人多耳杂,晚些时候回去再说。走罢小姐,先去同滕哥哥回合去。”说罢便伸手推李延玉迈步。
李延玉拗不过她,只得走了。然她左右环顾一番,四面哪有什么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