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在曲野筱和曲野珉不联系的这六年里,曲野珉通过和叔叔曲野随怀联手,夺取了曲野随甫在公司里的大权。曲野珉知道自己资历尚浅,比不过掌权多年的曲野随甫,所以她向叔叔寻求合作。曲野随怀斯人,和许多这个局那个委的领导一样,平常爱搞一些文艺活动,比如鉴赏字画、读书等等,但有的人是附庸风雅,他是真的有所研究。曲野随甫、曲野随怀、曲野随思这三兄妹中,只有曲野随怀考上了大学。他老早就觉得自己哥哥是个自以为是的大老粗,而且哥哥跟着父亲一起挣了钱之后,那颐指气使的态度比从前更甚,更让他瞧不起这个人了。
这么一说,曲野随怀好像会给人一种清高的知识分子气质。虽然他确实能够赏析委拉斯开兹的《宫娥》中“稍纵即逝的、无常的忧郁”乃至探讨西班牙的民族气质,还会常常临摹王羲之的书法;曲野珉某年生日的时候他送过一本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那时候曲野珉才刚刚知道康德、叔本华分别是谁;海德格尔是谁,听都没听说过。但这与他在官场中不择手段、冷酷无情毫不冲突。曲野珉当然知道她叔叔的性子,她知道叔叔会支持她,但她也必须向叔叔让利。
有了曲野随怀的帮助,曲野珉的计划进展顺利。不过,在计划进行途中,一贯贪婪的姑姑曲野随思也来插了一脚。曲野随思眼见她大哥被针对,本想趁乱在曲野珉和曲野随怀这儿分一杯羹,但因为她无法提供有力帮助而遭到他们的拒绝,所以倒戈到曲野随甫一边。曲野随思在公司总部门口大闹、闯进公司里大闹,在舆论上大肆贬低曲野珉,说曲野珉是白眼狼,说她这个当妹妹的一定要为大哥守住公道,等等。她这种撒泼打滚、不顾形象的做法,仿佛忘了自己当年为了一个小白脸而贪污公款的事情,那笔巨款可是曲野随甫和曲野随怀帮她垫上的,不然早该吃上牢饭了。那之后,他俩怕她再在体制内惹出什么麻烦,于是让她从单位里辞职,开了家曲野随甫的子公司。这些年来,虽说那笔钱她还得差不多了,但她还钱是拆东墙补西墙,自己的财务问题其实是一团乱麻。
“你姑姑从小到大就是这德性。”曲野随怀知道曲野随思一直在骂曲野珉,他叹了口气,“如果她能一直本分地在单位里待着,她这辈子能有什么事?毕竟是亲妹妹,看她这种样子我也难过。”
曲野珉也没多说什么,跟着曲野随怀一起叹气。她心里冷冷地想,这三兄妹真是半斤八两,就连爱自我感动这一点都一模一样。
关于曲野随思的问题,曲野珉对曲野随怀的说法是“我会把姑姑的事情处理好”。但两人心里都清楚,这种“处理”恐怕会不太好看。曲野珉亲自看过与曲野随思有关的一些报表,毫不费力地发现了一些问题,同时也暗感讽刺,自己那并不感兴趣的专业真正派上用场的时候,竟然是用来对付自己的姑姑。因为曲野随怀有体制内的身份,不方便在明面上活动,就由曲野珉找了个人以经济纠纷问题对曲野随思起诉了。不像从前,曲野随甫还是曲野随怀都不会保她了;公司里的其他高层早把曲野家的内斗看在眼里,在形势明朗前都不会轻易站队。自然,被曲野珉和曲野随怀拉拢的那部分人落井下石,在曲野珉的默许下给曲野随思找了几个律师。曲野随思信了那些人的话,以为他们在这次斗争中是站在自己一边的,于是也就信任了这几个律师。不过这几个律师当然不是来帮助曲野随思从烂账里脱身的,而是来害她的。这样一来,曲野随思深陷官司之囹圄,亦无暇顾忌曲野珉这边的事了。当然,也有可能是她意识到她无法对付曲野珉和曲野随怀,于是悄无声息地作罢。
最终的结果是曲野随甫被董事会开除,彻底失势。不过,由于这几年的内部斗争,公司原本的结构亦受到冲击,如今陷入了一些混乱。如同本科时期对学生会的内斗不屑一顾一样,曲野珉也认为公司的内斗是一件俗不可耐的事情,是毫无意义的内部消耗。然而,她也不得不承认,为了某些目标,她也会主动参与进这种斗争里。要想结束公司的混乱,必须要把下一个掌权的人敲定下来——这便到了曲野珉和曲野随怀分成的时候了。曲野随怀向曲野珉提出要求,要曲野珉割让相当份额的股份给自己的儿子(也就是曲野珉的一位堂兄),当然了,事实上的受益者是他自己。对于叔叔的图穷匕见,曲野珉并不意外,她在一开始就知道事成之后得给叔叔让利,在先前也和叔叔讨论过利益分配,但当时他可没说过要彻底踢开自己。从前,曲野随怀为了升迁而委身于男人,目的达到后就马上跟人家翻脸,因为在委身于人的那段时间中他已经掌握了此人不少秘密,扳倒他简直易如反掌。曲野珉也了解一些当年的事情,从她听来的那些故事碎片里,她感觉那个男人可能是真的被曲野随怀打动了。但可惜的是,曲野随怀的冷酷贯穿他的生命。
现实世界里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手到擒来、一帆风顺的。当曲野筱联系到曲野珉的时候,曲野珉正处在和叔叔周旋的时期。她心里清楚,必须尽快和叔叔决出高下,如果两人拖拖拉拉僵持不下,对公司决策层有着很坏的影响。然后便会是连锁反应般的效率大减,公司会被拖垮的。就算最后曲野珉赢了,但那时等着她的将是一个因为长期混乱而衰败的公司。曲野随怀也意识到了这点。于是,那种暗流涌动、你来我往的打太极的感觉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剑拔弩张的气氛,谁都准备好随时打出一记猛拳,将对方直接揍翻在地最好。
曲野珉并不害怕,也知道自己不是毫无胜算。毕竟,从小到大,她克服了无数的困难,坚强又优雅地走到现在。可曲野随怀确实是强敌,就算是她,也不免感到十分焦虑。但是在这种关键时期,最要紧的就是不能让人抓到破绽,至少面对她的支持者,她得保持一贯的沉稳才行。她每天都在谋算公司的事情,所以当曲野筱的电话突然打过来的时候,她的脑子在短时间内一片空白。回过神来,她深吸一口气,接了电话。
虽然跟曲野筱的通话还算自然,但那时曲野珉的心里只想着一件事:好想见她。这个念头是接到电话后才冒出来的,但是一旦出现,便异常强大,将曲野珉的胸腔撑得发痛。六年来,她不是没有想过曲野筱,但并不是每天都会想。曲野筱的身影有时会划过脑海——比如当时的恋爱对象让她不满意时,比如手机给她推送物理相关的文章时,比如偶然看见一个神情阴郁、皮肤白皙的女人时,比如曲野随甫跟她吵架、要她嫁人时。抑或是更多这样的时刻——看见美丽的晚霞,造访春天里的花田,在滨海公路上开车。不过,这终究只是一个个瞬息,没有连接起来,曲野珉本人也没有多想。然而,曲野筱的电话一打过来,这些瞬息就被聚集在了一起,变成了那个强大的念头。
好想见她。
这场暌违六年的见面所带给曲野珉的动摇,比她预想得要强烈。她自会议桌和黑色皮椅抽身,自高层们复杂的眼神中抽身,自与曲野随怀的斗争中抽身,驾车至奉原大宅,一心一意、毫不犹豫。曲野筱来此处的目的对她来说并不重要,至于见到她后会不会有心理落差、见到她后自己要做什么,曲野珉也都没有细想。她现在只是想见到曲野筱,就这样。