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空气似乎凝滞了,带着一种无人打扰的、沉闷的尘埃味。符瑾瑜推开门时,符瑾瑶正盘腿坐在客厅沙发上,面前摊着本棋谱,但视线却飘忽地落在窗外。听到开门声,她猛地转过头,眼神里飞快地掠过一丝紧绷的期待,随即又被一种刻意压制的、近乎戒备的平静覆盖。
符瑾瑜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没有任何波澜,像是扫过一件熟悉的家具。她沉默地换鞋,将书包精准地放在墙角不影响通行的位置,动作有条不紊,仿佛只是出了一趟寻常的门。
“姐。”符瑾瑶先开了口,声音有些干,不像往日那般清脆上扬。
“嗯。”符瑾瑜应了一声,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任何情绪,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她没有走向沙发,而是先去了厨房,拿起水壶接水,烧上。水壶发出的嗡鸣短暂地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符瑾瑶从沙发上下来,趿拉着拖鞋跟到厨房门口,倚着门框,看着姐姐的背影。符瑾瑜穿着冯绍文给她的那件略显宽大的居家服,更显得清瘦,肩胛骨的形状清晰可见。
水烧开了。符瑾瑜给自己倒了杯热水,双手捧着,却没有喝,只是借着杯壁的温度暖着冰凉的手指。她转过身,终于正面看向符瑾瑶,眼神是那种惯常的、审视般的冷静。
“我们谈谈。”她说。
不是疑问句,是陈述句。
符瑾瑶喉头滚动了一下:“……好。”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客厅,隔着茶几坐下,不像姐妹,更像谈判双方。
短暂的沉默,符瑾瑜先开口,语气是分析式的,甚至带着一点疏离:“那天晚上的事情,我需要一个解释。”
她没有说“你对我做的事情”,也没有用任何带有强烈情感色彩的词汇,只是客观地指向一个时间节点和事件,这种过分冷静的态度反而让符瑾瑶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符瑾瑶垂下眼,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沙发垫的缝隙。她预想过姐姐的愤怒、斥责、甚至彻底的冷漠,却没想到是这种近乎程序调试般的冷静,这让她准备好的、带着表演性质的认错说辞有些无处着落。
“我……”她张了张嘴,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罕见的、不那么流畅的滞涩,“姐,对不起。”
符瑾瑜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等待下文。那双平直低垂的睫毛下,目光像手术刀一样精准。
“我错了。”符瑾瑶深吸一口气,抬起头,试图直视姐姐的眼睛,但只坚持了一秒就偏开了视线,“我不该……那样对你。是我混蛋,我脑子发热,我……”她顿了顿,似乎在搜寻合适的词语,最终放弃般地,“……我没控制住自己。”
她的道歉听起来还算诚恳,但内核依旧是避重就轻的,将行为归因于一时的冲动和失控,而非更深层的、扭曲的占有欲和“器官论”的实践。
符瑾瑜依旧沉默着,捧着手里的杯子,热气氤氲,模糊了她部分表情。
这种沉默让符瑾瑶感到不安,她宁愿姐姐骂她,打她,也好过这种冰冷的、审视的沉默。她身体前倾,语气急切了一些,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氛围:“姐,我真的知道错了。你怎么罚我都行,别……别不理我。”
最后那句话泄露了一丝她心底真实的恐慌。
符瑾瑜终于动了。
她将杯子轻轻放在茶几上,发出细微的磕碰声。
“罚你?”她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意味,“然后呢?罚完了,下次再有你‘控制不住’的时候,再来一次?”
符瑾瑶的脸色白了白。
“符瑾瑶,”符瑾瑜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冷硬,“你不是小孩子了,失控不是理由。你需要的是学会控制,而不是事后的道歉。”
她看着妹妹,眼神里没有任何软化的迹象:“我想过了,你需要去看心理医生。”
这话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符瑾瑶强装的顺从。她猛地抬起头,眼神里闪过一丝尖锐的抗拒和被侮辱般的怒意:“我没病!我不需要看医生!”
“你的行为已经超出了正常范畴。”符瑾瑜陈述事实,语气没有任何起伏,“这不是一句‘错了’就能揭过去的。”
“我只是……”符瑾瑶像是被逼到了墙角,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压下去,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焦躁,“我只是想让你别管那些破事了!想想你自己行不行!符瑾琀,妈,还有……还有我!我们都快把你榨干了你看不见吗?我宁愿你恨我讨厌我,也不想看你再那样……那样……”
她哽住了,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姐姐那种近乎自毁的付出。
客厅里再次陷入寂静,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车声。
符瑾瑜看着她,看了很久。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极其复杂的东西飞快地掠过,又迅速沉寂下去。
最终,她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像一缕烟。
“我的事情,我自己会处理。”她站起身,结束了这场谈话,“你的事情,你自己想清楚。练棋不要练太晚,明天我们去看医生,我和你一起去。”
她没有说原谅,也没有说不原谅。她只是抛出了自己的决定并划下了一条线,将问题抛回给符瑾瑶自己。
她拿起水杯,走向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将符瑾瑶和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纷杂情绪,一同隔绝在了门外。
符瑾瑶独自坐在客厅里,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手指紧紧攥在一起,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道歉似乎说出了口,却又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无力感混合着未被接纳的焦躁,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
她知道,这件事,远没有结束。
绿城市人民医院精神医学科的走廊弥漫着一股消毒水混合着焦虑的气息,候诊区的塑料座椅上零星坐着几个神色恹恹或不安的人,空气凝滞,只有叫号屏上数字无声地跳动。
符瑾瑜和符瑾瑶坐在靠窗的位置,中间隔着一个空位。符瑾瑜腰背挺直,目光平静地落在前方某处虚空,指尖偶尔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个屏幕遍布裂痕的手机。符瑾瑶则显得有些烦躁,左腿不受控制地快速抖动着,视线漫无目的地在走廊扫视,左眼下的小痣在苍白的灯光下格外醒目,嘴角那点天然的上扬弧度彻底消失,抿成一条紧绷的线。
她们的出现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像两株过于尖锐的植物误入了温室的苗圃。
叫到她们的号码,符瑾瑜率先起身,步伐稳定地走向诊室。符瑾瑶顿了一秒,才有些不情愿地跟上。
诊室里很安静,一位四十岁左右、戴着细框眼镜的女医生坐在桌后,表情温和而专业。
“坐。”医生示意她们坐在对面的椅子上。
符瑾瑜坐下,将病历本轻轻推过去,动作一丝不苟。符瑾瑶在她旁边坐下,身体微微后靠,带着一种防御性的姿态。
医生快速浏览了一下基本信息,目光在两人一模一样的脸上稍作停留,然后看向符瑾瑜:“是谁觉得需要来看医生的?”
“我。”符瑾瑜的声音平稳清晰,像在做报告,“我认为我妹妹可能存在情绪管理和行为控制方面的障碍,近期出现了一次……严重的界限逾越行为,所以想来咨询一下。”
她的话语冷静、客观,甚至带着一点疏离,完全将自己剥离出事件中心,仿佛只是一个冷静的观察者和建议者。
医生的目光转向符瑾瑶:“你自己觉得呢?”
符瑾瑶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眼神瞥向一旁,语气带着惯有的、混合着挑衅和回避的腔调:“我觉得我没病,但她觉得有,那就来看看呗。”
医生点点头,没有纠缠这个问题,开始常规问询。情绪、睡眠、食欲、社会功能……问题主要指向符瑾瑶。
符瑾瑶的回答大多简短而敷衍:还行、就那样、没注意。
偶尔,她会流露出不耐烦:“这些问题跟我下棋有关系吗?”
在整个过程中,符瑾瑜始终安静地坐着,只有在医生询问某些具体事件细节时,她会用极其简洁、准确的语言补充说明,没有多余的情绪渲染,只是陈述事实。
当医生试图深入询问“界限逾越行为”的具体情况时,符瑾瑜的睫毛几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但她还没来得及开口,符瑾瑶忽然打断,声音有些发硬:“就是吵架了,我气头上没控制住力气,推了她一把,撞到了。”
她语速很快,试图定性,目光却飘忽着不敢看医生,更不敢看旁边的符瑾瑜。
诊室里安静了一瞬。
医生看了看明显有所隐瞒的符瑾瑶,又看了看旁边面色沉静、仿佛默认了这个说法的符瑾瑜,最终没有选择当场深究。
初步问诊结束。医生沉吟片刻,给出了建议:“情况我大致了解了。符瑾瑶的情绪稳定性确实需要关注,但我建议,或许可以先尝试进行几次家庭心理咨询,从改善沟通模式和互动关系入手,可能比直接进行药物治疗或单一的个人治疗更合适。”
她看向符瑾瑜:“你的压力水平看起来也很高,共同参与咨询对你们双方可能都有帮助。”
符瑾瑜沉默了几秒,然后微微颔首:“可以,谢谢医生。”
她的同意迅速而干脆,仿佛这只是另一个需要执行的任务方案。
一周后,心理咨询室。
环境比医院诊室更柔和,米色的沙发,暖黄的灯光,角落里甚至放着一盆绿植,但室内的空气却仿佛比医院更加紧绷。
年轻的咨询师试图引导她们谈论彼此的感受。
符瑾瑶先是沉默,然后在咨询师温和的坚持下,开始说话。她的语言变得极其具有迷惑性,听起来像是在诚恳地剖析自己:“……我知道我姐不容易,她为我们付出太多了……我就是有时候太着急,怕她累垮了,想用我的方式让她停下来……可能方式错了,但我真的没想伤害她……我们就像一个人的两只手,一只累了,另一只当然想帮忙,但可能太用力了……”
她巧妙地将侵犯行为包装成一种过度关心的错误,并再次嵌入了“器官论”的内核,听起来甚至有点扭曲的感人。
咨询师微微蹙眉,似乎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但又抓不住关键。
整个过程中,符瑾瑜大部分时间保持着沉默。她坐姿端正,眼神落在对面的书架上的某一本书脊上,像是在专注地听,又像是在出神地思考自己的事情。只有当咨询师直接向她提问时,她才会开口。
她的回答精准、逻辑清晰,却毫无温度。
“是的,她说的基本是事实。”
“我认同需要改善沟通模式。”
“我的压力源主要来自家庭责任和对未来的规划,与符瑾瑶的行为有关联,但不是主因。”
“她马上要离开我自己去读书,我希望咨询能帮助她更好地管理情绪,减少冲动行为。”
她像一台高度理性的计算机,只输出经过严密处理后的、剔除所有情感因素的信息,完美地回避了所有可能触及自身真实感受和创伤的问题。她将自己严实地包裹在一层冰冷的、名为“责任”和“解决问题”的铠甲里。
咨询师几次试图深入,都被她用冷静而无可挑剔的逻辑轻轻挡回。
一次咨询时间很快结束。
咨询师看着眼前这对几乎一模一样、却仿佛处在两个极端世界的姐妹——一个用汹涌的、扭曲的情感试图吞噬一切,一个用绝对的理性将自己冻结隔绝——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棘手。
走廊外,符瑾瑜和符瑾瑶一前一后地走着,沉默重新笼罩了她们。刚才那一小时的交谈,仿佛只是在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上短暂地搅动了几下涟漪,很快又恢复了令人窒息的平静。水面之下,那些真正汹涌的、黑暗的、未被言说的一切,依旧在无声地盘踞、发酵。
从医院到家的路仿佛被拉长了许多,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将两人的影子短短地压在脚底。符瑾瑶走在前面,步子迈得有些快,带着一股无处发泄的烦躁,仿佛想尽快甩掉身后那一个小时内被强行剖开、审视却又言不及义的憋闷。符瑾瑜跟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步伐稳定,面容沉寂,像一道无声的影子。四次心理咨询积攒的疲惫和无力感,像无形的蛛网缠绕着两人,空气沉重得几乎凝滞。
路过那家新开的炸鸡店时,浓郁诱人的油炸香气霸道地侵入鼻腔。符瑾瑶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脖颈下意识地朝着香味来源扭过去,视线在玻璃窗内金黄酥脆的炸鸡上停留了一瞬。但下一秒,多年严格控体重保持竞技状态形成的饮食禁忌,以及更深层、早已刻入骨髓的、为符瑾瑜省钱的习惯,让她像触碰了烙铁般迅速收回了目光,脚下甚至加快了一步,近乎仓促地逃离了那片令人堕落的香气区域。
跟在后面的符瑾瑜将妹妹那个细微的、近乎本能的克制动作尽收眼底,心理咨询中竖起的层层冰封的屏障,在那一刻,似乎被某种更古老、更顽固的习惯悄然撬开了一丝缝隙。
她没有犹豫,脚步一拐,走进了那家炸鸡店。几分钟后,她拿着一个纸袋走出来,加快几步,重新跟上了前面的符瑾瑶。
一路无话到家。
符瑾瑶已经回到了她们共用的房间,正没什么形象地歪倒在下铺床上,盯着上铺的床板发呆。听到动静,她懒懒地掀了下眼皮,看到符瑾瑜手里拿着的东西时,明显愣了一下。
符瑾瑜没说话,只是走过去,将那个还烫手的鸡腿递到她面前。
空气仿佛凝滞了。
符瑾瑶看着那只递到眼前的、她刚刚下意识渴望却又强迫自己忽略的鸡腿,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猝不及防地狠狠攥紧,然后猛地捅了一刀,尖锐的酸楚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恐慌瞬间淹没了她。
她没有接,只是猛地从床上弹起来,一把死死抱住了符瑾瑜的腰,整张脸深深地埋进姐姐单薄的怀里,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哭声是压抑的、破碎的,从喉咙深处溢出,带着一种绝望的委屈和后怕。
滚烫的泪水迅速浸透了符瑾瑜腹部的衣物,灼烧着她的皮肤。符瑾瑶哭得毫无形象,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又像是濒死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她并不觉得自己最终的目的有问题——她只是想要符瑾瑜,完整的符瑾瑜——但她害怕,害怕符瑾瑜真的因此彻底厌弃她、远离她,害怕姐姐正在冷静计划的、将两人分开的未来,那种可能性让她恐惧得浑身发冷。
符瑾瑜的身体僵硬了一瞬,腹部传来的湿热触感清晰无误。她垂着眼,看着怀里那颗毛茸茸的、哭得浑身发抖的脑袋,许久,极轻地叹了口气。双生子之间那该死的、斩不断的默契,让她几乎能清晰地感知到符瑾瑶此刻混乱情绪下的核心恐惧。
她抬起手,有些笨拙地、一下下地顺着妹妹散开的长发,动作略显僵硬,却是一种无声的默许和安抚。
符瑾瑶哭了很久,才慢慢平息下来,声音闷在符瑾瑜的衣服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不确定的颤抖:“符瑾瑜……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问题直白而脆弱,像一根针,刺破了所有伪装的平静。
符瑾瑜沉默了很久,久到符瑾瑶的心脏几乎要沉到谷底,才听到她低低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没有。”
长久的沉默和过于简单的否认,在符瑾瑶听来却如同赦令。她敏锐地捕捉到了姐姐心软的那一丝缝隙,巨大的委屈和劫后余生般的庆幸瞬间转化为更汹涌的胡搅蛮缠。
“你就有!”她声音带着哭腔,却更加用力地抱紧,仿佛要将自己嵌进对方的骨血里,“是你把我教成这样的!是你纵容我变成这样的!但是现在你不要我了!你说我们是镜中人……但是你现在不想看到镜子里我的样子了,你要把镜子敲碎!你要把我丢掉了是不是?”
这些话像一连串尖锐的指控,却又诡异地戳中了部分事实,堵得符瑾瑜哑口无言,所有在心理咨询师那里学到的“建立边界”的理论,在妹妹这双盛满了委屈、愤懑和恐惧的、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凤眼注视下,瞬间土崩瓦解。
她看着这张脸,看着这双眼睛,某种深植于血缘和共生关系的本能压倒了一切理性思考。
她俯下身,带着一种疲惫的、认命般的温柔,轻轻吻了吻符瑾瑶汗湿的额头。
这个吻很轻,像一片羽毛落下,却仿佛是一个无声的赦免——原谅了符瑾瑶的过错,也……原谅了那个无法真正从这段扭曲共生关系中脱身的自己。她选择了放任,放任这段关系继续沿着不可预知的轨道滑行。
符瑾瑶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吻弄得彻底愣住了,眼泪都忘了流。她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几秒后,她像是反应过来,眼中猛地迸发出一种难以置信又小心翼翼的光亮。
她试探性地站起身,手指紧紧抓住符瑾瑜衣服的前襟,像是怕她跑掉,然后偏过头,极其小心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试探,在符瑾瑜微微抿起的唇角上,轻轻地、快速地啄了一下。
一触即分。
符瑾瑜没有躲开,只是沉默地接受了。她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几乎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看着那双亮得惊人的、写满偏执和依恋的眼睛,伸出手,轻轻将符瑾瑶额前有些凌乱遮住五官的碎发拨开,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悲哀的温柔。
“我只是想让你的人生没有错误。”她的声音很低,像疲惫至极后的呓语,“你怎么就不懂?”
“我不要那些。”符瑾瑶立刻摇头,将发烫的脸颊重新埋进符瑾瑜的肩窝,手臂死死环住她的腰,用尽全力抱紧,声音闷闷的,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固执,“我只要永远跟你不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