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乱争发的雾凇踏足每一片本色足以透露经脉的树叶,渗透着被如白蟒般藤蔓狠狠缠裹的枝干。
低矮而刺生的草地铺满细霰,似纸片状的白芷依树而生,散乱成簇。
若是在长途跋涉之后只身脱去已经残破不堪的长靴,露出脚来轻易踏足此处。
想必一定会因为盐粒般的触感和芒针般的细叶而泣不成声吧。
但在那双漫步出黑色狭缝的漆黑靴子出现之前,我已经光着脚踏足这里不知多少年。
我清晰地记得一开始我因脚底板通红而踌躇不前。
像是在抽泣,记忆中却没有泪水的形状。
像是在抱怨,却听不懂忆念中的话语。
已经来到了这里,却依然要坚守现实的法则,我在将要临走之际,才终于意识到,并发出这样的叹息。
这里没有温度,更没有颜色。
或许只是因为这里的温度不常变化,平起平落,达到了温暖宜人的境界。
即使有一层能使阳光更加耀眼的薄薄白雾,我也无法在嘴边呼出属于独属于自己的那一缕轻风。
或许只是因为雾凇和雪霰褪去了它们的颜色,为了铸造屏蔽外界的天然屏障,而不得不出此下策。
但我相信这就是它们原本的温度。
相较于我喉咙和胸腔的温度略微冷一点点,使我能够在抱自己时感受到自己的温暖。
我相信这就是它们原本的颜色,那素色从我记事起到现在就未曾改变过。
我不知道在这里待了多少年,低头望去,我还是原来的模样。
也不知这原来到底从何算起。
刚记事起,我记得想要去摘的那棵树上的唯一一颗红苹果,到现在也摘不到。
那是在那白茫茫的一片中唯一的一抹红色。
当时的我还不知道什么叫做红色,只是觉得与周围的颜色不同。
但是我最终选择放弃,要论填饱肚子,不如去摘旁边的白苹果。
好在那白苹果的果心有着淡淡的黄色。我还记得仅凭这个我就高兴了好久好久。
但是之后就没有什么能留下深刻印象的了,在意识到即使不吃也不会感觉到饿时,也就渐渐放弃了对于食物的兴趣。
时至今日,我也只是在这熟悉的环境中凭借着经验去生活。
我曾试想过积累什么,用随处可见的白色燧石在因我常走而留下的道路边上刻下浅浅的划痕,记录每一个昼夜。
我小心着,避免踩到那些划痕。
又刻下一道划痕,当我满怀激动的心去审阅我的丰功伟绩,去数那些日积月累的岁月的印记时,我发现印记的初始,穿过重重树根的阻碍,歪七扭八地,已经延伸到了地平线的另一端。
当我试图凭借印象到达那一段的地平线时,却发现,印记在中途就不见了。
我立马回头去查看,从晴朗的白日逐渐漫步到短暂的黑夜,哪怕是用跑的,我也仅仅在不是初始而在过程中的一端,发现了痕迹一点尾巴。
原本开头留下的痕迹早已消失不见,于是忘记了开头位于何处。
尾巴处那些微不足道的划痕依稀可见,至于之前的,像是完全不存在过。
那些陈旧无比,微不足道的的伤口证明了,大地会愈合。
仅仅是因为一点风吹草动,小小踏步,就仿佛拥有生命一般。
也许是那些有生命的物种赋予了它生命。
可我,只是感觉到无聊。
经年累月所划下的划痕轻易地被泥土覆盖,在那个白色的草坪上看不出有留下一丝痕迹。
我只感觉到自己在做无意义的事情。
那时的我,将尖尖已经磨平了白色燧石丢下,于是那块燧石再也找不到了。
因为我再也不想去找它。
…………………………
……………………
然后啊,然后,又不知道过了多久。
已经习惯了脚底板被草芒扎得生疼,或者说我已经感受不到痛楚。
先前爬树摘苹果的时候,脚底踩在光滑的粗壮藤蔓上,有一种凉丝丝的触感。
那藤蔓一股一股的,我将脚趾塞进两股间的缝隙中。
终于爬到枝头上,于是用大腿夹着树枝干,用手攥着几乎将整个枝条包住的那一小股细嫩的藤蔓。
终于摘到了苹果,脚底不会再有刺痛的触感。
我打算生活在树上。
只是采摘取食要用的苹果,然后裹在树枝上睡觉。
我失败了。
一开始是跨坐在树枝上,然后想要抬起腿,把腿放在一边,并起来,却在调整姿态时失去平衡,以头部着地。
那是比针扎还要令人作呕的痛苦,我象征性地咳嗽了几声后,在不知从何而来的睡意中消沉。
待我醒来后,我看到原先的科已经快被我摘完的白苹果树又挂满了白色的苹果。
当我也与睡去时无异的仰躺姿态看着那些如同花朵蕊心般的果实底部,我再度感受起后脑勺的痛楚,令我更加没有食欲。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颜色的缘故,还是因为我不够饿,还是什么之类的……
原先那些因熟透而掉落的白苹果已然消逝,在大概消失的地方长起了更加茂盛的白草丛。
就像对自我有着规训,我从未见到那些洁白的野草长到超出我膝盖的位置,也从未见到它们枯萎的模样。
我站起身来,针刺状的疼痛插入我的骨中,直直刺入我的头部。
我倒地不起。开始检查脚底。
我的脚底与这片冷白的草相比,相形见绌。
起初它还是有点泛黄的白色,不一会儿就冒出星星点点的红印。
那群红印始终没有突破皮肤的边界,但也久久不能消散,好肿,好胀。我用指尖抚摸扣弄,不停地刺激。
我想,如果那些红色真正地漫溢出来,我反倒还能好受些。
因为我终于可以见到除了白以外的颜色。
我用手掌和指尖触摸,终于注意到了彼此的差别。
我的脚底比想象中的要柔软许多。
令我在行走的生疼中麻木的盾甲,时间的洗礼里软化消退。
我感受到了芒草的恶意,也开始意识到习惯是多么可贵。
我不再适应陆地上的生活。
仅仅是因为我生活在树上。
…………………………
…………………………
伴随着难以称之为疼痛的疼痛,我终于习惯走在陆上。
这没什么大不了。
继续啃噬着白苹果,然后将啃完一圈的果核播撒在大地中。
我知道想要把草拔掉也只是徒劳。
…………………………
…………………………
我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我终于想起………………
直到,直到有一天,一根比任何白草都要坚韧,比任何白草都要细长,细如发丝的银针,在我如同泄气般跪坐在草坪上时,刺穿了我的指尖,我透过半透明的指甲,看到了那根针在我指甲另一侧留下的一个白色点状纹路。
很快,那个因为差点没有刺穿指甲而留下的纹路便消失了,剩下的只有被染红的指甲。
那片指甲在里侧被染红。
缺口处和指缝间终于忍不住地流出,从我记事起就憧憬无比的那颗果实的颜色。
再将银针拔出来后,我才后知后觉的感受到痛苦。
我想,逃也似的逃出这片森林。
…………………………
…………………………
不知是处于森林的中心还是边缘用尚未痊愈的手指去触摸,大声呼喊,做记号都无法辨别。
记号会因生长而恢复如初。
奋力跨出一步,光滑无痕的一只脚便重重地压在草芒与盐粒之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我的脚要比我的喉咙先一步发出痛苦的呻吟。
一整个前倾倒下,然后凝视着快要挤出红色来的脚底。
脸颊就平铺在这些带有泥土气息的针刺上,草叶的香味反倒减轻了痛楚。
是因为我想要离开这里吗?
在累瘫到地上之后,我开始忘记自己逃窜的理由。
感觉自己已经放弃了思考。
现在的我会想,
「为什么要逃出去呢?」
「为什么我还活在这里呢?」
当时的我并没有去想这些,只是突然觉得奔跑很麻烦,于是便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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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已经习惯了在森林中的生活。
再次习惯了去摘苹果。
然后习惯了回到那片已经有些压塌了的草皮上去睡觉。
仅此这样地活着。
抚摸着指尖的已经痊愈,于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想要去抚摸。
那时的我究竟是什么样的表情呢?我实在是想象不出来。
喜怒哀乐都不可能表现给别人看,因为没有别人,所以没有必要。
如果是在走路的途中崴到脚,倒地不起,或者是几天都忘记了吃东西,胃部剧痛蜷缩在乳白色的草地中,也不会有什么太多的感想。仅仅是指尖被扎破,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生下来是一个人,死后也是一个人,如果没有那般黑色卷入的生活,我可能就会这样生在此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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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有一天,当我在浅睡时,将耳朵侧着对准草地时,听见了嫩叶被摩擦迸发出汁液的声音。
我睁开眼睛,在重力向一边倒的视界里,我看到了穿梭于云林空隙间的,天空的身影。
那是有别于纯白的,我前所未见的色彩。
我试图追逐那稍纵即逝的淡蓝星光。
我只知道它与天空的颜色很像很像。
但我试图追逐那道光时,后方传来了石头掉落在土地上的声音。
有节律的,并且附带着黏腻的割裂声。
我看到的这一切的一切,我听到的这声音的声音,都打破了常规。
我感到恐惧,但抑制不住我内心的好奇。
哪怕在这变化中寻得好奇之物会令我丧生此地,我也在所不惜。
我感觉我就是为了这一刻而活着。
我伸直双臂,我看到的湛蓝闪光,与我听到的雨后碎石撞击地面黏腻却不绝于悦耳的回响,位于我两只手指尖的彼方。
置于我空间中的左右。
我绞尽脑汁去抉择,然后我看到了:
声音的来源处,以及曾经所在位置的地面上,有一道随着音源行径而不断蜿蜒曲折的黑色细线,而那道蔚蓝却消失殆尽。
我终于站在交叉口处,被白色巨蟒般藤蔓包裹的树干注视着我的言行。
那条细线本是向我袭来,如今又拐进丛林。
我要触摸地面上那道细线。
哪怕手指被割破,我也要感受那不同的颜色。
那深不见底的黑色。
我甚至跪倒下来,不能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我发现那竟然是一道缝隙。
土壤被某种锐利之物割开,露出黑色的内陷。
我从来不知道土壤是黑色的。
虽然先前就有用燧石刻印的经历,但我所留下的一些痕迹,还不足以触及本质。
周边有草被压塌,我确信那是脚印。
但令我疑惑的是,脚印的中间是镂空的,而且脚印的两边比我的握紧的拳头还要规整,而且比我平时的脚印要陷得更深,步幅也要更大。
我试着去捏拳头上了突出的骨头。
看不到骨头的颜色,只能看到雪白的肌肤。
但其实草比我的肌肤要更胜一筹。
我仅凭着这些去猜测却一筹莫展。
我只能试图去推测,它们的主人比我要强,要大。
我这才意识到我暴露了自己的位置,做出了错误的决定。
切割土壤的声音逼近,大踏步的脚步声,令我心头一紧。
我感受到一种本能的恐惧。
我意识到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灵魂想要脱离肉体先行一步,却被关在了这跪坐着的囚笼之中。
眼前的我的表情一定与原来截然不同。
但这种不同究竟是美好还是消极,我却无法分清。
我第一次面对恐惧,不知道该摆出怎样的表情。
拥抱变化的代价是死去吗?
我的指缝里塞满了泥土,我也只是徒劳的蹭着用乳白色的汁液清洗,清洗后又会变得黏腻。
黑色,透不透光的黑色,站立起来的倒影。
拨开了路口边上碍事的灌木,那个我所想象出来的怪物将直面于我。
腰腹部一紧,身体能做出的唯一反馈就是打一个冷颤,但实际上根本就快要哭了。
但哭又该怎样去流泪呢?我不知道,几乎什么都不知道。
直到我看见了怪物的真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