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曲野沧博的丧葬事宜安排上，曲野随甫担任丧主。他、曲野随怀和曲野随思挑选花圈、骨灰盒等丧葬物品，并且站在曲野沧博的遗像旁对着一屋子人致辞。毕竟曲野沧博是那三人的父亲，就算曲野珉现在势大，且不久前还和那三人争得头破血流，她也不至于去侵占他们作为儿子和女儿的这些权利。尽管如此，追悼会最受关注的人物还是曲野珉，仿佛她才是真正的丧主。这样的情况大可被痛斥为“大逆不道”，当然，曲野珉对于究竟是逆“道”还是顺“道”不感兴趣，若按她本人意愿，她是想把追悼会办得简单一些的，因为她与自己的爷爷并不亲近。但曲野沧博的追悼会显然会是个大型社交活动，有些人和事她就算不想面对也得面对。

曲野筱也出席了追悼会。那天，曲野筱安安静静坐在家属席的角落，一身黑衣，胳膊上别着一个黑色的孝章。如果按血缘关系论，曲野筱根本不该戴孝，但这个秘密，在场只有三人知道，两个活人，一个死人。而且这三人都不会介意这种做法。还有一个知道这个秘密的人，曲野筱的奶奶庄澜，并没有到场。戴孝、葬礼，这终归是活人的一厢情愿。

曲野沧博的后事处理完毕，奉原的大宅也成功拆除，曲野珉有种了却不少心中事的放松感。她从这些有着浓厚“告别过去”意味的事情中昂首，眼前出现的是一条熟悉的、没有惊喜的道路，如同她从前走过的道路一样，或者说这从始至终就是同一条道路。生活还是那样，就算曲野珉击败了父辈，先前她所参与计划的那些新业务也已经开始有了一些成果，但此时的曲野珉早已不是二十岁时那个热衷于自我驱动、仰仗勤勉和勇敢征服一切的人了。这不是说她变得怯懦，只是——虽然看不真切，但她已经隐隐察觉“道路”的终点可能相当索然无味。许多的困难等待解决，她必须一如既往披荆斩棘，只为去碰触无聊的终点。——除开曲野筱，那就是这个样子的。

尽管她已经不太情愿地窥探到部分有关于生活的无聊真相，但曲野筱的存在让她身体里几乎可被称作天真的活力持续涌动。窥探到无聊真相的人按理说是不会有这些活力的。但凭借这些活力，曲野珉甚至邀请曲野筱和她一起开始一次漫无目的的自驾旅行。两个人换着开车，开到哪里算哪里，累了就找个当地的酒店歇一歇，然后再上路。前段时间太忙了，一旦松懈下来，就急不可耐地找寻放松的方式。而对于曲野珉来说，能和曲野筱腻在一起就令她放松——虽然她嘴上不会这么说就是了。曲野珉的说辞是：“旅行很能看出咱们是不是真的合适在一起。咱们还没有一起旅行过吧？”她在高中毕业后和同学去欧洲旅行的不愉快回忆仍然鲜明。

曲野筱答应了她。曲野珉在欣喜过后，忽然间反应过来，自己似乎又做了任性的决定。曲野筱是上班的人，请假是要走程序的，而且也会影响考勤。曲野筱的上司自然是会批假，但也可能是碍于曲野珉的面子。这样一来是对她们不利的，难保有人会议论裙带关系之类的事情，从而轻视曲野筱的业务能力。曲野筱不会想不到这一层。但曲野筱并没有多说什么，便答应了她。曲野珉一边觉得有点愧疚，因为让曲野筱吃亏了；一边又窃喜着，因为她心爱的人是这样的在乎她。

曲野珉的车很少跑长途，所以在出发前做了个养护。除此之外，她也就只是收拾了行李，其他什么也没做了。没有看路线，没有看天气预报，没有订酒店，谁都能看出她的急不可耐。于是，她们忽然就开始在各高速公路、国道、省道上驰骋。

她们两人换着开车。不开车的人坐在副驾驶上，给司机扭开矿泉水瓶和递零食。车内音乐的掌控权在当时的司机手上，谁开车听谁的。曲野珉的音乐库里有相当多的民族音乐，上一首是西西里语的抒情歌曲，这一首是桑图尔加人声哼唱，下一首是西伯利亚的某种突厥系语言的歌，成分之复杂令人咋舌。她向来是独自一人欣赏这些音乐，就像她独自阅读文学作品一样，不与人分享以避免失落。有人会对她的品味感到好奇，而她根本不想为他们一一解答，讲述“这是什么歌”“为什么你听这种歌”“你从哪找来的这种歌”。所以，干脆避免一切。可是，曲野筱是第一个例外，也是目前唯一一个例外。曲野珉愿意敞开心扉，将自己的品味展示给她看。如果她有什么想说的，曲野珉会和她讨论和解释；如果她什么都不说，曲野珉也无所谓——好吧，其实还是有那么点所谓的。曲野筱若能够理解她的想法，理解她对美的追求，她会很高兴。

当然，两人时不时会聊天。曲野珉很随意地提及曲野随怀的境况，说最近传有纪委的人在他身边晃悠。“我事先问问，不是你干的吧？”曲野筱问。

“你把我当成什么了？”曲野珉挑了挑眉。曲野随怀现在的境况不是曲野珉造成的，她的手还不至于伸到机关单位里去。“而且其实我并不希望他被抓进去。”

“你担心公司可能受他牵连？”“嗯。他老老实实退休就行了。不过只要犯事了，就算退休了也得查……哎……”她叹了口气。

“现在他还会对公司产生什么影响吗？比如……”曲野筱欲言又止，但曲野珉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不会了。”这时，曲野珉倒是很笃定地回答。“他这个人，输了就是输了，会以一种近乎心平气和的态度退出去，甚至不会怨恨我。某种程度上比我爸理性多了。”

“或者说更冷酷？”

“是的。”曲野珉微微侧目。“曲野沧博的梦想还是没有实现。你看我这六亲不认的样子。叔叔也是……”

然后这个话题可能就此结束，两人陷入沉默。驾驶座上的人看着前方的车辆，向右变道望向右边后视镜的同时顺便看一看副驾驶座上的人。副驾驶座上的人看着窗外不停向身后退去的树木，慢慢地嚼着零食。音乐自顾自地响着，音量恰到好处。她们各自想着各自的事情，但这绝不是疏远的表现。有时候，就会这样极其长久地陷入沉默。

最长久、也最美丽的沉默是在夜里。两人走走停停，时常日夜颠倒，遇上过几次夜间行驶。副驾驶座上的人会调低靠垫，披上一件外套，然后闭上眼睛。这时候总会在高速公路上，路面平整又没有什么弯道，所以副驾驶座上的人总是能够睡着。车内的灯光会调暗，仪表盘幽幽的光芒更让人感到整个空间是昏暗而寂静的。窗外的树木、远处的山脉变成一团团浓重的黑影，现在的世界被暧昧不清的蓝黑色包围。就算是平常鲜明的色彩，比如前车红色的尾灯，在这团蓝黑色中也显得不那么分明。前车的反光带在车灯照射下微微闪光，这几乎算不上什么色彩；也许，剩下的明亮就只有天空中的孤月。平坦的田野里有着零星房屋，它们所散发的光亮在车辆驶过的时候，仿佛火苗似的跳动一瞬。这些灯火会从睡着的人脸上一掠而过，蜻蜓点水般一闪。醒着的人总会被这一瞬吸引，不由自主看向对方的睡脸。从前也许不觉得，但自此以后，她们都认为夜间的高速公路是浪漫动人的。

两人的话越来越少。旅途最开始的那一阵子和如今的情况区别明显。现在，在车上，她们听音乐而鲜少说话。去吃饭的时候，除了点菜时的必要交谈外，她们会默默吃饭。她们不会给对方夹菜，各吃各的，不过吃烤肉的时候曲野筱会把烤好的肉先夹到曲野珉的碗里，这似乎不是她刻意而为，而是一种习惯。每次去酒店歇息的时候她们对话最少。拉上遮光窗帘、打开空调，在无言的相拥和依偎中，床头柜上的电子时钟闪烁着变换数字。她们的关系好像像没有波纹的水面那样平静淡泊，似乎过去数年来惊心动魄的纠缠并未发生过一样。可就像水面下的暗流和漩涡一样，两人躺在一起的时候，曲野筱会从背后抱住曲野珉。她抱住曲野珉的时候远没有曲野珉抱住她的时候那样蛮横凶狠，像是要把呼吸都扼住一样。曲野筱根本就不怎么用力，只是把手搭在曲野珉腰上，脑袋贴着她的脖颈。两个人谁也不说话，曲野珉能清晰感受到耳后传来的均匀呼吸，蹭上皮肤的发丝。这时只要她翻过身去，就几乎能贴到曲野筱脸上，后者一言不发，翕动着睫毛看着她。曲野珉如果因为心跳太快无所适从而再次转身，那么曲野筱的手又会搭回来、脑袋也又会靠过来。这样，曲野珉的心跳会因为周身散发的暖意而平稳下来。这种时候什么都不说也足够了。

弗洛伦蒂诺为了和费尔明娜展开永无止境的旅程，将霍乱旗挂上了船，但曲野珉和曲野筱都知道，她们的旅程是有尽头的。也许她们中的谁想过要让旅程无穷无尽，但谁都不会真的这么做。她们扎根于枯燥无聊的现实，扎根于方向盘、办公室靠椅、电脑、自动售货机。她们没有扎根于起伏的丘陵、湍急的河流、繁星、十几岁时见到的紫色天空。她们一定会把车开回去，回到公司里，回到原先的时光里去。这趟旅行也不是远走高飞、自我放逐，而是一次较为彻底的磨合。在引擎的轰鸣、长久的静默里想清楚彼此的关系，最后才慎重地确认，愿不愿意和彼此一起走下去。

选择权在曲野筱手上。曲野珉早就决定，曲野筱如果拒绝她，她会老实接受这个结果，怀抱自己的悔恨和绵延不绝的爱意，然后体面地滚。面对错误和失败，她不会找理由和借口；也不会逃避付出应有的代价。曲野珉一边握着方向盘，一边想到很久以前也有类似的情景，那一年她二十一岁，曲野筱十六岁。她开着车送曲野筱离开奉原，并对曲野筱说“无法原谅你”。那时，她满脑子想着如何折磨和占有曲野筱，她也积极付诸行动了。而现在两人的立场似乎反了过来，曲野珉需要曲野筱给她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任谁想都觉得讽刺。距离那件事已经过去十年，准确的说很快就要迎来第十一个年头。不久后，曲野珉就会迎来三十二岁的生日。她想和曲野筱一起庆祝生日，就像一对普通的恋人那样。但能否如愿，她知道这不是她说了算的。

虽然曲野珉明白自己的处境，但她还是忍不住去想三十二岁的生日要如何庆祝。她不太乐意办聚会，只想和曲野筱两个人度过，为了庆祝她们新的开始。这样的话就不用预订太大的地方，可以物色一个风景很好的餐厅，或者把做好的菜送到家里来也行。她家的负一层里有一个卡拉OK室，她都没用过几次，沙发和音响设备都很新。这次过生日可以把那里打开，两个人在里面鬼哭狼嚎都不要紧。生日蛋糕自然是需要的，就算她俩吃不完它，总觉得不能少了这个东西。她先前就一直想买那种由许多真花和鲜果簇拥的、绚烂的蛋糕，可是一直没有机会。既然准备买这种漂亮的蛋糕了，那么甜品她自然就能想到达克瓦兹，这是最近她很喜欢吃的一种甜品……

曲野珉就这样静静遐想着，埋藏在心底的不安似乎也因此被驱散了。好像这一切一定会发生一样。是的，她心里已经有所准备，她不会惧怕任何结果；也许，只是说也许，曲野筱不愿意再相信她的话，她会伤心，可能会哭吧，但是她也会接受这一切……曲野珉不由自主地在心中对自己说道，我会接受的，我不会惧怕，我会接受的，我不会惧怕……

旁边沉默的曲野筱忽然开口了。“你还记得曲野沧博当时对我们说的话吗？”

这句话让曲野珉确定自己相当不安。想必曲野筱是要谈她们的关系了。她还是得承认，她惧怕了。她害怕曲野筱从此就与她分道扬镳，害怕她要藏着不知何时才能消散的懊悔和爱意继续活着。她不会因此一蹶不振、放弃所有世俗的责任，她不是那种人。她会照常生活，但这件事会成为一道永久的伤疤。这只不过是人不想失去自己所爱时会产生的情绪，就是这么简单，也就是这么致命。

曲野筱继续说道：“他说，‘去做我们没完成的事’。” 曲野珉想，曲野筱指的应该是她们从曲野沧博和庄澜那里得知祖辈故事时的事情。曲野沧博说完这句话之后就再也没开过口，每一次曲野珉见到他的时候他身上浑厚的死亡气息就更重一层。“去做我们没完成的事”也变成了曲野沧博对曲野珉说的最后一句话，想必对曲野筱来说也是一样。

曲野珉没有仔细想过曲野沧博的这句话，要不是曲野筱此时提起来，她说不定就再也不会想起了。因为那时的她只想着要将爱人留在身边，根本无暇去想曲野沧博的这句话。现在来想的话，他的意思是什么呢？‘我们’没完成的事情是？庄澜、曲野应荣和他们团聚，就像从前那样？让所有的子孙都将亲情真正放在心上？

“我想，我知道那是什么事了。”曲野筱似乎没有要曲野珉来解答那句话的意思，又径自说了下去。曲野珉仍然盯着前方，车辆平稳地在高速公路上行驶着。她神色如常，如果不是十分了解她的人，断然看不出此时此刻她有多么紧张。

曲野珉分出去一些余光，悄悄看向一旁的人。还未能完全看清其表情，她就将余光收了回去。

车窗之外是高速公路最平常不过的景色。树木，村庄，田野，远处有低矮、葱茏的小山起伏。这情景令人松懈、昏昏欲睡，总之好像没什么人会在此时做出重大决定。曲野珉问道：“什么事？”她没有让沉默持续太久，两人就好像平常聊天一样你一言我一语。

很快，身边曲野筱的声音传来。

“与你相爱，而且待在你身边，永远不离开。”

她语气平缓，但话语中竟透着强大却静谧的、能够披荆斩棘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