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烧褪去，恢复却异常缓慢。祥子裹着厚毯蜷缩在窗边，脸色依旧苍白。窗外，稀薄的阳光正努力穿透灰云。

“为什么？”祥子声音沙哑。

“哈？什么‘为什么’？”若麦蜷在火炉边，头也不抬，声音刻意慵懒，尾巴尖却绷得笔直，“照顾生病的人类契约者，不是我的本分么？况且，别忘了你病好后欠我的小鱼干。”

祥子没有接话，视线越过出卖了紧张情绪的紫色尾尖，死死扎进炉火深处。

“……恶魔的本质，终究是吞噬灵魂。所谓‘实现愿望’，不过是引诱欲望、精心铺垫的陷阱。你​​费心照顾我，最终目的，无非是我这份‘食粮’。”

炉火猛烈蹿起、狂乱摇曳。墙上若麦的影子骤然拉长、扭曲，恶魔本体的可怖姿态一闪而逝，又缩回无害的猫咪。

“告诉我，恶魔，”祥子声音冰冷，“你想要的报酬，最终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现在才问这个？好吧……”若麦身体一僵，略显生硬地坐直，甩了甩尾巴，语气带着无奈，“我响应你的绝望呼唤而来，是为实现你的愿望。我想要的是见证你最深的渴望被点燃、被满足，灵魂绽放辉光的瞬间……那过程本身，不就很精彩？这就是契约，是我们最紧密的联系。”

祥子冷笑，“‘联系’？你口中‘联系’的终点，不正是你吞噬我的灵魂？我本身即是报酬，一切不过是交易……交易完成即是终点，你便会满意离去，寻找下一个孤魂，用一样的策略，重复你的伪善狩猎。你的渴望，会有被填满的一天吗？”

“……哈？”若麦像被噎住，声音陡然拔高，“可那时你都不在了，我不离开还能怎样？在你眼里，我就是个毫无信誉、只为报酬而来的恶魔吗？至少，请你对我的职业素养，保持基本信任！”尾巴被气得炸毛，竖瞳混杂恼怒与困惑。

祥子指节捏得发白，嘴角嘲讽更甚，“呵，信任？信任一个以吞噬灵魂为生的恶魔？……真是可笑。”

“事实便是如此！”若麦的语调带着强硬与固执，“是人类用绝望、祈盼和仪式召唤我们。我们响应，成为人类达成目的之工具，自然要索取报酬。这关系，自始便由人类定义。召唤即为契约，我们应遵循这一规则，相互合作，各取所需……最终，好聚好散。”

祥子的目光沉入阴影，声音毫无起伏，“所以，你承认……响应召唤，只为狩猎灵魂？用所谓的‘愿望’为饵……只为在终点收获美味？”

若麦前爪紧张地蜷在胸前，语气透着一丝心虚，“召唤在先，响应在后。撇开我的动机不谈，是你遵循规则召唤了我，是你定义了我们之间的关系。恶魔吞噬灵魂，但并未什么灵魂都配得上我们吞噬。世间充斥着太多被欲海吞噬、浑浊不堪的灵魂，我们只愿响应我们寄予期待的、接近完美的‘原石’召唤。”

“呵，你是想说，我还要为此感谢被你‘选上’吗？”祥子字字淬冰。

若麦喉头滚动，坦白以寻求对方的理解，“我们引导迷途的羔羊……无论学会自我珍视，抑或滑向贪婪的深渊……过程各异，但我们必遵照契约，亲手浇灌、培育受我们眷顾之人，唯有如此，灵魂入口才更醇厚……”

空气骤冷。

“所以……即便不是我，是其他那些被抛弃、被遗忘、在绝望深渊边缘徘徊的孤魂，你也会采取完全一样的策略？投下虚幻的饵食，伸出‘援手’……静静等候，只为在他们自以为‘满足’的巅峰，榨取出最甜美的灵魂？”祥子倾身向前，牵动身体剧烈地呛咳起来，苍白的脸颊泛起病态的潮红，喘息间挤出刺骨讥讽，“Amoris，你用‘爱’之名粉饰你的残忍狩猎。真是……讽刺至极。”

炉火噼啪作响，撕扯着窒息的沉默。

“何必去纠结那些没有发生过的事情……”若麦叹息，语气透着深重的疲惫，仿佛支撑这副无害形态本身已耗尽力气，“此刻，我正陪在祥子你的身边啊……”

“我是恶魔啊，祥子。”她顿了顿，卸下了所有伪装，“我承认，我贪恋灵魂绽放的光芒。看着灵魂被纯粹的满足充盈，哪怕通向注定的毁灭，也好过在绝望中无声溃烂。那是他们的解脱，也是我应得的盛宴。不要忘了，我只响应祈盼与绝望而来。我们各取所需，互不相欠。这是烙印在我们存在根基上的铁则。”

祥子死死注视着恶魔，眼底的微光渐熄，只剩下寒意。

“很好。既然规则如此。那就待在这里吧，恶魔。”祥子目光冰冷，目光如锁链般绞住恶魔，“永远囚禁于此，直到时间的尽头。”

“什——？”若麦瞳孔骤缩，寒毛倒竖，骇然盯着祥子，一种源于存在根基被撼动的、纯粹的恐慌，攫住了她，"你……你说什么？"

“我，不会许愿的。”祥子毫无起伏，冰冷地重复，“你只能永远、陪伴在我身边。这里，便是你的永恒牢笼。”

“你疯了？！你要困我到死？！为什么啊？！契约呢！我们的契约呢？！”若麦猛地弹起，褪尽所有慵懒伪装，化作择人而噬的凶兽。狂暴的魔力瞬间爆发，恶魔的压迫感如实质般充斥整间石屋，“你召唤了我！你承诺了报酬的！你答应会把灵魂给我！现在却要剥夺我存在的意义，你不许愿？！从头到尾，你都在耍我？这就是你想要的？”

“这是你应受的惩戒，亦是代价。”祥子在魔力风暴中纹丝不动，金瞳映出恶魔扭曲的猫脸，没有恐惧，只有近乎毁灭性的平静，“你吞噬绝望，享受捕获并玩弄灵魂的乐趣。而我……将得到一个永恒的、只属于我的契约者。这份扭曲的‘陪伴’，就是代价。你渴求光芒？那就永远留在这片为你准备的、永恒阴影里。”

狂暴魔力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死寂。若麦僵立，她的愤怒、她的屈辱，最终坍缩为茫然与幽深绝望。

“丰川祥子。”若麦声音低沉，“你比深渊更无可救药。我们为生存而猎食，而你……又为了什么？为了折磨我？证明你那可悲又卑劣的控制欲，可以凌驾在恶魔之上！？”

祥子的嘴唇抿成苍白直线，拒绝回答。但那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暗流。

若麦扯出惨淡自嘲，“……玩弄一只恶魔？视我为玩物？那你与我这个恶魔，又有什么区别？即使困住我，我也看不到你眼底有丝毫‘满足’。你是在折磨我？还是借折磨我之手，去填塞你内心的空洞？用这自毁的‘正义’表演……去掩盖你那支离破碎的人生？”

祥子的身体晃了一下，紧抿着唇，金眸维持着空洞，拒绝一切情感的涟漪侵入，但冰面之下，裂痕蔓延。

若麦目光刺向摇摇欲坠的身影，“看看你！你那可笑的矜持与节制，拒人千里的冰冷，换来了什么？遍体鳞伤、形单影只，只能躲在这里与恶魔纠缠……落得这般境地，还强撑着这副高高在上的审判者的假面……祥子，你真可悲。”

窗外微光勾勒祥子近乎透明的轮廓，脆弱如风中残烛。沉默，是她最后的壁垒，颤抖着、徒劳地维持着最后的防线。

“……”

“……我累了，丰川大小姐。”​若麦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声音空寂而疲惫，她侧过头，唇角惨淡自嘲，“去召唤别的恶魔吧……总会有一个愿意陪你演完这漫长而绝望的囚禁戏码的可怜虫。”

“……什……”祥子瞳孔紧缩，冰冷面具碎裂，一丝猝不及防的恐慌掠过眼底。

“反正……从一开始，你就从未喜欢过我。无论我做什么，变猫逗你开心，忍受你的阴沉毒舌，在你病得要死的时候用魔力吊住你的命……无论我多么努力地试图靠近你、理解你，都换不来你半分欢心。你也从未尝试理解任何人。当然，我连‘人’都算不上。不过是你眼中……最碍眼、最让你心烦的那只，活该被你当作泄愤工具，被惩戒的猎物。”

“……若……麦……？”祥子喉间艰难地挤出破碎音节，紧握毯子的手，无意识地颤抖前伸。 那动作里充满了连她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溺水般的绝望。

“呵。”淬满失望的嗤笑，斩断了那声微弱的、迟来的呼唤。若麦肩膀微颤，决绝地转身，将那个凝固的身影抛在身后。

“你们人类的寿命不过百年。你死后，契约自然会消失。不必担心你的诅咒……我会背负下去，直至时间的尽头。权当……那些小鱼干的谢礼。虽然我猜……那不过是你对豢养玩物的施舍罢了……”

若麦脚步顿住，终究没能忍住，仓促回望一眼。

祥子依旧僵坐在原地，像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残破的人偶。那张苍白的脸上，有什么东西清晰地、彻底地碎裂了。​​死寂的黑暗吞噬了眼中最后的微光，只余下茫然无助。她的嘴唇微微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不想为自己辩护吗？……也罢。”若麦声音轻如叹息，最后的希冀熄灭。原来，直到最后，她的付出，她的存在，在对方心里，不值得一句解释，一句真心的挽留。她终于彻底死心。

失望的紫色小猫垂着头，一步步拖向门口。身后，是死一样的寂静，没有留恋，没有呼唤。

终究……只是她可笑的一厢情愿。

若麦不再犹豫，小小的紫色毛团狠狠撞开门扉，扑入沉沉暮霭。

不再停顿。永不回首。

石屋内，徒然燃烧的炉火发出空洞的噼啪声。光暗边缘，只剩下一个空洞破碎的身影。炉火在她空洞的眼中跳跃，映不出半点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