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八十四.當馬不再奔騰》
圓形的競技場,一面平坦,毫無阻礙物,更枉論能遮掩身影的隱匿處。這種比賽場地,正公開扼殺刺客的長處,有如強迫魚跟狗在地上比跑步般不講理。
快劍一閃二閃,刀光藏不住劍影,在太陽的射線下劃出清晰的劍痕。戰士總是如此光明正大,總是吸收太陽的氣息、太陽的光芒戰鬥。一刀一劍都散發著自信與力量,他們不需要隱藏,是最適合在競技場大展身手的人,無論場地如何都能有穩定的發揮。
有如附加了太陽之力的劍尖,閃閃生輝。這道光芒由上而下直劈,力度之大連空氣都彷彿被切割,赤手空拳不敢硬碰,迫得他踢腿後跳。
刺客恰好是最擅長適應不講理的人。查洛自問自己便屬於這一類人,強者從不抱怨環境。即或是正面與戰士對決,他都有能置人於死地的信心。
手往衣內的暗格一探,身體後退飛鏢高速投擲,劍再快也只能擋下一刃,另一刃則扎入只有長褲包裹的小腿,咬入脛骨,鮮血緩流。若不是脛骨受傷,就是脖子的大動脈被割開,他無可選擇。
修長的四肢乘勝追擊,閃身鑽入他劍刃的空隙,緊握的拳頭與腕上的拳刃與手臂連成一直線,有如粗壯的長矛,將力勁最直接地打在他身上。
一寸長一寸強,一寸短一寸險。戰士的劍與斧的長度是一大優勢,與刺客保持距離便安全,但只要能承受高風險,就能得到高報酬。查洛一路以來,都是險中取勝的。
戰士微微扭身,握著劍柄的雙手竭力迎擊,讓拳頭刻入胸口前先刺進腕甲。先硬後軟的觸感,是銳利的拳刃插入腕甲,刺穿了皮肉,查洛不會認錯的。而沒有被刺穿的部份,也因強勁的力勁而被震裂。他的右腕吃下劇痛,左手連忙拿穩寶劍,使勁地橫揮,卻揮了個空,連他的殘影都沾不到邊。
一下都摸不到。他流出冷汗喘著氣,左手微微發抖,劍尖因而細微地抖擻。他明明就在我眼前,劍刃可及之處,這個距離我不可能砍不中的,但他就如鬼影般穿過了我的劍。還是說,他其實是個鬼魂?我正與沒有實體的敵人戰鬥?
查洛那幽暗如黑不見底的深淵的眼目,死死地盯著他,吸攝著他的靈魂,使他力氣衰敗。
恍神之間,鬼影拂過他的臉,世界便天旋地轉。真實的腳踩在肩膀上,手臂被狠狠拉扯,脫臼的痛楚才把他拉回現實。
鬼影對他了無興趣,轉眼便走向他的同伴,另一位同樣強得像鬼的魔法師。
他轉身的時候,同伴的對手已經倒在地上了。
「勝者為雷格爾學院的莉惠.絲蘭和查洛!」裁判馬上下判詞,比賽結局。
這場比賽,僅僅用了兩分鐘,就分出勝負了。
好快。查洛吞了口唾液,他當然知道那位刺客對手一點威脅性都沒有,才會放心讓莉惠虐殺他。莉惠打倒他是理所當然的,正如他一點都沒把那位戰士放在眼內,平常跟一流戰士練習,三流戰士隨便就能扳倒。
方才比賽一開始,對面的戰士和刺客馬上就高速跑來,查洛便攔下了當中的戰士,刺客則繼續衝向莉惠。
莉惠跟往常一樣,一步不移,冷靜地、穩如泰山地擊倒對手。大家都是這麼覺得,查洛卻感受到異樣。
太快了,而且用的魔法太重手了,這不是她平常的作風。即便預見到比賽的結局,已經分出勝負,她還是會拖延戰局,給對手有來有往地攻防,好讓比賽看起來比較「刺激」,讓對手有著能贏的假象,實則掌握了戰局,隱瞞自己的實力,然後將功勞推到隊友身上。但這一次,她沒有隱藏實力的意思,一來就施展她的絕招──「三重施法」。首次面對三重魔法攻擊,刺客很快就被她逮到,直接送他上路,比查洛還要快。
「三重施法」這個秘密,早在「帝王」與「四季之風」的比賽中就亮相,消息已經傳到各大戰鬥學院耳中。這是莉惠這位魔法天才才能辦到的絕招,知道有人做到也不知道怎樣培養到下一位天才,他們只能針對莉惠設想對策。然而精準、迅速而細緻的魔法操縱,雙重施法已經足以應付對手,根本沒有人能擋得下她的攻勢,幾場的個人賽、雙人賽及四人賽已經證實了這點,所以她沒有特意使用「規格外」的絕技欺壓對手,順道拿對方來練習。(這兩年來,她只有對上東安薔,以及那次隊伍間的比賽有用過。)真要認真拿「三重施法」作為武器,那他們面對的就不是學生,而是怪物了。
──雖然,「五傑」全員在他們看來都是怪物,但莉惠是怪物中的怪物。先前的比賽太多干擾了,與莉惠一對一認真比試的話,查洛也沒有信心能全部魔法都躲過。
這場雙人賽是她在奧德斯大賽首次運用「三重施法」。對手很強嗎?查洛對著他們只想嘆氣。
查洛正走向她,在裁判說完判詞後,她馬上就轉身離開,似乎忘記了這位可憐的僕人,他只得加快腳步尾隨。
「莉惠大人,」眨眼間,查洛就在她的右後側,配合她的腳程放慢腳步,維持恰好的距離,「如……如果主人的未婚妻是你就好了,你才是最適合主人的。」
那個女人,查洛不想承認,不想接受這種人踏入費列多家,無法想像自己侍奉她的未來。侍奉莉惠,這位不屬於費列多家的外人,已經好幾年了,是主人要求的。不論是出遊、逛街、委託,什麼時候只要莉惠在場,查洛都會順道照顧她,偶爾聽她發牢騷,她的吩咐亦會照辦(主人的優先度最高)。小時候,三人一起溜出去玩的時候,查洛都會跟隨。莉惠體弱多病,每當跑起來兩位摯友轉眼間就不見了,只有查洛陪伴落後的她,將在陌生環境中感受害怕的她帶到他們身邊。從小跟他們一起長大,熟知主人和她的個性,關係不像一般的僕人和貴族那麼生外,查洛已經當她是半個主人了。
她肯定是因這件事而煩躁。
她停下腳步,眼瞳中湖水泛起漣漪,矋向他,「你以為我想聽到這句話嗎?我不准你詆譭我的朋友。」
他當然知道,那個女人是莉惠的好朋友,是莉惠唯一能坦誠相待的摯友;他不否認,那個女人的品格良好,是個會善待子民的好貴族。但是每次見面,那個女人都會傷害主人,多年來已經傷透主人的心了,她一點都感受不到主人對她的用心照顧,主人還是心心念念著她。反倒是莉惠一直支持,陪伴在他身邊,如果沒有她,主人就會變成冷酷無情的人了,她才是有資格跟主人共渡餘生的人,而不是對主人毫無愛意的那個女人。
「這是我的心底話,對不起。」
「小凜是無辜的,不是她造成的,要出氣找錯對象了。這些話我當沒聽見,但不能讓其他人聽到,你明白的吧?要是傳出你批評主人的未婚妻怎麼辦,基爾知道肯定會重罰你的。被彩攸傳染了沒大沒小的惡習了啊,我會叫基爾讓你補習禮儀課。」
他們四人,有誰沒被這件事影響心神?有誰現在還笑得出口?連向來沉默的查洛都忍不住開口了,莉惠實在無法懲罰他。
「感謝莉惠大人的大恩,是我以氣用事了。」
「謝謝你照顧我的感受。」莉惠吐了一口氣,繼續踏上回旅館的路,「無論如何,你的女主人都不會是我,只是現在碰巧是小凜而已。我已經跟家人分析過了,我和基爾結婚並不是最優解,所以爸爸是絕不會將我交到費列多家的。」
「最優解……」
「利益最大化,才是結婚的意義,查洛你之前一直都搞錯了。」
「我知道,只是……我衷心希望主人和莉惠大人都能幸福。」
沒錯,婚姻的背後就是利益輸送,至少貴族必定如此。兩家的當家都是富有經驗的當家了,不可能不考慮家族利益的。所以她才想不透,為何費列多家想和阿克西斯家聯婚,阿克西斯家能提供的利益比不上其他一級貴族才對,何況阿克西斯家每下愈況。相反,阿克西斯家想攀附費列多家則是情理之中。
然而,代價太大了。將家中唯一的繼承人嫁到費列多家,得到的利益會更多嗎?那繼承人怎麼辦?總不可能憑空生出一個繼承人吧?而且阿克西斯家的當家好像很不信任外人,不會將家族交付外人手。
怎樣看,兩家人都作出愚昧的交易。基爾與她不是最優解,但他與澪凜就肯定是最差的安排。
「我仍然會在基爾身邊的,你還有侍奉我的機會。」身份不同,她要做的事也一樣。
莉惠皺著眉頭,一心想穿過人群,趕快回到旅館,從基爾口中知道結果。忽然,查洛跨出大步,貼近莉惠的身旁,低聲道:「有人跟蹤我們,要我私下解決嗎?」
「多少人?」
「兩個男人,應該比我們年長,跟蹤方式非常外行。」
「那就會會他們吧,我們到那邊的花店停下。」
「遵命,請莉惠大人不要離開我半步。」
他們走向花店,莉惠放鬆臉龐,似是被香味吸引而細細品味鮮花之美,查洛則豎起耳朵提高警覺。
兩位男士如他們所料,面帶笑容,直挺挺地走過來。他們穿著高貴的衣服,神態自信而大方,不是普通平民。
「絲蘭大小姐你好,我是南區二級貴族司紋.稗濾,有幸與絲蘭大小姐會面。」
「我叫伊冠.琴秀,也是南區的二級貴族。絲蘭大小姐受到天神的眷顧,真是美麗動人,賞面跟我們食個飯嗎?」
原來如此。費列多家與阿克西斯家聯婚的消息一出,連帶影響到平常都在基爾身邊的莉惠。過往大家都認為莉惠是基爾最親密的人,但是既然她不是未婚妻,那麼別的貴族就有機可乘了。要是她繼續待在基爾身邊,不知避嫌,還會招人閒話,更甚會成為不知檢點的蕩婦。
「這位僕人請放心,我們會送絲蘭大小姐回旅館的,你可以先行離去了。」司紋笑吟吟地道。
作為一名僕人,一名平民,貴族的吩咐是不得不聽從的。查洛沉下臉,雙腳不願提起。
「不好意思,他的主人的命令更為優先。要是他不親自送我回去,他的主人會問責的。到時候刨根究底上來,你們的名字就會傳入他耳中。」莉惠冷靜地「好言相勸」,言語中沒有溫度。
「現在費列多大少的心力都放在未婚妻上了吧,小僕人你去照顧女主人,才能得到主人歡心喔,做僕人要機靈點。」
「絲蘭大小姐跟著我們會很開心喔,比起看著青梅竹馬恩恩愛愛來得有趣,你也不想夾在他們中間吧。」
「基爾跟我說過,費列多家的人不在場的時候,我有權向查洛下令。」莉惠不慌不忙地道,接著轉身,「我有約,失陪了。查洛,跟著我。」
「怎、怎麼可能,你又不是費列多大少的未婚妻!」
「你可以親自問基爾,看看他對朋友有多重視。」莉惠頭也不回就走了。查洛一聲不哼,緊隨她的步伐。
他們兩位目測比莉惠大上五、六歲,這個年紀還未結婚的話,品性通常有點問題,而且這種口吻令她不敢恭維,她的眼角可沒那麼低。
不過,往後可能會經常面對這種場面,每次都用「朋友」作說辭模混不過去。
回到旅館,基爾正在旅館門口等待她。他本想邀請她進到房間傾談,但頓了頓,還是在人多之處避免傳出醜聞。在他們之間,多了一個人擋在莉惠面前跟基爾聊著天,那人正是「指南針」的加登少爺。
「費列多大少,恭喜你啊!」他掏出新鮮飽滿的水果,「這是獻給你的禮物,婚禮之日加登家會再有厚禮,務必邀請我們家!」
「承蒙厚愛不勝感激。」基爾禮貌地收下。
「話說,費列多大少你這招好啊,原來先前的比賽是為了收服阿克西斯小姐,讓她現在對你那麼好,高招高招!阿克西斯小姐在婚禮一定會穿得很美麗,真期待。以後打架就到床上打囉,兩夫妻床頭打架床尾和嘛!」
珀萊西高興地講得熱烈,感受不到他身邊的空氣變冷了。眨眼間,基爾手上的果實被冰結凍,然後瞬間爆裂,分裂成無數碎塊的果實爆出汁漿,掉到地上。
「這就是加登家的禮數嗎。」基爾冷淡地瞪著他。
「呃、不、不……」珀萊西嚇了一跳,連忙逃跑,「我、我想起有事要做,先走了!」
當他轉身,與莉惠擦身而過之際,地面躥出一條藤蔓,急忙中的一個不留神就被絆倒。而他們只是冷眼看著他出糗。
不只是莉惠,基爾身邊也多了好多「烏蠅」要應付。「烏蠅」就不用花口水提了,今天找爸爸談論婚事才是正題。他們在一家貴族餐廳用膳,觀景開揚,查洛一如以往地在旁邊侍候他們。
紅酒倒入兩隻高腳的玻璃杯,開始分析大會。他們還未放棄改變,只要找出這場交易背後的利益關係,就有說服雙方的可能性。
嚥下一口香醇的紅酒後,基爾徐徐道來。
「莉惠,你對費列多家和阿克西斯家的源頭知道多少?」
「我從父母那邊聽過一些,兩個家族從前就是西區的大族,掌控著權力和軍力,但是我們絲蘭家是新興的貴族,對這兩個歷史悠久的家族知道的不多。」
「我們兩家比現在的皇族還要悠久,在三百年前的魔族大戰前就存在了。皇族是魔族大戰後才奪了世界大權的,中間幾經波折,便成了現今的皇族。」
費列多家還保存著古時的文獻,清楚這段被掩蓋的歷史。
「合理,戰爭是最適合乘風起浪的時候。」莉惠點頭,也啜飲紅酒,讓香氣在口腔擴散。
「魔族大戰前,費列多家分出一道旁支,那便是阿克西斯家。我們兩家的先祖是相同的,阿克西斯家本來是費列多家的分家,他們到新地方拓荒、發展,就自成了一家。」
「難怪你們兩家的人都有點相似,特別是一頭金髮……」
「本家分裂,分出了好些資源。正巧當時發生了魔族大戰,我們家消耗了許多兵力抵擋魔族入侵,好不容易平定了戰爭,結束後又要跟皇族爭奪統治世界的王位,我們爭不過皇族,皇族卻也無法把我們滅絕,最終他們就以『分封』的名義將西區交給我們兩家管治。」
「這或許是最好的做法了,大戰後全國都要恢復元氣,不如讓擅於管治的貴族協助重整家園。但是,西區不只有兩家貴族。」
「如今西區的貴族有許多家。除了拓荒至整個西區這個原因,就是這麼多年來皇族藉著提拔貴族來不斷削弱我們的影響力。」
侍應端來兩客牛扒,查洛替他們切成小塊,方便入口。方才喝過熱湯,肚子暖了,食欲也便高漲了。
現在的費列多家已經削弱過了,過往的費列多家到底掌握著多大的權力。莉惠握住叉子,優雅地將牛肉放入口中。
「跟阿克西斯家聯婚,也不會加強多少影響力。」
「過去的費列多家是多麼風光,是自從分裂才走下坡。所以我爸說,我們兩家要再度合拼,才能回到昔日的風光。只要兩道高貴的血脈重新合一,就會誕生偉大的後裔。現在阿克西斯家衰弱,是達成先祖的遺願的最好時機。如果不是這個時勢,阿克西斯家是不可能答應這樁婚事的。」
「最終目的是……基爾你果然是費列多家之子。」
莉惠從沒聽過,他的父親有著同樣的野心,他們是流著同一血脈的野心家。父子同心,其利斷金,本應如此,但基爾顯然沒有要順從父親的意思。
費列多家想與阿克西斯家聯婚,背後是為了血脈。血脈是無法以金錢量化的,其他貴族無法提供這個價值,這就棘手了,基爾無法提供更大的利益說服父親。
局面僵固下來,他們默默地吃飯,腦袋努力地運轉著。莉惠相信,基爾已經消化了許多許多的憤怒,才能平心靜氣地跟她說明。
他父親說這番話的時候,眼裡根本沒有他們所牽掛的好友。血脈、家勢,沒有一項是指著她的,只是她恰好是阿克西斯家唯一未嫁的女人罷了──不對,莉惠憶起他說過的話:「有了愛妻就該安份點了」。
「我們的計劃,叔叔知道了嗎?」她猛然抬起雙眼,直視靜靜地燃燒怒火的赤紅眼瞳。
「我沒有在家中放下任何跟計劃有關的文件,也隻字未提。」基爾篤定地道。
「叔叔可能察覺到我們計劃著什麼,拿小凜來當人質,要脅我們安份點。」
他們最重視的就是澪凜,最不想牽涉到澪凜,澪凜嫁入費列多家就等同拖她下水,要是他們的計劃被發現而出了什麼事,澪凜就不可能幸免。他們的軟肋,他拿捏得精準。
「安份……我明明就沒有不安份……」不安份也是未來的事,現在時候未到,基爾忿忿不平地咀嚼肉塊。
但是不用出事,澪凜就會因結婚而死亡了。想到這裡,基爾轉而神色黯然,嘴巴也變得軟弱無力。
結婚當日,澪凜嫁入費列多家,姓氏不再為阿克西斯的一刻,她就會死。彷彿被囚禁的馬,失去了自由和活力,當馬不再奔騰,心就徹底的死去。被圈養的動物是不美麗的,是病態的,是枯槁的,被扭曲得不似物形。
他一直認為,澪凜最美的時候,就是充滿鬥志地奔跑,與他爭戰時的生機最治癒他的心,是他前進的動力。啊,小時候澪凜興高采烈地蹦跳,向他展露盡興的笑容,在他心中比世上一切的藝術品都要美麗。
如果雙方的父親是屠夫,那他就是屠夫手中的刀,他將會親自扼殺喜歡的人的生氣。她嫁入費列多家,只會終日鬱鬱寡歡。預想到她抑鬱的臉容,他就心如刀割。
基爾低下頭,莉惠忽然望向餐廳外面,與外面的路人四眼交接。那是一雙澄藍的眼睛,金耀的馬尾在他們頭上掠過。
「小、凜……」
他們的話題中心出現在他們眼前,她瞄了他們一眼,一句話都沒有,便如跟他們毫不相干的路人般遠去。將要成為夫妻的兩位,對上眼神的一刻,馬上就錯開視線,這是這幾天以來,他倆之間的氣氛。
未婚夫跟別的女人約會,還要是自己的好朋友,被她當場撞個正,她卻一點都不介意。她還未接受這個男人是她的未婚夫,沒有想到這層身份,也不想三人之間的友誼變質。
好友不介意她介意,莉惠有種百辭莫辨的無奈感。
「我……等會去跟小凜道歉。」她有點洩氣地道。
「難道真的沒有辦法改變這個最差勁的未來嗎……」
符合利益,合理的做法他一個都想不到。平常以天才自恃,現在只能束手無策,真是個無能的天才,他自嘲地笑了笑。
看著澪凜的背影,發現她的前面還有一個人跟她同行,是一起逛街的朋友。雖然澪凜看來沒精打采,但還是跟著好友的腳步,在繁華的王城東張西望,尋找有趣的事物。
莉惠盯著那披著一頭粉髮的小個子,直至她們倆從視野消失,她才緩緩地開口。
「或許,不是沒有辦法。」
「莉惠你想到了什麼?」基爾激動得探出上半身。
「但是,代價很大,」她皺起眉頭,「可能比這頭婚事的代價更大。」
*
「耶!買到可愛的髮帶,食到超好食的蜜糖煎肉卷,看到好厲害的雜耍表演,王城果然很有趣啊!」
回到旅館已經是黃昏,可露可還雀躍地說個不停。路上邊吃邊走,肚子已經填滿了。
今天好不容易能忙裡偷閒,她想也不用想便決定要拉著朋友一起逛街,那是她第一天來到王城就想達到的小願望。
費列多家和阿克西斯家的婚事,這幾天傳得沸沸揚揚。可露可很擔心好友的情況,這不可能是好友自身的意願,她肯定十分受傷。她說過自己會結婚,男方會入贅阿克西斯家,但現在是她嫁到費列多家,跟她的預期完全相反。
才剛從打擊恢復過來,命運似是要把她壓得永無翻身之地般,給她重重地敲了一錘。這件事的打擊應該比輸給「帝王」那次大,但好友的表現不像那時的灰心喪志、死氣沉沉,至少願意跟她出門,有講有笑,可能是因為「死期」還未到,她還有一點點點點的喘息空間。
可露可往自己的房間望望,房裡空無一人,便招待好友過來坐坐,總比自己一個待在房間發呆來得好。王城是國家中最熱鬧的城市,自然夜生活豐富,入夜仍然五光十色,不少學生都跑出去玩了。
「最近我聽到一首好好聽的曲,就把它學回來了,凜凜你聽聽!」可露可讓她坐在自己的床上,然後拿出小結他,鑽到她的懷中。
嗯?沒有反抗,還抱住了我,是因為現在沒有其他人嗎?可露可抬頭,卻看不見她的臉龐。
澪凜是身材健碩的戰士,身高、手腳的長度、肩寬、腰粗都比可露可大了一圈,可露可的頭頂恰好頂住她的下巴,她的雙手把她的腰整個摟住,跟另外兩位好友的懷抱有著不一樣的安全感。
聽著對方的呼吸聲,感受柔軟的體溫,不可思議地心跳也變得同步了。懷中的人笑嘻嘻的扭扭頸,細絲搔癢了鼻子和脖子。
把結他架在厚大的手背上,手指靈活地在弦線上舞動,可露可哼哼唧唧的,與結他的曲調來個二重奏。音樂時宜輕快時宜柔和,就像出門郊遊的好心情,又像踏實勞動而得到收獲的快樂。
曲終,可露可急不及待的轉身,想要得意地說「很好聽吧」,卻動彈不得。她一動,繫在腰間的人肉鎖扣馬上就收緊,將她牢牢地固定在此。
「凜……」
好友認真用力起來,自己根本逃脫不了,可露可瞬間冒出危機感。但是,悲傷隨著頭頂那微細的震動與起起伏伏的嗓音與啜泣,傳到她心中。她要知道的危機,絕非背後之人。
「我該怎麼辦?」
她用力地呼吸,鼻涕與哭腔無法完全吸回肚內。
「為什麼我做任何事,父親都不會認同我?」
她用力發聲,絕望如洪水衝破堤壩,傾瀉而出。
「在父親眼中,我是不是毫無價值?」
憋了幾天,現在終於全力哀哭。
輸給基爾還好,無法在魔法上與他競爭還好,甚至最親近的僕人不再侍奉她,都比不上父親的一句,一個決定那麼毀滅性。
她的人生,她的一切,她的心願,是為了當上阿克西斯家家主而生的。父親的決定,就是告訴她沒可能當家主,不需要她留在阿克西斯家,全盤否定了她的人生,這十幾年來的所有努力。
明明她的劍術已經勝過那位天才了,仍然是一文不值。他不需要她拿劍,不需要她拼鬥,不需要她背負家族的責任,只需要她成為一個傀儡,乖乖被他榨取僅存的價值。
未來無法帶領阿克西斯家領地的人民,無法為他們謀取幸福,她不知道該為什麼而努力了。
這麼困難而沉重的問題,可露可不知道正確答案。牽涉到對方的人生,她負擔得起嗎?人生有著正確的路嗎?
哭著哭著,手臂漸漸地放鬆了。現在可露可不需用力,就能掙脫。她放下結他,抓住被褥。
她無法為她作出選擇,但是──
被褥飛揚,同時包覆著二人。
「我,可露可、何巧宜承諾,無論是順境或是逆境,富有或貧窮,健康或疾病,我永遠是你的朋友,珍惜你直到天長地老,永遠忠誠。」
跪在床上的可露可轉過身來,以燦爛的笑容正視她哭泣的臉龐,最脆弱的模樣。被窩中的雙手,牽著對方軟弱的手。
無論她的選擇為何,她都會支持她,她們的關係都不會毀壞。她將她能肯定的未來告訴她。
澪凜抬頭所見的,是一絲希望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