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病名非爱
我未曾得知过爱的味道。
就像我的记忆一般,一片空白的雪原。无数行人匆匆,却留不下印痕,过不了多久,永恒的大雪又将那些脚印埋没,将痕迹抹平,到最后什么都没有留下。
名字,是新赋予的。履历,是被矫造的。
过往,是已遗失的。存在,是触不着的。
在至黑的夜里,什么时候才能看见极光呢?
……
醒来的时候,身边的人是谁呢?
我又是谁呢?
我不知道。
似乎有这么一种说法,说阿尔茨海默症患者是幸福的,因为他们不用再背负沉重的过往,不用再理会曾经一切的人际关系也好、利益纠纷也罢。可是我却愈发后怕起来。
我看不见。过去仿佛是一片漆黑,追赶着现在的我。那片黑夜,那片完全寂静无声的雪原,正在逐渐将我淹没。
呼吸仿佛是被凝固了一般,呛出一口血来。
“没事的……一切都会好的……”
身边的她抱住了我。
……
她是谁?
这股温暖是什么?
……
她告诉我,我叫くもり……也就是说,云铃。
她告诉我,我和她一起长大。在我已经看不见的漆黑夜里,在我摸不着的过往之中,无论我拥有什么名字,无论我是什么样子,她一直在我身边。
是这样么?
我不知道。
失去的过往没有理会过现在的我,缄默的雏鹰依然需要展翅飞翔。
击碎的时钟碎片,耳畔不清不楚的回声,隐匿在过往之中某个角落,不见天日的地下室,少女在哭泣着。
这是什么?
我不知道,也不能够知道。我或许,永远不该去触及我的过往。
直到某个梦魇、某个回音彻底消失。
于是我选择一言不发。
于是我选择跟在她身后。
于是我选择相信她的决定。
于是我选择……选择那个不知道还是不是自己的自己。
……
那是我现在所能看到的,最遥远的过往。
“别板着脸啦,过来笑一个——”
“哦——”
“现在三无的你,是你的人设么?”
“嗯——”
“啊呀,我怎么记得之前不是这样的……”
“啊啊啊啊、算了算了,你开心就好!”
她拉着我的脸,就这样凑进了镜头。
初冬的雪,烘托起温暖的炉灶。在谁留下的废墟之上建起的厅堂,聚在一起烤着火。
初夏的夜晚,大三角闪烁。繁星坠落进水潭,倒映出不知道是谁的面庞。
……
等等,是谁……
繁星下的黑夜,是谁走进了光华楼,扑到在眼前之人的身上,让武东路的车流阻塞成汪洋。
是谁许下一辈子的誓言,“要看着我成为985”……
我不想听。
我不想听。
我不想听!
但是,湖面上分明,只映出我的脸。
无数次找寻,无数次逃离,那片黑暗还是追上了我。
……
“又想起从前的事了?”
“くもり就是现在的くもり哦,不是曾经某个人的影子。”
欸?
“其实……背负着很多的故事,会很不容易吧。”
“作为领着大家的姐姐,为什么我还一直能保持笑容呢?”
“我明明知道,我是怎么一步一步从无数次生死之间,一路走到今天的。我也清楚,前方的路有多艰难。许下超越今天的自己的诺言,追赶最新潮最时尚的浪潮,永远不停留在当下……”
“成长了许多,却还尝试着去葆有那颗,想要闪闪发亮的心啊。”
“所以我才羡慕くもり哦。什么负担也没有,什么后悔的以往全扔掉,轻装上阵赶赴一段崭新的旅途。”
“有你在我的身旁,未来绝不单调。”
“所以,向前看吧。”
她向我伸出了手。
繁星坠下,让万年积雪融尽。
初夏的夜晚,河鼓二再次见到了织女一。
……
如果说这就是故事的结局,那该有多好。
但是我所见到的过往,不会原谅我的逃避。
她的身边一直充满了快活的空气,人来人往。虽然她们也不会注意到站在一旁的我啦。
毕竟我没有开口说过什么。
直到我看见了那个人。
……
“你是……我?”
……
“不,我是过去的你。”
啊。
对啊。
不见天日的地下室,窗棂破碎的废弃病栋,被摧毁的残月与时计,高塔刻下尖利的影子。
你一直在双子高塔上看着我……对么?
“引力娘别打趣啦,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家くもり不怎么会说话。”
可我分明看到的,是她不知来由的神秘的笑。
……
还是那个,能看见夏夜大三角的天台。
爪牙尖锐,仿佛径直插向我的喉头那般。
“你忘了吧?”
“那就是了。雨后染上苔痕的废弃电车线,剥落了外墙裸露着水泥的病栋,一柱柱通向远方的电线杆。”
嘴上说着,向我袭来的动作从未迟缓。
“被大于淋湿的跑马场,孩子们欢笑着的后乐园,向市政大楼开去的观光电车。”
另一只手几乎触及我的喉头,能闻到,是她的味道。
“这些都是曾经的你我吧。”
“想起来啊!”
“我们在这座城市共同成长的印痕,就这样抛之脑后。”
“太自私了吧?”
“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室,空旷的走廊回荡着号哭,是谁?”
“我亲爱的小鸟啊,难道你忘了么?”
“是谁向你伸出了手?又是谁将你带到这片天地?”
“而你却染指我所能畅快呼吸的空气,是这样么?”
……
过大的信息量向我的大脑涌来。
啊,是啊。
这里,曾经是谁的家园呢,树立的钢筋水泥森林,是谁建设的呢。
眼前的人已经给出了答复,而她愿意为了自己的挚爱,燃尽一生。
夏夜的银镜,破碎成无数星点。
天津四的箭矢,射向河鼓二的心脏。
……
我明白了。
仿佛是星光贯穿了银河,我向河对岸的她,发出了我最后的信号。
“你知道么?从光谱和变光情况看来,天津四都离我们非常遥远。”
“但是天津四却依然是夜空中最明亮的一等星,不比河鼓二、织女一暗淡几分。”
“那基本只有一种可能——”
“她已经接近生命的终末。”
……
天台的边栏并不稳固,玻璃幕墙一触即碎。
向着曾经和怀中之人一同望见的电车线——如今只剩下几棵树的排列——的所在,我与她沉向天空。
两行泪不止地,向天空吸去。直到夏夜中那三颗闪亮的星。
无数的记忆在眼前闪过,有一个身影贯穿始终。
啊,直到现在,太迟了,太迟了。
我才明白啊,我还没说出口啊,我……
一定,要传达到啊。
“对不起……我最喜欢你了。”
我曾得知过爱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