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得李延玉表态,滕雨遂不急行,只信马而去。因此湖光山色教人心旷神怡,李延玉与桃花皆换个方向坐,向着湖面一侧闲眺风景。日光忽地穿过云层,随意播下些种来,连带车上人周身暖意渐浓,不由多了些困意。半睡半醒间,李延玉忽瞧见对岸水榭边上,有座小院,门口不知为何聚上一大帮人。她立来了精神,探出身轻拍滕雨肩,为他指指那边。滕雨自是早瞧见了,如今得李延玉指示,立会意,单手一拨,便调过了马头,就近上座桥去。
到得近前,里外三五层环出个半圈,围得严实,人员大抵是些中青年男子,手持砍刀、短匕等各色利器。外圈已聚上些瞧热闹的,倒是不怕他们手里伤人物什。李延玉略起身打量一回,见这院墙不过两人高,正门上既无名牌,亦无绿林司标识,然门口一字排开那五名女子,着装却颇是面熟——正是与那春风馆相类制式。滕雨正待下车去打听一番,却为李延玉制止,令他将车赶至侧边去。滕雨于一株杨柳下系好马,李延玉立跳下车来,向二人点点头,直往前去。及至外围,她深吸口气,便回头问滕雨道:“滕兄,你身上那绿林司木牌,可借我一用否?”
滕雨立明白李延玉欲为:“自然可以,只是我这木牌管不得事,明眼人一看便知。”
“无妨。”李延玉接过木牌,方欲迈步,又为桃花掣住衣袖。
“小姐,尚不知何事,你便要管么?”
李延玉又挥挥手,三人离人群稍远了些,她方道:“你二人应瞧见了,那几个女子,颇似春风馆人,这院子里,想必有些蹊跷。”
桃花正色道:“小姐既定了,便先说好:若起了冲突,由我二人护你,你赶紧走。”
见李延玉面有不意,滕雨补道:“我等皆通些拳脚,若是应付一般人,当不在话下。”
李延玉奇道:“我虽想过你三人定有些底子,却是头回听你们亲言此事”
“从前用不上,亦不必谈。”滕雨转头瞧眼那边,两拨人仍在对峙,“此番若小姐遂意,多半不得不出手了。”
见二人担忧模样,李延玉亦不衿道:“自要做好准备,然不必太过忧心。”
三人亮明身份,自人群里辟出一条道路,终到内圈,见人群头上三人,中间一人打扮同周围人皆不同,似有些地位;身侧二人一老一少,皆面色不善。而对面五人,皆着春风馆制式素色衣裳,唯中间那人系绛色腰带。见李延玉三人忽地入场,双方带头人皆是一瞥。李延玉只见那绛色腰带女子虽面上厉色不减,然投来目光竟全无敌意,反似春水中泛出片涟漪,而在这池春水之侧,一滴泪痣恰到好处,恰如池边美石,系天工所成。
“我等系绿林司吏,此处何事纠缠?”李延玉说着,把手里木牌飞速亮过,便收至背后。许是因三人装束不似官吏,在场诸人信服者寥寥。正僵持间,那为首女子忽冷笑道:“你方才不是要报官么?现下这官来了,你可敢将来龙去脉,如实讲来?”
那为首男子亦毫不示弱,只嗤笑一声,便向李延玉这边略施一礼:“这院里一帮人,终日不务正业,专去拐走良家女子,逼为她馆中帮凶。此番又拐去了这老伯家中独女。若几位真是官家人,不知可管此事?”
李延玉瞥眼那女子,果见她面色不改。正迟疑如何答话,便听着近处马蹄声此起彼伏,还未看清来者何人,已有一人跃入正中,二话不说便将那几名女子护于身后。来人亦是名女子,然头戴帷帽,不识其面,只可识身形窈窕,腰间亦系条绛色腰带。
见了来人,这为首男子面色一变:“又是你?春风馆的!”他立向李延玉道:“这女人正是她们的头,你若要管,当一并将她……”话音未落,那女子已将袋沉甸甸物什砸入男人怀里。
“拿好了,便请离开。”
这男人略掂掂分量,同身侧二人耳语几句,便挥手欲去,却听那女子续道:“再让我听说你找她们麻烦,我便去报官。”
男人闻言,却不回话,只往李延玉这边瞪了眼,便带人离去。待得人群散尽,李延玉方见着外围早有队春风馆人于马上按剑待发。那戴帷帽女子向为首人点点头,众馆人便皆下了马,引马于路边静候。待她回过头来,先前那为首女子早已不见踪迹。
见此事既了,而春风馆人现身,李延玉愈加觉得这小院蹊跷。然于情于理,她既无开口之由,亦无驻留之缘。待那戴帷帽女子踏入院里不久,里边忽小跑来个年轻女子,拱手道:“师父对几位方才出言相助十分感激,欲请三位进来一叙。”
院里正如外边惊鸿一瞥与人印象,地狭而布设精简。进去正面便是株垂柳,万条垂下,若是春日里抽出新芽来,恰如一帘门帷;门边上西侧一座柴房,背后一口水井,挨着则是台马槽,现下却只系头小驴,一动不动立着,也不知醒着还是打着盹;门东侧建座矮房,顶上烟囱显出其厨房之实,外边正有两女子相对而坐,围着口木盆洗着菜;绕过垂柳,其后三间屋子环抱中心一座凉亭。那戴帷帽者正独立亭外,而里边独坐一人,则正是先前为首女子。
见三人过来,亭内女子立起身相迎,却为那帷帽女子伸手拦住。
“三位前不久,可是曾去春风馆里走过一遭?”
“正是,不知阁下是……”
那女子终摘下帷帽,但见玉容微白、丹唇轻启,眉间颦蹙似远山行雾,目中辗转如春水东流,发梢随风轻曳,倒不输那三月间风中垂柳姿态。行走许多,俊郎美娘虽屡见不鲜,李延玉亦不得不于心里默赞一声天生丽质。只见她手托帷帽,轻行一礼,方道:“春风馆徐凝。先前三位所赠秦岭银针,确是好茶,在此谢过。”
李延玉忽于此地得了句谢,正摸不着头脑,便听亭内女子道:“原来这茶是三位少侠所赠,实在是有缘,请快些进来坐罢。”
听身后人这般说,徐凝便不再多言,默默让开身位。李延玉瞧着她年纪应不大,犹疑着回了声:“徐女侠客气了。”便示意滕雨、桃花随她进凉亭。各自落座,李延玉见徐凝仍在外边,近处亦不见有人候着,正不知所措,又听这女子向徐凝道:“若是有事,便去里间等我些时候,我先同几位客人聊聊。”
徐凝闻言,只轻应了声:“我等你。”便飘然而去。李延玉等人随主人目送徐凝入室不见,方听她道:“方才几位为我等解围,实是感激。”她遂起身向三人郑重拱手致意,“春风馆赵令筠,不知几位出自哪门哪派?还是四方游侠?”
李延玉亦起身道:“赵前辈客气了。我名李延玉,这是滕雨,这是桃花,乃是自华阴来,因听华阴孙掌门道与贵馆素有交情,故来代行问候,并无他意。”
“华阴?”赵令筠请李延玉坐下,推过茶盏来,“我见方才李少侠拿出块绿林司牌子……”她沉思一瞬,忽豁然道:“原是专为我解围么?”
李延玉立顺着她道:“正是如此,情急之下,顾不得许多,随便拿了块牌子做样子而已,哪有什么绿林司牌子。”她灵机一动,摸出怀里林雨桐玉牌递与赵令筠道:“此物便是华阴玉牌,当可正我所言。”前番既答应郑元偲不再冒用林雨桐之名,李延玉自然遵守,只是这玉牌实在宝贵,唯华阴门人方有,如这般时候,便可派上用场。
果然,赵令筠方见玉牌,眼里春水立翻起浪潮:“我认得这个,那年我亲见顾前辈采玉、制玉,定忘不了的。只是我听说华阴重并回华山去了……孙鱼前辈如今可好?”
“我离山时,她尚无虞;前番有过书信往来,观之应是无恙。”
“那时华阴门下,只得苏梨、王文忠二人,不知你离山时,是何景象?”
“门下弟子凡七人。”
赵令筠点头道:“总是较初创时多上几人。”她说着,眼却悄于凉亭四周巡回一番。李延玉随她目光亦打量一回,目之所及,不过两三人而已。她立趁机道:“华阴人虽不多,倒是其乐融融,师徒间相处亦是自在。然晚辈此番来扬州府,见了贵馆模样,方觉着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贵馆名列‘京畿四小门’,实至名归。”
赵令筠本面有寂寞之色,听李延玉提及“京畿四小门”,忽笑道:“李少侠所言‘京畿四小门’,已是十几年前旧事,那时我方拜入春风馆门下,确是一派兴旺景象。”
李延玉听出她话里意思,悄与身侧二人换个眼色,滕雨又看看桃花,后者方道:“方才在城里,我看那春风馆里人多得都下不去脚,楼建得又高又宽,后边儿甚至连梯级都是以玉石砌成,当年难道比如今还兴旺么?”
赵令筠惊道:“听几位这番说,竟全未听说近些年馆里变故?”
李延玉立答道:“不知有何变故?”
赵令筠摇摇头:“家丑不好外扬。我便这般说罢:李少侠既是自华阴来,可知华阴因何而立?”见李延玉满面茫然之色,她轻笑一声,“便是说,有何绝技,据何名器,以及重中之重者——缘何存续?”
李延玉从未想过这般问题。身在华阴时,亦无人与她谈及这般事。如今猝得赵令筠相问,她只得就自己所知答道:“唯知华阴有一名器引凤箫,余者……望前辈赐教。”
“谈不上赐教。”赵令筠放下茶盏,“说来也难得,华阴开门之时,虽面上只顾、孙二人,实则立门之本一样不少:论名器,他二人那时手握引凤箫;论绝技,孙鱼前辈乃华山派步云大侠亲传,轻功一绝;论存续,顾渊前辈长于采玉、制玉之术,华州府乃至长安、洛城,他所制之玉于各富商世家处皆得一席之地。华山唐掌门急于将华阴收回,想来亦有赖于此。”
李延玉豁然道:“原来如此。前辈所言‘存续’,原指账目之事。”
赵令筠哑然失笑:“自然。人生于世,总得解决个吃穿用度,方谈其它。我便又说说这所谓‘京畿四小门’。西湖书社,除藏书印书外,还精于拓印、雕刻之术,莫说杭州府,便是金陵城里亦有间偌大门面,听说每年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寒门学子,无不同他们交游,宛如当世貔貅,哪有人顾他是什么江湖门派?又说这寒园,其址便选在个雅致园林内,我不说几位也当想得到,他便是当世造园第一,那些有钱人,谁家欲兴土木,都以请到他寒园人在图纸上画上两笔为荣。最后则是那桐武派,单论名字许是想不到,然它实乃家武馆,以教习世人强身健体起家,于乱世里救人性命、护一方安宁,终立了门,后渐揽下周遭押镖、护卫生意,虽其势不出徽州府,却也自给自足。”
李延玉听赵令筠顷刻间娓娓道来这许多,悄看眼滕雨,后者轻点头以示无误。话既已至此,李延玉就势问:“既如此,不知春风馆又是如何?”见赵令筠未即开口,她犹疑道:“莫非,真是凭那酒色生意……”
赵令筠长叹一声,偏过头瞧眼边上里屋方向,又转眼直盯着小火炉不语。半晌,她提起紫砂壶,为三人一一添上茶,方道:“我春风馆同他们皆不同。创立本馆之二位师祖,皆出自巨富之家,于扬州府避兵祸时共建春风馆,便循些旧日门派惯例,于那边山上广置田地,一时无二。代代相传至今,我等后人,皆是得二位师祖余财荫庇而已。”
赵令筠言尽于此,东西皆是一派寂静,唯可闻见壶中些许水沸之声。李延玉自觉全明白了:从前蜀冈上皆是春风馆田产,如今自己同这位赵前辈身处一方小院,周遭三两弟子,还身负抢人子女恶名,确是世殊时异。然自己分明于广陵城里亲眼目睹春风馆生意兴隆、内饰华丽,为何却为赵令筠视而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