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ニセモノ（偽物）
喝下斟满高脚杯的花绿青，我静静看着这座城市，缓缓陷入永远安详的沉睡之中。
五月的雨为这片天空蒙上氤氲，霰射的霓虹灯穿透夜空的黑暗，一如多年前那般。
我问你，你是在为我送行么？
还是说，你从来就没有真正看过我哪怕一眼呢？
……
这座城市的霓虹，已经闪烁了一百五十年。
从圣伊纳爵的座下出走，穿过十里洋场，沿淞沪线逃离这座灯红酒绿的奢靡城市。曾经远离世俗社会、清心寡欲的修士生活，让我在这篇污浊的空气中喘不过气来。幸好，这一片在市郊的新城，尚还没有被那道浊流侵蚀。
我逃得累了，索性在这里扎根。
这一住，就是一辈子。
……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里也变了。
梅雨下的行人涌入绿黄色车厢的电车，叮叮当当，驶向市政府大楼。蒸汽火车轰鸣，往返吴淞口与市区，在这里稍作歇息，一条支线，驶向新造的跑马场和游乐园。星型放射的大道，将世界的故事聚集到原点。
战火焚烧了这一切，在废墟上，建设起崭新的家园和工厂。直到这些也不复存在，霓虹灯再一次回到这片土地，我依然在这里。
“所以，这就是你的故事？”
……
“倒也不止如此……”
从小，我就被寄予厚望。出身教士家庭，跻身上流社会，在霓虹灯下的觥筹交错中，我习惯着这个世界的社交规则。有大人物帮扶，有市议员协助，又是切实的“名门千金”，所有人都告诉我，我将会站在这座城市的顶点。
战火将过往的社会规则全部焚毁，洪水退去，走下末日的诺亚方舟，我已经不再是特别之人。我圆滑的处事风格、优雅的社交辞令、标致的笑容，很快为我再次赢得了青睐。
但是回首望去，我仿佛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你过于早逝的家人，你抛弃的信仰，让你的心中留下了现在的成功填补不了的空洞。”
……
我的笑容是那么的营业，我的言谈举止是那么的虚伪。我的社交关系，说白了就是骗来的。
“可这一切都是……生存所迫啊！难道不是么？”
“旧时代的残党、宗座的余孽、还有我那……早已被审判的双亲。”
我也知道，我已经不是过去的我。我只是个，空有曾经那个名字的，冒牌货罢了。
我这个人，从头到尾，彻头彻尾，就是个偽物。
……
依然被委以重任的我，逐渐崩毁。
走出大楼，却看见一如当初的城市霓虹。
楼宇之间，是谁的高脚杯碰撞出清脆的银铃，是谁的金首饰闪耀着不朽的光辉，是谁大腹便便在抬手之间决定无数人的命运。
可又是谁在这座城市的霓虹装点着的光鲜亮丽的门面背后，阴暗潮湿的窄巷之中，点起根劣质的烟，数着明日的伙食费。
这座城市的霓虹光芒，从来不会照耀每个人的脸。
妄想着永远得到命运的垂青，依靠这样的信念支撑着每一日的工作，用一百分的外表对待每一个所见的人，背地里实际就连家务都做不好，生活糜烂成让人不愿意接近的样子。
而为了维持当下的生活，为了“名门的荣耀”，又不知践踏在了多少人的自尊之上。
今天的我，却依然拖着这副完全成为空壳的躯体，舍弃了过往，装作是好学生模样，行走在霓虹灯下。
我果然，很恶心吧。
……
“我喜欢你。”
这句话已经是不知道第几次听见了。
自那个我所讨厌的旧时代，就有无数人向我告白。
这句话随口就可以说出来吧。
无数人用这句话换得无知之人的芳心，借以实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
我还依稀记得，曾经被这句话伤害过的同伴。
“我喜欢你。”
我不该拥有这一份感情，我也不配拥有这一份爱。
你知道的，我的所作所为都是虚假的，都是为了“名门望族”最后的荣誉。被精心培养的笑容背后，我一无所有。
“我喜欢你。”
什么？
“我喜欢你。”
为什么？
“爱是人类最不需要理由的感情。”
……
对啊。
爱也是我所没有掌握的，可以不需要理由来使用的工具吧。
我没入了霓虹灯之中。
去xx的身份，去xx的戒律，去xx的过往吧。
烦死了。
就在今夜，将灵魂奉上，献给阿芙洛狄忒。
一袭仿若有无的黑纱取代了板正的白领，誓约的十字浸染成墨色的夜蔷薇。衔着蜜糖，穿行在玫瑰丛中。将葡萄酒调配成剧毒的血液，含在嘴里送入别人的唇。
这座城市的雨夜依然寒冷。温暖的炉火究竟为谁敞开大门呢？
……
“我喜欢你。”
我没有料到，这句话会如此顺畅地从我的嘴里脱口而出。毫无心理负担。
轻抚绛唇，掀开她迟疑的面纱。如砒霜般的话语送入她的心房。
蒙上蕾丝织造的眼罩，这只被俘获的小鸟放下了全身的防备。甜美的歌声在耳畔回荡，温热的暖流刺激着紧张的神经。
蔷薇花苞满开，阵阵香气袭来，若有侵略性一般，鱼与水在沁人花香中混同。十指相扣，双唇相对，肌肤下毛细血管感知着互相的温存，末梢神经安抚着惊慌的灵魂。
呼出一口热气，耳畔敏感的神经将电信号游走向全身，不止颤抖着。
婉转流莺时一声。
她在我的掌心融化。
什么过往，什么卑怯，什么遗憾，现在全然不再重要。
今夜，这一份神经冲动，这一份互相触及的心跳，才是最真实的存在。
“我……”
“我只想，做你一人的小鸟。”
于是，她住进了我纯金铸造的鸟笼。
……
“我只希望你看着我……”
“只看着我一个人……”
仿佛蛇那般，她缠绕在我的周身。
轻薄的尼龙与蕾丝点缀在两支繁花之上，蒸腾起白雾透出浓郁的芬芳。
朱红的印痕铭刻，仿佛标记着所有物般，她为此轻笑着。
“有我就够了哦。”
“坏人全部都不存在了哦。”
缠绵，交错，升华，溶解在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之中。
她奉上契约，交换两人手中的红酒杯，无论是毒药还是蜜糖，全部一饮而尽。
“我会为你，献上一切。”
谢谢你的好意，你的獠牙我收下了。
……
霓虹灯下，高脚杯，上品红酒，名牌香水，肖邦夜曲，轻纱罗裙，朱赤口红，指尖相触。
来往人流如织。
今日是青梅竹马，明日是懵懂后生，后日是重力深渊，亦或是中二阿宅？
管她呢。
新的社交网络，新的人脉，新的机遇。
重新回到社交场的中心，仿佛又一次站上熟悉的舞台。聚光灯无死角地打向舞台正中央的表演者，那是我在对着这个社会狂笑。
“这就是爱么？”
……
真开心啊。
……
完全是虚假的我，这份切实体会到的感情，是真实的么？
……
今天依然晃在繁华街上，期待着下一个猎物。
……
今夜依然走在霓虹灯下，寻找着下一个目标。
……
燃烧着的线香花火，错过了四月，在凋谢飘零的花前，享受春末最后一刻的狂欢。
五月的雨终归会落下，忧郁的五月病终究会袭来。
是因为花落了，春天结束了么？
还是因为，花朵狂妄自大，被无情的大雨打湿呢？
华而不实，结不出果的蔷薇，最终什么都留不下。
成长后翼展数米的鹰飞离了牢笼，成熟了身长数丈的蛇挣脱了枷锁。
……
连锁反应那般，属于我的社会崩解了。
舞台的聚光灯还是那样耀眼，照得人睁不开眼睛。盲目地表演着爱恋的戏剧，可台下不再有半个人驻足。
“你是偽物。”
不，我的感情是真实的！
我触及的温暖的肌肤是真实的！
我亲吻的炽热的嘴唇是真实的！
“你欺骗着感情。”
不，我会填满我空虚的内心的。
“可你再回头看看，那个被你盲目痴愚的欲望抛却到不知何处的真心，到底填上了多少色彩？”
我回头看，什么也没看见。
城市的霓虹依旧。
虽然，没有哪怕一盏灯照着我的脸。
我慌了。
求求你，看着我吧。
啊，圣父，我向你告解。
我犯下了滔天的大罪，我偷走了她人的心……却失去了自己的心。
……
没有任何回应。
城市的黑暗逐渐吞没我的身体，我惊叫着，逃离了这条照不到灯光的街道。
跑出许久，灯光下，百货大楼的玻璃外墙宛若镜子，映出了我的身影。才意识到自己衣衫不整，败坏风俗。
这，还是我么……
哭嚎显得那么无力。
……
直到不知道是在这座城市的哪个角落，我捡到了被抛弃在阴暗的地下河道中的心。空空如也，仿佛没有任何存在的痕迹。
为什么在这里……啊，是了。为了城市建设，很多河道都被埋到地下了……包括那条曾绕过我家的旧江。
哦，这里才是江湾啊。
我看向北方那片依然在建设着的高楼。
这个名字都被夺走了吗？
……
有一件事情，是我应该去做的了。
对着镜子，整理好着装。不知多少年前的这件正装依然如此合身，是谁赠予我的？我忘记了。
淑女应当时刻保持自己的仪容端正，举止得体。
高脚杯斟满一杯花绿青，放置在雕花的桌上。
我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下，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颜料涌入我的心间，终于填满了它所失去的色彩。
最后一次，让我看看这座城市的霓虹。
可惜它从来不能填满生活在这里的每个人的心。
……
直到我最后的目光，看到了敲开房门的小鸟。
她赶来，拥我入怀。
心头一紧。
我还没来得及说出对不起。
张开嘴，却已经虚弱到发不出半点声音。
等等……
现在这份感情是什么？
……
是爱啊。
终幕 “让爱启航”
“人类的发散性思维，对于世界的可能性进行推演的能力，真的是很可怕呢。”
“你张开眼望去，都望见了什么？”
“错误、失败、绝望。”
“可这一切都并不是今天的我们。我们在无数可能性的选择中，走向合而唯一的光芒。”
四月，晴，正是樱花刚飘落的季节。光华楼前的草坪上，一张餐垫，一张矮桌。
甜甜圈、瑞士卷、马卡龙，配上三杯还未加糖的红茶。白瓷雕金的餐具与茶具。
“那你说，什么才是爱呢？”
抿下一嘬红茶。
“心之所向。”
一口咬碎马卡龙。
“哦哦！くもり好精妙的答案！”
“哼哼~”
一段旅程正在启航。
“那，就向世界宣告我们的热爱，让梦想燃向最远方！”
致一份合而为一的热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