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曲野筱还发现,父亲曲野东那种让她厌恶的感觉,可能是一种“孤独感”。父亲还没成年的时候就学会了抽烟,性格固执、一意孤行,有时十分粗鲁。奶奶说,他学抽烟很可能是为了引起爷爷和她的注意——曲野东从小就一直想得到父亲母亲的关注。但是他们对他不闻不问。曲野筱想到从自己记事时开始就一直在抽烟的那个父亲——真的就一发不可收拾,死的那一天还烟不离手。虽然父亲就是这样一个粗暴的老烟枪,但曲野筱记得他和母亲的合照,那对框在照片里的、超凡脱俗的壁人……他可能真的爱着母亲,或者爱过母亲。而母亲,母亲可能跟他相似。她的娘家重男轻女情况相当严重,曲野筱从小到大就没怎么见过母亲家里的人,母亲也鲜少提及他们。父亲和母亲也许都不知爱为何物,却始终渴望着它,如果这两个人遇到对方,很可能会深陷其中,然后心甘情愿地……不过这也只是曲野筱的猜测,真相已是永远无人知晓的谜了。
曲野应荣在死前究竟如何看待曲野沧博,同样已无人知晓了。曲野筱基本能够确定的一件事情是,曲野应荣还有庄澜骨子里的某种东西成功遗传给了后代,在儿子和孙女身上再次重现——尽管似乎总是表现在不好的方面。那是一种倨傲的心性,有时也会演变成一意孤行,决绝地把自己往无垠的荒原赶去。父亲与母亲,自己与曲野珉,奶奶与爷爷,这些关系里的当事人们可能都有一些共性,那就是这种孤独的气质……曲野筱从未像今天这般如此的觉得自己同长辈们相像。但这种同长辈相似的感觉,却并不让人觉得温馨。她只感到身上传来阵阵宿命般的悲凉和冷意。
“你在紧张些什么?”
曲野珉平静地看着曲野筱。这时候曲野筱才发觉,刚刚好像一直是自己在说个不停。这就是因为紧张导致的,她没法否认。
不过,面对这种被一语道破的尴尬,曲野筱不会再像从前那样芒刺在背、不知所措了。她叹了口气,“抱歉。明明先前是你叫住我的。你要跟我说什么?”
这回却轮到曲野珉沉默了。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稍微挺直了身子,目光一度落在两人面前的茶几上,过了一会儿才缓缓移至曲野筱的脸上。曲野筱亦端坐着,默默等待着她。
曲野珉微微张口,但话语又卡在嗓子眼里。她再一次低下头去,这一次她微微蹙眉。
“曲野筱……”她总算说话了,声音小小的,与从前曲野筱听过的——温柔的、平和的、骄傲的、愤怒的声音,都不一样。
“之前在车上的时候没跟你说吧,其实我爸被我们公司的董事会开除了。现在是我还有我叔叔在管理大部分的事务。准确的说,目前我跟他还没有决定好具体的工作分配,不过很快就能定下来了。”
她停顿了一下。“我知道我们很久没联系了,说这种话有点唐突。你愿意……”
“不行。”
曲野珉显然没预料到自己会被这么斩钉截铁地拒绝。她有点恼怒,脸上多了几分愠色:“我话都没说完。”
“抱歉,”曲野筱第二次道歉,“是不该打断别人说话。你是不是想要我留在你身边呢?”
曲野珉脸上的愠色稍有些消散,随之由一种少见的踌躇神情替代。不过这种踌躇神情显然不是曲野珉一贯的风格,所以她马上镇定了下来。
曲野筱没有回避曲野珉的目光,“又是这个眼神啊。”
“又?”
曲野筱耸起双臂撑着大腿,“大学的时候……我是说,我们分手的时候,吵架的时候,你也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记得很清楚。”
“有关你的事情我是不会忘记的。”她用仿佛呢喃的声音匆匆说完后,又变回了平常的语气。“你在期待着我回答某个答案。比起让我做出决定,这更像是……让我接受你的要求。如果我的意志跟你的要求相悖,你就会露出这种受伤的眼神。”
曲野珉没有说话,仍然只是看着她。
凄凉和悲伤涌上心头,曲野筱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好像往日的岁月化作了一股巨浪,沉沉地打在她背上,骨头都要被击碎了。“刚才,你也是这样。”她沙哑着嗓子说完,颤抖着叹了口气。
曲野珉神色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慢慢地向前倾身,然后用手托起额头。良久,她才开口:“难道我错了?想把喜欢的人留在身边有什么问题吗?”她的眼神从扶住额头的手指缝隙之间刺了出来。
就算是这样直白地表明心意、与骄傲毫无关系的话,从曲野珉嘴里说出来就有种坚决与从容,没有丝毫的软弱。
“你没有错。”
“那就是你实在太讨厌我了?”
“唉,没有。”曲野筱皱了皱眉。“曲野珉……我爱你。但是我做不到。”
“……”
“你刚刚也说了,我们很久没联系了。你就……提这样的要求?我要马上辞职然后到你这边来吗?工作呢?你给我安排吗?那我不是又欠你人情了?我不想这样。或者干脆只是把我当宠物一样养着?就像以前那样?”
“嗯……你千里迢迢的过来,不想着多陪陪我,而是为了对我说这些残忍的话?”曲野珉右手撑着脸颊,弯起嘴角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我不想伤害你。”“你就是在伤害我。”曲野筱话音刚落,曲野珉就马上接话。她压低了声音,好像两个人在说悄悄话似的。
曲野筱神色阴郁,但不再像是少年时那样锋利冷漠了,此时的她脸上更多的是疲惫感。“……你好像变得过于感性了,可能是因为今天听了太多的往事。这不像你,别这样。”她站起来,“我去看看老人家休息得怎样了。”
“你们几点的火车?我送你们去车站吧?”曲野珉侧过身子,看着走到门口的曲野筱。她的声音里甚至带着一些轻快的笑意。她跟曲野筱都知道,她就是在破罐子破摔,还把罐子的碎片玩笑似的往身上划拉。
“谢谢,但不用了。这次本来就很麻烦你了,你也很忙的吧。”曲野筱回了一下头,然后就离开了。
曲野珉想起自己硕士毕业之前和瞿翼捷的对话。瞿翼捷问她:你会不会把她找回来?一向做事果决的她,竟然没有马上给出一个回答。瞿翼捷见她沉默,便主动换了话题,之后两人也没再聊起此事。她自身的性格让她下意识地认为,虽然她确实对曲野筱动了真感情,但在这之后说不定还会遇到别的不错的人,不该一直拘泥在一个人身上,毕竟分手之后的她已经尝到了苦涩的滋味。可是,在另一方面,因为她真正地体会到了爱上某个人的感觉,再也没法像从前甩掉自己的那些前任那样,斩钉截铁地回答“我不会”。
不过,对于她来说,感情问题不是生活中的头等大事。那时候,曲野珉临近硕士毕业。除了像普通的研究生一样写毕业论文和实习以外,曲野筱也做着某些准备。她要摆脱父亲多年来的桎梏。不仅仅是夺回婚姻自主权,而且要夺取曲野随甫在公司里的权力。她在不知道多少年前就对父亲有意见,可当父亲直截了当地告知她,硕士毕业后就立即结婚、他也找到了几位合适的人选——的时候,曲野珉意识到,这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也许,从前的她还对曲野随甫留有父女之情,虽然心怀不满但始终没有在明面上针锋相对;但是,此时她下定了决心,决定彻底地反抗,得到自由。当然,她可以选择收拾细软远走高飞,从此与曲野家再无瓜葛,可曲野随甫势必不会善罢甘休,她的“自由”会变得不太体面。所以,如果想要体面的自由,就只有夺取曲野随甫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