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我没有感到反感，怪物的真面目并不让我感到生理上的恶心。

如果是现在的我来描述，她有着一双紫宝石般的眼睛，眼神中间有着有棱有角的高光。

纯黑的及腰长发，在太阳的光晕下能显出微弱的褐色甚至是紫色的明辉。

长而宽的黑色薄绒大衣，搭配着银色金属制的板扣，凸起的白色内衬，因收腰而留下向着中心的起伏折痕。

以及那最令我注目的，对年幼的我感到光鲜亮丽和不可思议的，反射着荡漾波浪的黑色长靴。

每只长靴的束口处，有一条轻短的皮带，那上面洋溢的金属光泽，让我第一次认识到了什么是板扣。

但当时的我只是觉得她好看。

她有着我与众不同的「肌肤」。

如果能被这样的她杀死，我相信我的人生应该也是值得的。

如果她善于利用她手上那柄只要耷拉下来便能轻易切割泥土的锐利之物的话。

我即使再怎么有所反抗也只是徒劳的挣扎。

所以我放弃了，我放弃了挣扎。

如果她执意要我躺下，用在跟数倍大的银针刺穿我的身体，我也只会希望疼痛所带来的痉挛会让我反抗的太过剧烈。

我看不清她的脸庞了，逆着光的她将太阳作为自己的光环。

我只是带着一份莫名的愧疚感盯着她那不可思议的脚下。

她坚毅如黑石般，却又闪溢光芒的双脚，可以踮着脚走路，而且不会感觉到痛。

年幼的我竟为她奇异的「脚」的构造所惊叹。

我看了看我的脚底：脚趾为了表现自己似地收缩，早已通红到麻木，还黏了一点点白色的水渍。

光是看脚，我就已经明白了我们之间的差距，明白自己的弱小。

我感到不甘，用手上五指指尖的缝隙夹住草皮，无力地撕扯。

明明已经知道是徒劳。

她从我头顶的高处发话了。

我崩溃的心境在一瞬间收缩，竟是我能够听懂的话语。

「………………疼吗？」

我从未也说过一句话，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别人的话语。

没有流露过多的感情，但她本身的嗓音就已经轻柔，再加上她轻声细语的说。

我的肩膀瞬间松懈了下来，顺带着头轻轻点起。

脚底的疼痛顺流进体内，冲破了身上已经闭合的细小伤口。

我终于意识到，此时此刻的我因木削叶割已经遍体鳞伤。

沉浸在伤口会愈合的规律中，所以再未在意过身上的伤口。

美好的世界不是赐予我理想，而只是给予我麻木罢了。

我摆脱了那般麻木，终于感受到痛楚，也终于能够发出声来。

没有任何标准可言，我，发出痛苦的呜咽。

即使能听懂话语，从来没有说过话的我也难以从舌头上发出像样的声响。

迟缓了不知多久，这一刻比我想象的要漫长的多。

「………………几岁，还记得吗？」

我，到底几岁了呢？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

想要哭泣，却不知道为什么哭，也不知道什么是眼泪。

………………………………

…………………………

等到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背部和手臂覆盖包裹着一整块的细腻柔软的什么，带着些许的粗糙。

那是她的「肌肤」？

她用她的双臂撑着我的屁股，而我则将我的双臂挽向她的后颈。

身体的下方感触到一丝冷意，令我的小腿轻微摇晃。

用我的胸口试图去感受她退下黑色「肌肤」后的白色的柔软。

我终于明白其实我的肌肤，也可以成为那种不透光的黑色，那种深邃的黑暗。

或者换一种说法，其实那根本就不是「肌肤」。

而是类似于，由细长的发丝所编织而成的产物。

之所以这么认为，是因为有拿草来这样做过，当然，是一塌糊涂。

除此以外，我已经找不到能够更好形容的词汇了。

我感受到我的贫乏与无力，已经到达了可以任人摆布的地步。

「黑色的怪物」连携着清脆的响声，将那柄带有锐利光泽的巨大银芒插回了哑光的硬皮套，用双手为我披上那似乎由她的发丝所编织之物，并将我捧入怀中。

我不明白这么做的意义，或许她只是想要把我这么吃掉，但如果能被这样吃掉的话，其实这样也好。

将鼻子伸进她的发丝里面能嗅见与平日不同的香味。

哪怕是这样，我就已经很满足。

闭上眼的我，回想起了我第一次掰开白苹果时，所投入的情流。

睁开眼的我，发现她与我一样并没有太多感情。

她似乎在寻找其他的什么，四处张望。

所以即使她把我抱在怀中，视线却不在我这里。

我感到一丝气馁。

不过我已经是她的囊中之物，所以恐怕再也没有抱怨的余地。

真的，我灰心沮丧时，我终于看清了那道蓝色微光的真正来源。

水蓝色的发丝，发出星星点点。

我「啊~啊~」的发出声音，轻拍着她的后颈，便用右手指尖对准。

她迅速反应过来并回过头去。

我试图调整身姿，于是最后变成我的两条腿悬空，并且坐在她的一条手臂上，搂着脖颈，侧身直视前方。

黑色长靴的踢踏声，扰动了白夜里的天空之星，那颗星星来回逃窜，想要逃离黑夜的束缚。

那颗星星是月亮，破碎而成泛微光。

破裂成碎片，仅此一片的天空之月，想与黑夜来一场捉迷藏。

在将我搂入怀中的「黑色怪物」尚未注意到的角落，在仅此只有我能够注意到的方向。

那缕蓝色的微光化成人形，在被藤蔓包裹的白树巨树旁露出半颗头颅。

我注意到她的腿在颤抖，胆怯，害怕在他的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她的右手向前伸出，不停舀动着空气。

我到底还是不明白她的意思，于是我连着其动作一并看向她的眼神。

我能感觉得到，那是与先前的我相同的，祈求的神情。

她又在向谁祈求呢？

配合着她的动作，我向前伸出手指，指向淡蓝光晕的方向。

搂抱着我的人注意到我动作的变化，下意识的看向我。那蓝光似乎也起了反应，变得不太均匀稳定。

淡蓝色的光晕膝盖相互摩擦试图逃窜，但她的视线却久久不能移离开来。

由于仅有一只手臂在我的屁股下面作为支撑，在「黑色怪物」的侧身旋转下，我很快便失去了平衡。

我止不住的向前倾倒。

我回想起从枝头上掉下的痛楚，为了不掉下来而挽住她后颈的手臂，迫切的想要去抚摸我的后脑勺。

这样我更加岌岌可危，我悬空的脚尖开始没有规律地挥摆。

「啊~」

我的耳边回荡起这么一声几乎要听不见的感叹。

随后一股力道强硬的拽住了我的肩膀。

我的视线回归，回归到了那油亮的黑色发丝之中，回归到了她的后方。

透过一道道黑色的阴翳，去看那原本一成不变的景色。

我将我的下巴轻轻磕在她的肩膀之上，她用力搂我入怀，以至于我的肚子愈加真切地感受到那股熟悉的柔软。

原本因失重而差点吓出一身冷汗，现在却是燥热的汗水。

心脏跳动的意义似乎也跟着有所不同。

她循着到蓝光的方向走去。

我也只是继续穿着有些不太合身的她的「肌肤」。

坐在她的手臂上丝毫感受不到膈应，她的步幅规律而又稳定，我在那儿惬意的颠簸中犯困。

她用发丝和脖子上的「肌肤」边沿蹭着我的脸颊，有些发痒，又好像说了些什么，但是我已经听不清了。

…………………………

…………………………

「…………费罗莉特(Ferrolite)，可以请你帮我一个忙吗？」

在朦胧的摇动中惊醒，耳边之人在呼唤求援。

费罗莉特，那又是谁的名字？是那道柔和蓝光的吗？还是说，是我？

「嗯？」

意识迷糊得几乎快要飞走。我下意识的最简单的语调发问。

可她只是轻笑着，然后自顾自的说着。

「再这样下去的话，不光是那孩子，连我都会迷路。」

是我的发声不够清晰吗？她还是忽略了我的话语。

不过听她在意的语气，我开始关注起时间。

扬起那许久未抬起的头颅，去关注天空中的光线。

尽管亮度没有变化，但实际上光线的源头已经从一端移向另一端。

我只能看见她背后的世界，而且她因为奔波已经转换了好几个方向，如今，我们在森林中一个陌生的位置。

意识到光线源头的变化并不是因为我有着极好的方向感，如果有的话，我早已不待在这里，也不会有这般相遇。

感受到光源的变化，是因为我嗅见了，光源的气味，以及投影在眼球背后的，那颜色的微弱差异。

如果说在一天里的上半段光线是偏白的，那么下半段光线是偏黄的。

上半段是冷清的，冷淡的气味，那么下半段便是略微浓郁的。

正是因为身处在这洁白无瑕的森林之中，才会对白色以外的颜色愈加敏感，对视觉以外的感觉更加在意。

至于她口中冒出的不知道是谁的名字，其实我也没有那么在意，其实怎样都好。

但她的下一句话点燃了我屡次燃烧又屡次熄灭的冰冷内心。

「等我们找到那孩子之后，一起出去吧。」

早已忘却的梦想却在此刻得以即将实现。

我点头示意，但实际上只是把下巴更加用力的陷在她的肩膀上。

她耸了耸肩，可能是因为有些疼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