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做了个短暂的梦。
她不常做梦,至少她曾经的“同僚”们都没有过这样的困扰,也没有互相提及的必要,在“四叶草之家”中,她也不会去寻找他人交谈,也不会刻意发展爱好,所谓的同伴只不过是日后一条绳上的蚂蚱,而她的组织又不允许任何的不忠,所以交流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只用像冷冰的机器一样将输入的东西完成便好,毕竟她过着一眼就能望到头的生活,重复接受派发来的任务,永远不会终止,直到因失误或意外丧命。伊莲娜前辈是为数不多会主动找她聊天并询问心事的人,不像杀手,十分照顾她,小时候的印象就是如此,但现在想来,杀手就是杀手,不会因对他人做过什么就能洗轻自己的罪过,在伊莲娜前辈离世后,她常被噩梦侵扰,良心难安。
终于有一天,她在梦中再度站在了那条街巷,可等她跑出,看见的只有一片祸害,还有伊莲娜前辈留下的背影,黑色的西服被火光吞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没有听见任何声音。
无法挪动一步,也不敢挪开目光,她能做的只是沉默着看着火光将熟悉的人完全吞噬,直到熄灭,爆炸只有一瞬,但那一瞬对她而言像是度过了数年。随后路边的灯按下,只留下车的残骸,她缓缓垂下头,看着雨水击打在柏油路上积成水洼,而后扩散将她的鞋底浸没。
只有空洞。
后来她将一天为数不多的休息时间与睡眠时间抽出了绝大部分用于在忏悔室中,黑暗的房间,紧握着十字架,只有在修道院的这里,她才能够寻找到片刻的宁静。即使从不相信世界上有神,她也学着同其他人一样祈祷,并不为自己,也不为他人,只是想要祈祷,想要让自己获得“宽恕”。
圣经记载,恶人以及恶人的后代是可唾弃的。她是孤儿,从未亲眼见过自己的亲生父母,但现在所联系的所有“亲属”皆为恶人,那么她理应也便是恶人的后代,所以她是可唾弃的。
圣经记载,要孝敬父母。而她因为失误害死了前辈,又因为想要逃离杀死了同僚。
圣经记载,要敬畏生命。而她自有认知起,便已经无法回头了。
圣经记载,要知错悔改。
这或许是她唯一的机会,于是她便这样欺骗着自己。愧疚,不甘,不愿。即便是这样的她,也渴望拥有足以被自身改变的结局。
在梦中,她仍旧看着那簌簌燃烧的场景,无法被大雨扑灭的因爆炸而起的火,无法被覆盖的刺鼻火药味,直到一切再度结束,面前却空无一人。
可这次却有什么人从背后走来,她听见了对方踏着积水走来的声响,平静迅速,这样的动静即便是如此痛苦的她也能够感知,无论是刀捅过或是强烈的拖拽她都做好了心理预期。可那人只是在她身边停留,同她一起望着那焦黑的残骸,而后雨便不再落在她的身上,那般刺痛的感触才隐隐褪去,兴许是那人打着伞。
“你太拼命了。”
她似乎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寡淡的,像是分享一件并无趣味的小事。
“好大的雨啊……走吧,你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对方伸手牵她,将她带离了阴郁潮湿的地方,可若是离开真有这般容易,她为何会长久地伫立在那里深觉痛苦呢。
即便她温驯地跟从,那人也没有放开她的手,温度从掌心传来,令她感觉不再那样寒冷了,雨声依旧,她并未再被雨淋湿,可那人呢,伞总归是不能完全遮蔽两人的。
那“她”呢……?
天堂不会有她的位置,无论怎样逃避,她们都是罪孽深重的人,那要怎么样才能与伊莲娜前辈再度相见呢?
“伊莲娜前辈……”空虚仍旧在她心中蔓延,在逃跑之时曾被愤怒与不甘满溢,但现在似乎只剩下空无的念想。十字架……她伸手想要寻找那唯一能够令她感觉心安的物品,能够将她面前带离现实,沉溺在过往之中的“锚点”,但却碰到了什么温暖的东西。
这时她才慢慢感受到现实,身体并不觉得寒冷,明明是阴雨天,她缓缓坐起身,看见的便是不远处首藤凉站在厨房中的背影,她没有亲人,从小在“四叶草之家”长大,可若是出生在普通家庭,这样的场景也一定会存在吧。
毛毯很舒服,只是又让首藤为她多虑了。明明想的是不要给对方带来麻烦才早起前来问候,没想到吃完东西就这么睡着了,甚至没有摘下眼镜。
“首藤,我来帮你。”
“不用,你去洗把脸吧。饭马上就好。”首藤穿着围裙,甚至没有将头转来,好似已经习惯她在这里一样,没有任何防备,明明是同龄人,对方这几天却为她做了太多。她将脚踏下,才发觉地板有些微冷,偏头看去,外披也被搭在沙发上,首藤早已为她想好了一切,甚至毛毯——待适应温度后,她站起身看去,上面又加盖了一件长外套。怪不得会觉得暖和,首藤未免真将她当成了贵客,这样的关切的确让她不知所措。
吃了饭后,首藤终于是退后一步让她洗了碗,之后对方则是去了书房。“香子你要一起吗?”虽然对方有这样邀请自己,但她还是婉言谢绝,现在的疑虑太多,这样一直跟着首藤也不能解决任何问题,“那好吧……山里起雾了,最好不要出门。”
“好。”她将碗碟收好,之后厨房的台面擦净,洗好抹布晾在水池边,首藤一走,这房间又给人一种无人居住的景象了,虽说首藤这样说,但她思考片刻还是走去将门推开,近处与远处都是雾,空气也因此变得潮湿。雨水顺着庇檐落下,在石阶上炸开,溅在她的腿上。诚如首藤所说,要是之前放她出去,她肯定会选择离开这间屋子,避免给首藤增添不必要的麻烦,不论之后在林中迷路……还是再被同僚抓到。都足以预想到她的生命会在这场大雨中迎来终结。
同僚……的确啊。
之前一直没有细想的事情这会从她的心中涌现,令她不得不开始思考。她关上门快步走去,随后径直走向书房推门,里面坐着的人因她这般行径惊了一跳。
“香子?”首藤抬起头看向她。
“我的同僚呢,”她有些喘气,这样突然的行动令她腰上的伤开始阵阵刺痛,“她们不会这么放手,修道院也不会允许——”她走进,看着首藤眨眨眼,一副虽不知道她为何而来但选择听从的模样,随后书扣下起身叹息一声,脸上又露出那抹温和无害的笑来。
“……好了,好了。”首藤像是对待一只受惊的兽一般,先是用言语安抚,再摸了摸她的头,“就因为这种事?”对方喉中传出的话语表露出些许疑惑,语气里似乎也充斥着轻微的不满,随后手滑下,覆在了她腰间的伤上,“我有说过有我在没人能杀得了你吧。”对方轻轻用力按着,她便因缓缓而下地钝痛嘶了一声,但没有因此退开,“说起来香子,你觉得你现在的身份是什么。”
听上去这并不是疑问,也并不严肃,她看着首藤在注意到她的目光后将手挪开,走去将门拉上,抛出了似是闲聊的严肃话题。
“…………逃亡者?”她侧过身继续注视着首藤回应,对方却只是摇头。
“………杀手?”首藤走来似乎要将书重新拿起,仍旧摇头。
“……修——”
“好了!”她只将这词吐出一字,首藤便猛地拍了拍手打断了她,那书仍旧扣在桌上,对方走来顺势牵起她的手令她坐在那舒服的椅子上,“你的身份现在是伤者,是病患。”首藤这般说着眯起眼,伸手捏住她的脸颊,“我知道有人在追杀你,但我是屋主,自然由我负责,早上我不是去看过了吗?”
的确,她早上的确听首藤说了些什么,但因为太过疲惫,反而对内容没有确切的印象。
“抱歉。”首藤并未掩饰,她便垂下头道了歉。
“我是很喜欢香子你认真的样子,”首藤将手松开,深深吐出一口气,只是扭身拿下书架上的另一册书翻开,“但不要给自己那么大的压力好吗?”
“好。”
“还有,信任一下你的前室友兼现房主。”随后首藤指了指自己,挑了挑眉。
“……好。”
首藤见她答应,便将手中的书随意翻开一页,坐在一旁接着阅读,这样的氛围,像是打定她会在这里陪同似的,虽说事实也是如此,外面那样大的雨,房中又没有他人,再去睡的话生物钟也不同意。正坐几分钟后,再看向首藤,对方已经完全沉心读书,分外专注——不再是在黑组时常看的将棋残局分解,而是日本汉字意外多的,甚至她有些无法辨认的古旧书籍,书页泛黄,装订的样式也并非是现有的胶装或是内涵的线装。至少在黑组时,她从未见过对方如此认真的模样,包括在看将棋残局时大多数时候也是一副平淡的样子,像是将手中的书看过几轮似的。
于是她将首藤最初扣在桌上的书拿起,这本倒是熟悉的将棋相关,只是不再是对她来讲有些难以理解的残局分解,而是新手入门才会看的书。
只是这书同样看上去老旧,字体斑驳,也比现在流通的书稍小,甚至还有记录的痕迹,标注在某些棋盘和解析的旁边。
这不是首藤的字体。
……那就证明这间屋子以前肯定还有别人居住,毕竟书如此老旧,又并非首藤所写,房屋面积也大得惊人。想到这里她再度侧目看了一眼首藤,或许对方与犬饲一样,是有钱人家的孩子?
“香子。”她或许看的入迷,也想的入迷了,直到首藤再度叫她的时候她才抬起头来发觉对方正注视着她。见她抬头后对方反而将身子倾下,倚在自身的手臂上朝她笑笑,活像只发觉有人关注的猫,“你想不想听故事。”首藤在适当的沉默后轻声引出话题,似乎已经关注了她很久才找到时机提出。
“故事?”
“准确的说应该是某种传言。”
“倒是可以…”她有些疑惑,但首藤既然这样问了,肯定也有对方的原因或是想要分享的信息,她没有理由拒绝。
“他们说在这座山上居住着一头熊。”
“熊?”
“没错,那是头与众不同的熊,虽说看上去与别的熊无异,但是非常聪明,聪明到了令人感到恐惧的地步。它会在下雨或是下雪视线不清的时候站在路边朝行人挥手,随后将之杀害,也会避开火与风潜入人们的住宅,将门槛推下。”首藤将手里的书合上,眼中跳动着她并不明晰的思绪,“为了除掉熊,也曾有人组队上山,携带着枪支与猎犬,在河流与山崖中循环数日,最终选择暂时返回,在出山口前看见的却是中途离队人的尸骨。那熊却在他们寻觅的途中潜入村落,杀死了留守在其中的妇女与孩童,愤怒的猎人们在此之后杀了不少熊,但都不是它,慢慢地时间流逝,村民们屈服,为了平和的生活将祭品献上,那熊才失了踪影,就仿佛从未出现过。”
“这并不像是传言。”至少话语来说的确像是曾发生过的恶性动物食人案件,她偏了偏头,试图揣测首藤分享这个故事的本意,“或许散布的原因是想警告别人这座山很危险?”这样的故事她曾在伊莲娜前辈口中听过少许,在圣经之中同样具有警示作用,因不听劝告而坠入山崖,因嫉妒惹来死亡,因慵惓失足跌落。
“………之后有些猎人无法接受亲人的离世,开始频频进出这座山林,甚至在离此不远的地方定居,只为了能将那只熊杀死。可没有一人成功,甚至这样的仇恨延续在他们的孩子身上,‘你要杀了那头熊,那头熊是一切的祸根。’他们这么说着将枪支递交,而他们的孩子似乎在林中再度看见了那头熊的踪迹。”说到这里,首藤闭上眼,又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她并未打断,“香子你觉得这头熊是真实的吗?”
奇怪的问题。“……不一定。”她如此回复,“但后面的部分更像是杜撰,你相信这个故事?”
“…我自然不信,不然我怎么会住在这座山上。”首藤笑笑,颇具无奈的摇摇头随后闭眼感叹,“不过那头熊要是在最初就被杀死的话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个传言了。”
“……故事性上尚且合理,但熊也不一定存在。就算没有熊也会有别的传言,偷小孩的贼,连环杀手,食人的狼。”听她这么说,首藤倒是颇为平静地看着她,并非追逐询问,但却像是等待,于是她扶了扶镜框继续说了下去,“人们总需要一个渠道,那头不知道存不存在的熊被很不幸的选中了,在我眼中这传言就是这样。”
“不愧是小香子啊。”首藤鼓了鼓掌,甚至倾倒的再舒服了些,“但这故事其实还有另一个版本。那头熊其实是在暴雪天养育孩子的母熊,猎人剥夺了孩子们的皮毛与生命,所以遭到了熊的报复,而后的豪雪令他人都不好过,于是那些人又开始窥伺起熊的肉与血,恐惧与躲避转变为了征服与欲望,最终他们被熊在寒冷的雪夜袭击,被雪埋葬。而后那头母熊因仇恨与悲伤在山中漫步,哀嚎数日才回归山林,但这头熊却久久没有死去,与她的孩子们不同,甚至与同类都不同,十分长寿,偶尔上山采药的人仍能看见她的身影,那时的熊十分平静,只是看着村人身后的箩筐便转身离开,与之前传言中暴戾的熊完全不同。 ”
“长寿吗。”她感叹着。
“对的,长寿。”首藤朝她笑笑。
“是吗,但我听说熊一旦沾血就改不掉吃人的本性了……”将棋的入门书她刚刚已经看完,托了旁边解析的福,意外得好懂,“首藤,还有类似的书吗,我想再了解一下。”她将手中的书举起,将封面转向首藤展示。
“当然,有很多~之后要一起下将棋吗?。”
一下精神了起来,对方是真的很喜欢将棋啊……
“嗯,等我再读些书就来试试吧。不过有没有棋盘呢,我也想像你以前那样上手试试。”
“当然,我去给你拿——之后会让着你的,悔棋也是可以的。”
“悔棋就算了吧……”
关于熊的话题,便这样草草结束了。
虽说在黑组就发觉首藤十分会做饭,但现在看来首藤的厨艺甚至可以说的上是娴熟,最初在想学这样的念头涌出一瞬后首藤便同意,可即便是教,首藤让她干的事情也并不多,她只是削了个土豆,首藤就已经将菜洗完烧油了,而切土豆好像也不是那么容易,明明看首藤一瞬间就能做完的事情,自己下手却感觉困难,土豆被她削的凹凸不平,因此想要切片也找不准角度。
“要把手指收起来用指关节顶着,不然容易受伤。”首藤对食物的喜好倒和在黑组时候别无二致,吃的较少,爱喝汤,肉算是点缀,甚至和她修道院那些“长辈”们吃的近似。
不过对于她,首藤就没有那样克制了,肉全进了她的肚中。最初在黑组做饭时,听闻她在修道院中常吃的饭菜后对方罕见地皱皱眉用围裙擦起手,“那样吃能长高吗?”说完便扭头看她,瞬间认清了她比较高的事实,还未等她说什么又抓住了另一点,“……即便高了也太瘦了吧。”
“我是觉得没什么。”她那时吃着首藤为她买的巧克力——据说是明星学院新进的口味,有不少学生都排队购买。毕竟身为孤儿的她有地方睡有东西吃就足够满足了……至于选择的权利,那对她而言未免也太过奢侈。
可首藤似乎并不那样想,在此事之后更是换着花样做饭,甚至都能将西餐端出。
“我不爱吃肉,小香子你吃就好。”
而在这里,首藤对她的关切甚至水涨船高,做的饭近乎不是两人能够吃完的量,但看着对方那样期待的面庞,她又说不出什么话。
硬要说的话,只能是感谢,谢谢对方对她如此温柔,又能够毫无顾忌的接受她的现状,又是与她相同职业的友人,不需要为身份的不同而遮掩什么。
“我也会多吃点的,”在她又添了半碗饭后,首藤突兀的说道,“因为以前一直都只用做一个人的分量,今天有些激动,量没有控制好。”
对方这么一说,倒是让她对第二个就给一之濑发出预告信并退场的行为产生了些许愧疚,毕竟首藤在那之前一直很照顾她,也同她相处愉快,她那般一走,对方又是独自一人了,可对方的家人呢,虽然她并不觉得会有人完完全全的将真正的信息填在黑组的学生手册中,但紧急联系人那栏,大部分也都有填写,只有一之濑,番场和首藤那上面是空空如也,番场倒是可以从表面上看出端倪……没有联系人的话也无可奈何,一之濑身为目标,或许不写联系人也有自己的顾虑,但首藤,她的确也没有见对方跟家人或组织打过电话,倒不如说对方使用电话的频率都少的可怜。
“我也会多吃些的。”
这不是显得她更不近人情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