その九

雨下了三整天。夏天的雨总是如此。

河水一天比一天高涨，眼看就要没过河堤。冒着风雨，父母亲同乡邻一起，搬来了各种压重，堆在河边岸上。

也有胆大点的，号召着开挖河道。自然是被否决了，他不信邪，带着数人上了河堤，便再没了音信。

海祭总得办，不办就会被海神惩罚。

我是不会相信的。

但是众口铄金。

我被抓住了。

“触犯禁忌之人”，“毁了海神大人的兴致”，“向我们降下惩罚”。

我要是告诉他们，那所谓祭祀仪式不过就是航向海的对岸去天洛买了些物资，恐怕会受到更极端的对待吧。

信仰与习俗的力量，并非一时可撼动。

你被禁足了。你是外来的人，本就不在礼俗之内，他们便不多为难你什么。

但是，白城春奈犯下了莫大的过错，必须要献祭给海神。

纵使风大雨大，船队出航计划不变，我必须随船，而后如何，我不得而知。

“你父母央求了长老和宫司大人许久，献上不知多少贯香火与劳动，并没有改变任何已成的定局。”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你会彻底改写白津千年来的稳定。白津容不得一位变革者。”

“我的辩言被无视了。我不属于他们，也就没有任何改变他们意志的可能。”

“逐渐地，所有人都累了，故事迎来了没有结局的结局，回归了一种日常。”

“一种基于‘白城春奈并不存在’的日常。”

“白城春奈，从那一刻起，被书写为不存在。”

我当然知道……什么神明，什么惩罚都是妄言。不过是白津的确容不下我，也容不得我。该飞出去的鸟，该游走去的鱼，在它们让一切的故事变得不安定之前，就让他们去吧。

一场盛大的祭典。没有人围观，没有人注意，只留下风雨中向着大海驶去的祭神船队。

我被穿上从未有接触可能的华服，梳妆打扮整齐，仿若是要出嫁。

朱红，纯白，献予大海的新娘。

少女溶化在水中。

这个故事会在大海之中结束。

“但是于我而言，故事没有结束。”

“你一定还存在某个地方，你还活着。我这样坚信着。”

你的笔迹逐渐变得急促起来，字迹也变得潦草。

你的病情恶化了。你不会写下来，但我能猜到。

“你去了哪里？”

“我明白了，你一定是去看这个世界了，你会履行我们的约定——即便我可能已经不能在你身畔。”

是啊，我是多么渴望，我能够就如你所说那样，了无牵挂地启航。

在一切开始的时候，我会感到庆幸——半张信纸，攥在掌心，我便不会再迷了路。

“不过没关系，相信你一定可以找到回家的路。”

你的笔触晕开成了花。墨水印染着的痕迹，告诉我纸页曾沾湿过。

“我会等着你。我还能等着你么？”

“我们还有多少时间？我们还有多少有趣的事儿没有做过？”

“我好想再看到你，就那样笑着在我面前，那一份无暇的脸，没有书写任一种色彩。”

“只染上我的色彩。”

纸页匆匆翻过，言语愈发稀少，破碎的文字，表达着你还未来得及诉说的故事。

“啊……真可惜……已经不能去学校了。”

“老师说，修养，是必须的了。”

“可是，等你回来，还能一起……”

……

“如果……发现我不在……”

“？”

……

“想起我。”

“找到我。”

……

我们的秘密基地，应该已经再也没有人问津了吧。

唯独庆幸的是，白津这小镇更新地太慢，那些留存着记忆的地方便更容易保存下来。

“妈妈说，该回天洛了。”

嗯。

我知道的，天洛的医疗资源肯定更好。

“那里，会有你么？”

……

“你会，等着我么？”

……

“该启程了。”

“即便是我最后的旅程。”

你看不到文字之外的故事。

剩下的故事，让我讲给你听吧。

这是一个补全自己的故事。

“我们在向天洛去。”

“看来你早就猜到。”

“那么那些人……也只是不愿意回来么？”

“……我向他们确认过。”

“我一直都记得，记得小时候会抱我上街去买糖吃的中村叔叔。”

“八岁那年，他有幸被海神选中，便再也没回来过。”

“他说过，那是一件大幸事，叫我不要悲伤。”

“但我至今都尝见着那天的苦涩，即便那天的海祭上他给我买了最甜的糖。”

宫司大人闭上了眼，换了一个话题。

“你知道为什么要有海祭么？”

“我们与世界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联系，维护着白津的稳定安宁却又一步一步跟上世界变化的步伐。”

“真聪明哈哈……不过不只是这样。”

“白津距离海真的不远，与海只隔了一片林子，又有群山环抱。”

“我们还没有现在这样排水系统的时候，每当夏末九月，海上来的风暴总会让镇子被水淹没，一片废墟。”

“即便海疆安定，七八月时不时的暴雨裹挟着洪流，也总会带走不少人。”

“所以最初，海祭的确就是向大海祈求风调雨顺，白津昌遂的仪式。”

“可白津虽是良田千亩，自给自足，富甲一方，不时来的灾难，也难免会让一些人抱有出去走走的想法。”

“如果大家都离开了，还哪有白津呢？”

“于是，十数代祖前，各氏宗长共同协定，每年将那么些年轻气盛的青年，送出海去。”

“他们未来会成为将技术带回白津的人才，但也意味着，氏族名簿上不在会有他们的名字。”

“慢慢地，我们的海疆在技术发展下变得稳固起来。可交流也随着现代化时代的到来而只多不少了。”

“他们带来了我们的电器，我们的铁路，我们的桥梁……甚至那座铁塔，看上去是佛塔的样子，你不清楚，那其实是信号塔，传递无线电波用的。”

“我们与外边的世界，早已没什么不同。”

“当然……一些老的习俗已经根植在所有人的心中，已经很难再改变。”

“比如，献给海神之人，即便归来，那也不是真实的。那是返乡的亡魂。”

“接触到亡魂，遇见亡魂，对亡魂说话，或者做出反应，都被认为是不详的事情。”

“哪有什么亡魂？可惜了，那些不被故乡认可的先驱者们。”

“啊，话也说了这么多了，看到了么，我们到了。”

我有点闹脾气。宫司大人明明什么都心知肚明，却什么都没有公之于众。

“你要知道……世事无常，但人心最难改。”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不对，你已经明白了吧。”

“你会永远记住她。”

踏上天洛的码头，宫司大人掏出一个信封。

“你父母给的，大概生活不成什么问题。”

“我已经帮你在城里的学校报了名，房子也找好了。”

“嘿嘿，虽然碍于神官的威严不能说出来，但是至少我送出来的所有孩子，肯定都不至于流落街头。”

“你不是说要看看世界么？机会是你的了。”

他就这样走了，我记得说是要去买平板电脑。

当然，事情没他想的那么顺畅。

凌晨二点的天洛，不夜城的灯火依旧通明。

失去了家乡的少女，漂浮在银庭之上。

无论霓虹如何吞吐云雾，无论污泥如何浸没街道。

一袭白衣，不为他人所染。

一直走向记忆都无法记录的未来。

该打工的打工，该生活的生活。被割断羽翼去成长，年轻的身体总是迸发出惊人的适应力。

城市射灯的光束将安乐天使击穿，生活已经不再一样，但也依然要活下去。

因为生存本就是人类的本能。

新校服是西式的，与白津的水手服不同，我谈不上喜欢。

漫长的夏日迎来终点。9月1日，新式电车的轰鸣，发车铃声，上课铃声，自我介绍，新的开始。

夏天结束了。

回忆结束了。

故事结束了。

我会不会忘掉这个夏天？

即便她总是那样灼烧着我的眼瞳。

新的环境总会在一天一天的日常里，磨灭了最初的那一份热忱与憧憬。

谁又会记得，曾经一名少女的梦想呢？

外边的世界，的确没什么两样。

躁动的心总有不再的那一天。

直到这一切都成为过去。

只剩半张信纸。

その十

残阳。

被拉回现实的回忆。

房间已经只剩血红，破碎的遗迹上，纯白的少女捧着圣洁的书本。

我的手已经完全丧失了力气，感情失控的最终，我反而失去了所有外溢的表征。

只剩下被拧干的心脏，随时会停止跳动。

末页比想象的更加白净。不知怎的，似是一切都提前注定了那般。

只有一行字。你的字。

“我会找到你。”

没有抬头，没有落款。

不对。

不对不对不对。

你一定是要告诉我什么，你一定有什么话还未向我诉说。

你一定会守在这座小镇，等着我回来，向你分享我所有的一切故事。

你会同我一样，将他人的话语当做笑谈，只在意彼此表达出的简单感情。

你会与我在你我幻想构造的殿堂交杯，亲吻彼此的额头，纯净的白纱象征着我们永不玷污的誓言。

你说好的，要同我一起看遍这个世界。

你兑现承诺啊！

你在哪里？

我看不见你。

我会找到你。

时钟……不对，它已经坏掉了。

怀中抱着你的笔记，转头推开已经生锈的门。

我径直往家赶去。这条路曾经走过无数次，我一直有自信能够在五分钟内赶到。

掀开房门，我放弃了打包行李。

妈在做饭，我知道。

“妈，告诉我，夏瀬去了哪里。”

她肯定不会回复。

无动于衷地对着声音已经失控的女儿。

“妈。”

我几乎从来没有土下座过。

“你一定知道的吧……”

呜咽，已经说不清话来。

情感的奔流，房间仿若溺水般。

良久。

她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拿出一张便签纸，点数了二十张一万的钞票，放在桌上。

一个天洛市的地址。

16点30分，还赶得上。

跳上她的自行车，向着火车站飞驰。告别昨日与这个夏天的一切，去迎接一个早在十年前就不复存在的夏天。

末班列车停在站台，正在转动方向幕。这辆老旧的kiha40依然是摇动式的方向幕，和站台的翻盖式显示牌一样让人喜欢不起来。

当它翻动到“天洛 行き”的那一刻，就是启程的时候了。

一如你曾做的那般。

20点32分，天洛市天启会综合病院。

“说实在的，如果是一般的病人的话，六年前的档案的确很难找到了。”

“不过夏瀬这孩子倒是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她很平静，又带着一份执着……她口中离不开的人，就是你了吧。”

“她留下的那句话是——”

“找到你了，春奈。”

“能否告诉我……她在哪里。”

年迈的修女平静地写下一个地址。

不对，一定出了什么问题。

我一定是做错了什么。

我需要向你当面确认。

没有经过任何思考，转身。

“谢谢嬷嬷。”

她伸出手，抓住了我。

“等一下，她给你留了东西。”

病院冷库深处，一个狭小的精装盒子。

一颗海蓝宝石。

闪烁着透亮的光。

“愿阿玛乌拉保佑。”

修女缓步离开，我呆愣在原地。

果然。

这里的位置如此熟悉，透过一排楼房，能够望见不远处的塔楼。十五层西侧，1501室，我的公寓。

你是怎么做到的……

你却什么都没告诉我。

只留下我面对一方石碑询问一切的故事。

该物归原主了。

挖开表土，埋下笔记本。

一封信掉了出来，你还特意塑封了。

……是我败了。

“我猜你有无数问题，不过我时间也不多，简单解答一下吧。”

“与你初次相见的时候，我的眼瞳就只留在你的身上了。”

“想问为什么？我能够看见你的纯白，你的一尘不染，你的简单与纯粹。”

“这是比一切外在的东西更加美丽的存在。”

“对的。这双眼瞳能够‘看见’，因此不需要其他理由。”

“不过很抱歉的是，即便我能够一直看见你，也没有办法陪你一起走完所有的旅途啦。”

“嘛，毕竟你与我共同度过的那个夏日，我的生命已经绽放到了终末，就如同竹子的花那般，获得最后一刻的绚丽。余下的日子，我的一切都已经交付于你。”

“所以，找到你也的确成了我自己的执念啦，不过执念支撑着的身体肯定会在心满意足的那一刻消散的吧。”

“无论如何，那个夏天的故事，烧灼在生命中的故事，那段生命的歌谣，已经刻入我的眼瞳，成为这一生与灵魂相绑定的记忆。”

“还是说了不少让人难过的话呢，也没能在天洛向你打个招呼，你要是不开心了，抱歉哦。”

“我最喜欢的，还是你无暇的笑容。”

“最喜欢你了。”

“……”

“差点忘记说了。”

“我会兑现承诺。”

“我会陪你一起看遍这个世界。”

“永生永世爱你的，奈津夏瀬。”

你认认真真写了落款，时间是……我的十八岁生日。

回到公寓。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活着。

还是说这一切本就是梦？眼早已朦胧，泪早已流干。

我还能见到你么？

我不知道。

许久没有再躺在自己香香软软的床上，却彻夜难眠。

十年前的夏天，这一个夏天，一切的故事，映入我的眼帘。

脑海中打开了放映机，四周只余下我一个人，坐在半壁崩塌的教堂残垣上，观看着整个世界的故事。

你与我的故事。

我们一同构建的世界，现在只剩下一片废墟，白色的大理石蒙上灰尘，破碎的花窗，毁坏的时钟，朽烂的祭坛，和永不落幕的夏日。

是了，夏天不会变化。

明天依旧是夏天。

在夏天发生的故事，回到永恒的夏天。

故事不会结束。

手中的海蓝宝石闪烁着夏天的光芒，我知道，这是你带给我的大海与天空。

好温暖。

……

我睡着了么？

或者说，我看到的这些遐想，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

我不清楚，但是现在已经是8月18日10点40分了。

感觉仿佛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是梦么？

打一个哈欠。

也该醒了，今天也是大晴天啊。

果然夏天必须是晴天才行。

一如往常的那一天，哭红了眼，再站起来的那一天。

我想，这个夏天永远不会结束。

呵，我在说什么呢。

……

洗把脸清醒一下吧。

啊，又是一身的血……白色的裙子都已经染红了，怎么回事……

……

“我会陪你一起看遍这个世界。”

我看向镜子。

眼睛闪烁着异样的光彩。

只有一只纯净的，仿佛能一眼望到底的粉色眼瞳；另一只深邃的，仿佛包容一切的大海那般的蓝色眼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