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绍文家客房的窗帘半掩着,午后的光线斜斜地切进来,在木地板上投下一块昏黄模糊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符瑾瑜平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呼吸均匀,但冯绍文知道她醒着。这半个月,她大多时间就这样躺着,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精密仪器,只在必要的时刻启动一下,进食、洗漱,然后再度陷入长久的静默。
有的时候她会在昏沉的梦境中看到自己离家那天的场景,一幕幕如幻灯片一般循环播放,带来一种微妙的失真感。她向来都是这样的,无法用记忆承载情绪,只是干巴巴的存在脑子里,等需要调取的时候像读别人的故事一般冷静的翻看。
最初的崩溃和泪流满面只持续了极其短暂的两三天。符瑾瑜那过度使用、早已习惯处理危机的大脑,似乎自动启动了某种保护性机制。她像处理任何生活中的突发状况一样一样处理着这场骇人的情感风暴——识别、分析、隔离、压缩、封存。这么多年来,她的少年时期被生存和责任压榨得干干净净,早已练就了在极端情绪下快速剥离自我、稳定核心的能力。被孪生妹妹侵犯的事实烫在她的认知上,带来持续而隐痛的后怕,但她没有时间允许自己彻底沉溺于这种痛苦。外部世界还在运转,未来的齿轮不会因为个人的崩毁而停止。
甚至在最绝望的那几个夜晚,当耻辱和恐惧如同冰冷的海水淹没感官时,她异常清醒地明白了一件事:她并非全然无力。
以她多年来掌控局面、处理符瑾瑶各种问题的能力和经验,若真想采取简单粗暴的方式压制甚至惩戒符瑾瑶,并非做不到。符瑾瑶再聪明、再偏执,在她面前也常常像一只试图张牙舞爪却能够被轻易捏住后颈皮的猫。符瑾瑶的疯狂和不管不顾,从来都建立在她的默许和纵容之上。
是她默许了那条模糊的边界被一次次践踏、侵蚀。是她自己,亲手递给了对方一副没有钥匙的手铐,让她那从小就喜欢剑走偏锋的妹妹毫不犹豫地将两人拷在了一起。而她的潜意识里或许还在期待某种激烈的、能证明自己“被需要”的反馈。
一切皆是她的选择所导向的必然结果。她种下了扭曲的因,如今品尝这骇人的恶果,似乎也失去了抱怨的资格。这种近乎自虐的归因方式,奇异地带来了一种冰冷的平静。
符瑾瑶来找冯绍文那次,门外的对话她一字不落地听到了。听到符瑾瑶用那种理所当然的、甚至带着怜悯的语气说出“镜中人”和“体外器官”时,符瑾瑜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却又在一种极致的荒谬感中,感到一丝……诡异的认同。她不得不承认,若非符瑾瑶这个永远躁动、永远充满破坏欲和占有欲的镜像存在,像一根时刻抽打她的鞭子,她或许根本无法爆发出那样惊人的毅力,同时扛起竞赛、家教、妹妹的未来这三座山。她们的关系早已超越了寻常的姐妹情谊,变成了一种扭曲的、共生的、相互榨取又相互支撑的畸形结构。
大学开学在即,两人虽在同城,但不同校,物理上的距离会带来新的变数,这回是符瑾瑶第一次客观意义上的离开她。
符瑾琀即将升入高中,学业和性格都需要更细致的引导。符瑾瑶……这个天赋异禀却精神状况成谜的炸弹,更需要有人在她彻底失控前设法给她套上缰绳。所有这些事情,悬而未决,像一份份待办清单,冷冰冰地悬在她的脑海里,等待着她去处理。别人做不来,也做不好。
半个月的“休养”已经足够奢侈。清晨,符瑾瑜沉默地起身,将冯绍文客房收拾得一丝不苟,床单抚平,仿佛从未有人住过。她走出房间,对上冯绍文写满担忧的视线。
“我好了,绍文。”她声音平静,眼底那片深潭似乎恢复了往日的沉寂,只是水位更高,更显幽深,“该回去了。”
冯绍文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化作一声轻叹:“其实你还可以再多休息一段时间。”
“不了。”符瑾瑜打断她,语气里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是一种下定了决心的冷硬,“还有很多事要处理。”
她顿了顿,像是经过了一番理性的权衡,补充了一句,像是在陈述一个治疗方案:“另外,我回去会跟瑾瑶谈一下。看看……是否需要带她去看医生。”
这句话她说得极其平淡,只是在讨论是否需要给一台出故障的精密仪器进行检修。至于她自己需不需要——这个选项似乎从未出现在她的考量范围之内。
她拎起自己那个用了多年已经在各处出现坑洞的书包,对冯绍文微微颔首,算是道别和感谢。然后她转过身,重新融入了那个她亲手参与构建、如今又必须回去收拾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