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喧嚣，阳光刺眼，空气浑浊。每一种感知都尖锐地提醒若麦，这里与悬崖石屋截然不同。陌生，嘈杂，令人窒息。

她恢复人形，整个人蔫蔫地瘫在餐椅里。指尖不耐地轻叩，一道晦暗的紫芒随之掠过路过侍者的眼眸。

“本店……为您……奉上所有招牌菜……”侍者眼神瞬间空洞，语调僵硬。

侍者推车送来菜肴。若麦信手叉起一块鹅肝送入口中，却只尝到油腻与虚无。她烦躁扣下叉子，金属撞击声撕裂了餐厅的宁静。她向后瘫倒，望着天花板，发出一声压抑的叹息。

恼人的回忆挥之不去。

那莫名其妙却令人安心顺从的梳毛触感……那莫名其妙想要偷啃小鱼干、与魔女玩闹对抗的冲动……

她抓起酒杯，将暗红的酒液狠狠灌入喉咙，试图冲刷掉所有应当遗忘的不快，却只留下更深的苦涩和空洞。

祥子根本没来找她……或许……那个冷血的魔女早已拥了另一只猫入怀。更温顺，更懂得如何舔舐人类的伤口，更善于钻入她内心冰冷的缝隙，给予所谓的温暖。

不该是她的。她们的相遇，或许本就是错误。所以，由魔女开启，由魔女终结，若麦能做的，似乎只有黯然离开。但是……

一种沉甸甸、带着酸腐味的失落感轰然坠入胃底。她蹙眉挥退侍者，周遭的笑语喧哗顷刻褪色成模糊噪音，将她独自囚禁于此地，这冰冷的异界。

指尖微光一闪，在桌面迅速勾画出独属于恶魔的通讯符文。一丝令人战栗的深渊气息突兀地弥漫开来。

“Amoris？”低沉的恶魔语自符文深处传来，“真是意外。你念叨的‘蓝莓小甜点’，这么快就享用完了？魔女的滋味，想必回味无穷，值得你特意向我炫耀？”

若麦冷哼，没好气地撇撇嘴，“……出了点意外，Timoris。契约……被单方面否决了。”

“意外？”声音短暂惊诧后，化为毫不掩饰的嘲弄，“被你精心挑选的猎物……反过来拒绝了？这倒新鲜。没想到堂堂Amoris也会遇上不讲理的人类契约者。呵，莫名让人安心了些，原来不是只有我一个倒霉蛋，会被人类放鸽子。”

“闭嘴！不会说话就别说。”若麦的声音裹挟威胁，“她……有些麻烦。她拒绝许愿。”

“拒绝许愿？啊，又一个嘴硬的人类。”Timoris发出短促而冰冷的嗤笑，“没有愿望就不可能召唤恶魔，她们只是在害怕承担后果，自欺欺人。你又不是不清楚。若不愿说，那就撬开她的嘴。用痛苦，用恐惧，成为她最深的噩梦，控制她，教育她，直到她投降，亲口说出渴望。若她坚称没有，那就由我们为她创造。交易既已开始，她早已失去了拒绝的资格。怎么？Amoris，你竟对猎物生出了……无用的怜悯？”

“她不怕那些！”若麦低吼，咽回“她还想囚禁我”的耻辱发言，“……强迫得来的灵魂，会染上我们的味道，失去原有的风味。”她心虚地反击，“谁像你，自暴自弃，饥不择食，毫无品味！简直玷污了吾等恶魔的名讳！”

“那么，你又如何？无私奉献，不求回报？我们是恶魔，Amoris。从死神指缝间掠夺魂火，以此维生。你忘了这求生的本能？”

“我当然会收取报酬……”

“你的声音在颤抖，Amoris。这不像你，你被人类感化了吗？同情猎物，厌弃自我，那是对自身最可悲的背叛。信任人类，即是末日的开端。如果你开始怀疑自身，厌弃灵魂的滋味……那后果，你承受不起。”

“胡说八道！”若麦厉声反驳，指甲深掐掌心，“我只是在施行更完美的策略！她的灵魂独一无二，值得最耐心的……酝酿！”

“酝酿？”Timoris 冰冷嗤笑，“我看是你更享受被驯养吧？沉溺于扮演温顺的宠物，是否已让你的獠牙退化？响应召唤，收取报酬，然后寻找下一个。这是恶魔的宿命，简单明了。需要我为你重温这法则吗？代价是你狩猎的下一个灵魂。”

“你监视我？！”若麦的怒火腾起，眼眸中紫芒闪烁。

“监视？不。”Timoris的声音平静，“我只是对万物怀抱合理的质疑。这世上不存在绝对可信之物。我必须消除一切潜在威胁，……不能再重蹈覆辙。”她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轻蔑至极，“或许我该将你从威胁名单划去。一个被猎物牵动心绪、迷失本性的存在……已不配称之为威胁。”

“我的事，轮不到你裁定！”若麦切断了联结，桌面的符文蒸腾消失。

周遭虚伪柔和的乐声再次涌入耳膜，更加刺耳。Timoris 的话语仿佛仍在耳畔。扮演宠物？獠牙退化？沉溺？

她暴戾拆开新酒，抓起酒瓶粗暴灌下。灼烧感驱不散彻骨的冰寒。同族的恶嘲，让她苦心经营的高傲形象，因那一抹固执的蓝彻底崩解。孤立感将她死死缠紧。

“……第一次……这么憋屈……”她对着虚空呢喃，“是她召唤的我！她的不幸，又不是我造成的？凭什么成为我无限退让的枷锁……我做得还不够？放下尊严，扮猫取悦她，耐心等待、引导她袒露真心……结果反被斥责狩猎残忍？既然选择了深渊，就该有彻底堕落的觉悟……傲慢自欺的，分明是她！”

她的自我辩解越来越微弱，最终彻底溺毙在那轻缓、充满回忆旋律的钢琴曲中。

“——奇怪的家伙。”

一个清冽又懒散的声音切了进来。

若麦猛地抬眼。一位白色短发、异色瞳的少女，不知何时站在桌旁，正歪头看着她。那眼神仿佛能穿透虚实，直抵本质。

“不是人。是灾厄？……还是，流浪猫？”乐奈语调平淡，却轻易道破了若麦隐藏的本体。若麦心中一惊，催眠的魔力无声涌向少女，却如撞上无形的壁垒，徒然溃散。她迅速审视“对手”——对方并不具备威胁性的力量，只是个人类少女。于是，她饶有兴趣地将目光定格在那双异色瞳上。

“……窥破真实的魔眼？”若麦唇角勾起一抹慵懒而危险的笑意，姿态看似放松，实则暗藏警惕，“低调些，小家伙。并非所有非人之物，都如我这般好脾气。发掘宝藏却不想据为己有。”

乐奈全然无视了她的警告与试探，视线牢牢黏在若麦桌前，那杯全新未动、点缀着红豆与白玉团子的抹茶芭菲上。

若麦挑眉，心领神会，将玻璃杯推了过去，“想要？赏你了。”

“谢谢。你是好猫。”乐奈毫不客气地坐下，拿起勺子就开始炫芭菲。

“好猫？”若麦失笑，用手支住下巴，眼底却并无真实的笑意，“真正的好猫，可不会把自己的甜点，这么轻易就让给别人哦。”

乐奈满足地吃了几口，然后在小背包里摸索，掏出一个油纸包，推到若麦面前。油纸展开，是几条焦黄酥脆、香气弥散的小鱼干。那熟悉的味道瞬间攫住若麦。

“是奶奶做的小鱼干。猫喜欢鱼，我喜欢芭菲。所以，交换。”

若麦倒也不推辞，捻起一条放入口中。酥脆、滚烫、咸香质朴，比祥子烤得稳定多了。但……截然不同。

“真不错。”若麦的声音泄露出一丝干涩，她努力平复情绪，“我就欣赏你这般直接，崇尚公平交易的小家伙。不像我那位召唤者，别扭又压抑，面对恶魔却偏要恪守人类那套虚伪的礼仪……真令魔……食欲不振。”

乐奈小口舔着芭菲杯边缘残留的奶油，歪头看她，“召唤？放纵欲望，会伤害别人。人类为了共存，必须克制，压抑本性。奶奶总批评我，太过自我，不好。”

“哼，我那召唤者早已被放逐出人类世界。”若麦嗤之以鼻，又拈起一条小鱼干，“纵使放任恶念，也再无他人可伤。所以她根本无需克制。尽情宣泄便好，如此，我才好实现她的愿望，岂不两全其美？你多虑了。”

乐奈停下勺子，摇了摇头，那双异色瞳直视着若麦，“猫，是希望召唤者小姐，变成猫所期望的模样吗？”

若麦咀嚼的动作，骤然僵住。

乐奈慢悠悠地，戳破了她试图掩饰的傲慢，“猫，也只想着自己。和召唤者小姐，并无不同。只顾着恶魔的理念，将无情的规则强加于人，从未真正在意过她的心意。”

若麦彻底僵在原地，紫眸微微睁大，瞳孔骤然收缩。

“而且，召唤者小姐，比猫更可怜。”

“什么？”若麦像是被刺痛，艰难地挤出两个字。

“猫离开了，能在这里优雅饮酒作乐，享用交换来的小鱼干。”乐奈的眼神平静得近乎残酷，言语化作最终的裁决，“召唤者小姐，除了猫，已然一无所有。猫心知肚明，却依然……抛弃了她。”

尖锐的愧疚感瞬间刺穿一度麻木的心脏，若麦猛地拍案而起，如同受惊的猫般下意识竖起了全身无形的尖刺，“……她不是别无选择！是她自己选择了抛弃一切！她大可召唤别的恶魔！寻觅别的依靠！又不是非我不可！”

“猫，不想成为召唤者小姐的，独一无二吗？”乐奈平静地追问，不容回避。

若麦抿紧嘴唇，下颌绷得死紧，拒绝回答。

“猫，倾尽全力了吗？再无遗憾了吗？”乐奈目光如炬，“召唤者小姐不理解猫，伤害了猫。但猫，不也同样深深伤害了她吗？猫，当真不想成为她的唯一吗？”

“我当然想！”若麦被彻底点燃，双手不自觉地攥紧，声音拔高，脸上交织着偏执与痛苦的火焰，“单论对祥子的爱！我绝不输给任何存在！任何！”

“那就，没有问题。”乐奈点头，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她爽食芭菲的感想，她放下吃光的芭菲杯，“去吧，猫。就算有了别的猫，你也一定是她最爱的那只。你若有这份自信，便回去吧。她最需要的，唯独是你。你为她而来，便不可抛弃她、遗忘她。”

所有借口被斩断。所有退路被焚毁。内心深处最赤裸的渴望被狠狠拽出，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想要道歉。想要弥补。想要再次尝试，哪怕前路是更深的相互伤害。

“我的名字可是‘年轻的麦子’……”若麦低喃着名字，仿佛从中汲取着力量，“即便无法让她心花绽放（Saki）……但既然是你，在绝望深渊的尽头，独独选择向我伸出手……那么，我便不逃离。”

回忆着与那人的一切过往，她的眼神逐渐变得锐利而坚定，“我会再次回到你面前，哪怕你我之间横亘着无法逾越的理解鸿沟，哪怕我们的靠近只会带来新的伤痕。我们必须在一起。这即是契约的真谛——你的灵魂，终将只属于我。这，便是你惊动深渊……唯一的、永恒的结局。”

羞赧、忐忑、期待、决绝……所有本属于人类的情绪在她眼中疯狂翻腾。

她向乐奈微微点头致意，随即望向窗外。暴雨将至，天空阴沉得如祥子那双最后湮灭光亮的鎏金眼眸。

不再需要任何言语。

她迈开脚步，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果断、急促。

她必须回去。

恶魔沿着来时的路，踏上了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