その七
暑假永远是那么的快乐,从小到大,无论何时,盼望暑假的心情总是一致的。
仿佛永不落下的漫漫长日,包容一切词汇所能描述的湛蓝印染在世界的穹顶之上,翠绿与金黄成为大地的主旋律。待到傍晚,偏折的金黄涂抹上粉红,浪漫的色彩将映入眼帘的一切变成棉花糖的滋味。
向着无限远方延伸的铁道线,波子汽水打开瞬间的清脆,阳炎下晃动着的风铃。
sol,sol,do……音符落在空间之上。循声来访,我打开尘封的门,阳光洒落在身后的破旧黑板上。
你急着收起琴盖。
“弹得不好……”
“怎么会呢?很好听!”
“自己随便弹着玩的,没有秩序的乐谱,随着性子来的音符。”
“所以这是你生命流淌出的乐音啊。”
你淡淡笑着。
“我想把它记下来,如果未来再拿出来听,一定会是最深刻的感动。”
你看着斜阳的金黄,你看着这个夏天的湛蓝,你看着这个旧教室。
你看着我的眼瞳。
“它象征着我们的相遇哦。命运的丝线跳动在指尖,轻轻点下,交织成同一幅画布。”
“少年的高傲是E大调的本色,走向夏天的清爽与凯歌的F大调。”
“这不就是生命的颜色么?曲调,同我们所见的景色,同我们生命的河流,是同一种东西。”
“你说这些我也听不明白啦——我只知道,好听就是最简单的理由。”
“我教你吧。”
“诶?”
没等我注意,你已经走到面前,牵起我的右手,掌心贴合手背。
“别乱动哦,现在,你的手要听我号令!”
手指触上琴键。
“不许折指哦!”
一个一个音触下去。
“纯五度是非常和谐的音程,但是有些空灵,像是一个等待被填满故事的信封。所以,填一个大三度进去,变显得饱满而舒适了。”
“老师!请从头开始讲!”
你笑了。
“好啦好啦。”
我没有真正记住多少,至今为止,也只能机械地模仿你动作,弹奏着你用生命演奏的乐章。
你也总会好奇,我头脑中到底看见了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故事起源于一片空白的世界……”
仿佛无止境的,似是可以说个一整天。
“……于是人们获得了信仰的力量。”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所认为的世界是一个等价交换的世界?获得力量的代价一定是失去什么?”
“嗯……大概是吧。”
你轻笑着。
“嗯……现实世界可没那么公平啊。我们总会不明不白失去什么,也总会在什么都没有失去的情况下突然得到一切。”
“我所看见的,是这样的世界哦。”
“你见得多,懂得多!我这不是朴素的想法嘛,你知道,没有劳动,哪能收获庄稼呢。”
“所以你一定要看见更多的世界哦。”
你知道,我回答不了这句话。
“……会的。”
梅雨下的电车线边,打湿的泥地,不知从哪个路牙脚冒出来的青草,绽放着失去名字的花。你递来相合伞,并肩走在街坊路地里,望着被阴云模糊的铁塔,通往心安之处的方向。十指相扣,是你同我最深沉的情感。
“结果还是湿漉漉的呢。”
提起脚跟,褪下皮鞋。
“所以我才讨厌雨天嘛,低气压都让我喘不过气来了。”
拍拍裙摆,整理衣装。
“你等下,我开个空调。”
“呜,正好,让我晾一下裙子和袜子。”
“谁让你把伞一直往我这边递的。”
“哎呀,怎么了?我们的小公主可淋不了雨。”
“……也是。”
你扶了扶眼镜。
“呜姆~帮我拿根盐水棒冰!”
“找遥控器呢,自己去。”
“好啦好啦,波子汽水要么?”
“……行吧。”
一口下去,牙齿差点冻掉下来。
电视机里放着全国天气预报,看来这雨是要下一阵子的了。
我含着冰棍,趴在榻榻米上仰头看电视。
“你说,地图上天洛离咱白津也不远啊,怎么从来就没有几个人去看看呢。”
“你想,电视机,冰箱,还有空调,哪一个最开始不是每年海祭时船运过来的,就是从天洛来的吧。”
沉默了很久。
“小农经济自给自足的环境下,对外贸易的需求小,刚需的产品也……”
“行了行了,我知道你想说那些从大城市里学来的话语。可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只是想去见见这个世界。”
沉默。
“所以你才在白津格格不入啊。”
你抢着回复,指尖拂过窗棂。
“春种夏秧,秋收冬疁,白津数百年的稳定和安宁在这个世界上已经非常少见了。你也在课本中学到过,就在你含着冰棍翘起脚看电视的时间里,萨赫勒有多少孩子在战火中失去亲人颠沛流离,诺森伯利亚有多少失业者在街头穷困潦倒无家可归。”
“外边不只有迷人的天际线,还有破旧的平房隔都,还有流浪街头的可怜人,还有暴力与各种见不得光的存在……即便如此,你依然想离开白津么?”
我的脑袋确实没有思考过这些问题。
“……我会等你的答复。”
拥抱着我的安乐天使,片翼被火铳击穿。
盛夏,8月17日,大晴天。
甚至是有些过于灼热的晴天,碧空下柏油透出的气味,着实有些闷。明明这样的高气压天气,应该爽朗些才是。
“说实话,这是我第一次给朋友过生日……”
“所以这就是你没有带礼物的理由?”
你抓住我的脸便开始揉。
“那好,我要你~把自己当成礼物送给我。”
你的母亲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从房门探出头来。
“没事的哦,春奈一直都只是没有认真打扮,其实还是很可爱的。”
诶……
上一次穿浴衣已经是什么时候了呢?我不清楚,记忆并没有调用出这种画面,每年海祭,不喜欢凑热闹的我一般只会在家里瘫着,懒懒散散度过一整个假期。
准确来说,8月20日才是海祭正日,不过现在镇上已经张灯结彩,办起祭典的样子来了。
怎么退缩也没能逃开穿上这身浴衣,白底上透印着浅粉的樱,点缀着清澈的柠檬黄。盘起发,插上簪,已然看不出往日阴沉的脸。
“嗯,果然很合适!”
藤色的条线纹,错杂着水色与薰衣草。你的端正与标致,俨然是大和抚子模样。
入夜,花市灯如昼。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その八
我对祭典不感兴趣,你知道的。凡是年复一年出现的,总是在这个小镇上存在着的,亘久不变的礼俗,和我总不那么适配。
神社的背后,河堤上还没有聚集起看花火大会的人潮。我不喜欢在热闹的集市东兜西转,这里正正好适合我。
河边停泊着小舟,过几天,神社的大人们就会沿河而下去到海边祭祀神明。当然,我们并不知道他们神秘的仪式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总会有人消失,也总会带回镇上不该出现的新奇货。
他们去了哪里?真的是向神明献上了牺牲换来的礼物么?我并不相信。如果我手中的地图是真实的话,他们难道真的不是只是航去了天洛,换得了新玩意儿回来么?有了那些“第一次”的馈赠,随后新货物便会通过铁路源源不断送进来,不久就会让小镇装点一新。
这难道不只是大人们为了不干扰白津的安宁,一点一点的在不影响社会稳定的前提下,小心翼翼地将小镇与外界联系起来的渠道么?
我想知道真相。
我想看见大海。
我想到天洛去。
我盯着小舟发愣。
“想看海么?”
“哇啊——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难道你有读心术?”
“嘿嘿,你在想着什么,我能不知道么。”
你在河堤坡上斜躺下来,向着天空伸展你的四肢,有事没事闲散地挥动双脚。
“又不是什么难事,不是有船么。”
“只有神官们和被海神大人选中的人才能上船。”
“哎呀,那是海祭的事情。我是说,现在不是有船么。”
“会被怪物抓走的吧,外边很危险。”
“我就是从外边来的,哪有什么怪物,哄小孩的话,你还信啊。”
“那我们也不知道怎么找到回家的路啊,到时候被发现了……”
“向上向下只有这一条河,还怕丢了不成?不会在一方通行还迷路吧。”
“……你就说,想不想看。”
你的眼瞳闪烁着我未曾见过的颜色。
“想。”
你的眼瞳鼓动着我。
“现在走还来得及!今晚肯定回得来睡觉。”
我相信你。坚信不移。
你牵着我的手,两人蹑手蹑脚走下河堤。露草沾湿了袖摆,河水浸透了罗袜。
幸好,现在的航船已经不再是木船了。钢铁的船体带来难以置信的安全感,如履平地。
河水向下流得很快,是在退潮了。
你掌着船桨,推开身边的星月,泛起的波纹带我们去向一个认知之外的地方。
伸出手,抚摸着流水的形状。仿佛不是我在前行,而是它们一点一点向我掌心撞来。
我头一次清晰地感受到,无论群山,无论密林如何看似阻隔着外边的世界,这片河水,将我们与全世界相连——与整个地球相连。
白津的水,与世界各地的水,是连结在一起的。白津的水,也总有一天,会加入大气水循环中去,飘散到世界各地。
密林,河流,航船,将昨日的世界甩在身后,不知会走向何样的汪洋。
未曾见过的景色。
没有边界的世界和天空相连,倒映出上下同一片星空。繁星距离头顶那么近,仿佛伸出手来就能触碰得到。更重要的是,如果向下伸手,也能碰见。
同时也是没有声音的世界,一切的声音在海潮面前,仿佛微弱到不存在那般。再怎么大喊,也不会有任何回应。
我欣喜地泪水止不住,虽然没有试着大喊一下,不过依然还是不止地念叨着。
“我看见了。我看见了世界以外的存在,有着我不知晓的世界……”
我失去了描述我所见的光景的语言。语言本就是一种基于社会的认知所表达概念的方式,当一种概念高度抽象后,失去具象触及的事物总显得那么单薄无力,便也就失去了能够描述这个概念的语言了。
你不言不语。
继续向着星空的正中央航去,小舟颠簸起来。海水打湿了我的衣襟。
“不用担心,天洛港外有防波堤挡着,我们这儿的波浪,不过就是些吹不大的风罢了。”
你的话语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但眼前已经不再是我所熟悉的世界了。
岸线逐渐隐没在背后的远方。
失去了时间,失去了空间,失去了感知,世界仿若只剩下你和我,在一叶扁舟上,仰望无尽的繁星,俯瞰无尽的繁星。
天津四,河鼓二,织女一。
你向我比划着不可见的三条线。
银河的条带贯穿整片天空,一直抵达你我的身上。
一个平面被折叠,揉搓,展开,团成球,投影上光点。现在,又再次折叠回去,回到一个平面。
一如白纸。
你看着我的眼瞳。
“我喜欢你。”
“我知道。”
“我爱你。”
“我知道。”
“我……”
“我知道。”
“我还没说呢。”
“我知道。我都接受。”
“无论痛苦,无论贫穷,无论疾病。”
“无论弱小,无论无知,无论自卑。”
“我们命运相连。”
“我们唇齿相依。”
“我们心心相印。”
……
一个光点。
一个不起眼的光点,在地平线上闪耀。
逐渐连成一片。
从海中升起的海市蜃楼。
“我们到天洛了。”
“嗯。”
“要过去么?”
“不了,我还没做好准备,我到底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这个世界。今夜所见的一切,已经超过我的认知太多。”
“好。”
那道光沉入夜色,迷失在无尽的海中。
我忘记了返航的故事。我应当不会忘记什么才是,但是可能是我的大脑让我忘了该忘记的事。总之,仿佛一切都是妄想,回到白津,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
不过你记下了些话语。
“我们肯定被发现了,在启航的那一刻我就已经知道这是必然。但是无论如何,你应该有看见这个世界的机会。”
现在看来,你永远想得那么周到,考虑好了如何为我脱罪,如何解释我们的私自出游,甚至都做好了就这么二人出逃的准备。
可惜我并没有想到这些。
我只剩想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